姑苏楼台雾里琅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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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谋窃国兮,备瓮待君来

元子玉袖手出了越宫,染枫在宫外迎上来,看到他殷透的半面衣袖,急问道:“大人,您这是——”

元子玉看了一眼袖口,轻笑道:“无碍,你先回去罢,我还想再姑苏城转转。”

染枫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却无奈拱手道:“诺。”

他转身独自离去,走进十里繁华场,物阜丰盛的姑苏大道。人行穿流如织,勾栏歌坊妓馆,熏风欲醉,舞姬临窗曳绢帕,耳畔笑语连连。

他逆行而走,如同脱离这个尘世的幽魂一般。有醉汉跌跌撞撞地撞向元子玉,他右手原本便受了伤,这一下伤到了手腕,他再用左手一摸,只有满手的腥红。

“你走路不长眼睛吗!反应还那么迟钝!”

醉汉骂骂咧咧地走远,他却低头沉痛地看着手掌的血色,转而却轻轻仰头轻笑,他愿为她付出一切,哪怕生命也在所不惜,是他错了吗?是什么把昔日淳善的她变成如今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权欲,还是因为复仇蒙蔽了她的心……

忽地有一个孩童从人群中窜出来,恶狠狠地朝他头上砸了一个鸡蛋,骂道:“佞臣还我父亲……”

“彭生!怎么这么无理!”有一个妇人跑过来拉着那孩子,慌忙给元子玉俯身道歉道:“都是这孩子太不懂事……”

元子玉用袖拂去脸上的蛋壳,淡笑如常:“无妨,都是本官的不是。”

彭生不服气地拽着妇人的衣袖,倔强道:“娘,你不是说就是这个佞臣和内庭的妖妇合伙害死了我爹吗!我有什么错!”

“别胡说!娘可不想你再像你爹那样!”妇人不由分说拉着孩子便走,终于消失在人群里。

元子玉慢慢苦笑着,他成了世人眼中的佞臣吗?

不过,若是为她,十指染尽血花又有何妨呢?

衿珮殿的枫林红得如火如荼,那一片片五角的叶片,外赤里橘,舒展漫天,宛若图绣,如同被夕阳染红得云絮停留在此。一阵秋风扫来,枫林枝叶摇晃,云絮作舞,枫叶便打着旋儿,仿佛极不甘心似得化作蝶飘零飞舞,最后索然落地,落下满苑的红。

流霜坐在石凳上,托腮呆怔地看着,笑叹道:“没想到就算经历了九华殿的一场大火,它还是安然无恙呢,所以说植物都是有灵性的,它知道我们女郎要来,所以舍不得死罢?”

坐在对面的夏子衿不觉得好笑,用竹简敲了下她的头,“你这张嘴怎么还是那么狂,要是让韩摇光听到你喊我女郎,又要训戒一番了。也不知当年你是怎么被阿无……”

话一出口,便颇有些悔意,流霜却没有注意,抱着头委屈地看着她。

她掩饰地轻咳了咳,“去取我的琴来。”

“诺。”流霜应了声,转头取了放在枫树下的琴袋,拿出琴来置在桌上,又拿着随身的绢帕擦拭净了才退至一边。

十指迫不及待地缓缓抚过通体漆黑的古琴,目光露出一丝依恋悲恸的情绪,轻轻把脸贴在琴上,仿佛依稀可辨当年弹琴者温润馨然的体香。

这把琴是后来元子玉在夏氏故居中寻得的,说也惊奇,竟然没有随大火一同覆灭,埋在废墟中焦黑如炭,琴弦尽断,还是元子玉寻了人重新修了琴才送到这里。

“元大人对女郎也是极尽心的呢。”流霜叹息道。

古琴沉朴而沉练,如这漫天飞舞的枫林一般,历火劫而重生。她,也和这琴一般,只是曾经的伤深深刻在了心上,再也除不去。

她抚摸着琴尾的楷书“湛泉”二字,目光遥思:“母亲……”

“琮”她拨弄着琴弦,她扶袖坐好,缓缓弹起一曲《红袖藏》。

一开始曲意舒缓,如清风入怀,似乎可以看到人群初见的那眼,朗月倾城,彼此有意。满廷枫叶随风作舞,以此佐琴。

而琴声逐渐拔高,如同身置云端,缈缈然,悠悠然,溯回从之,佳人翩然而至,只愿从此与她执手相守。

指下动作也越来越快,琴声逐渐仓促了起来,琴声乍破,如作裂帛碎盏之声。苍月寂寒,铁骑征途天涯,仿佛兵荒马乱山河分离,征人远离家园,佳人妆楼遥望,她思念之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琴声末尾,她“琮”地挑高琴弦,异常悲怆悄然,她的神色也越来越沉重,琴声撩至半空却戛然而止,留下了无尽悬念与遐想……

“这便结束了?我还没听到结尾呢。”流霜纳闷问道。

她轻轻一笑,“这个曲子没有结尾,”她继续道,“少女永远都没办法等到她要等的良人,直等到她容颜迟暮,良人或是战死,或是贪恋锦绣前程,再也不会回去了……”

流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听得苑门外立着一人抚掌称好,抬头看去,竟然是一身玄衣的昭句无。

昭句无摆袖坐下看着红衣胜枫的她,眼底黑如墨,浓如夜,却含了笑,更带着几分激赏。“本侯没想到你的琴艺如此好,琴曲自是绝佳,只是为何从未曾听过?”

夏子衿并不立即回答他,只是惊疑地看着左右,问道:“侯爷是如何进来的?”

眼底波澜不惊,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磁石般吸引力,直到把世间万物吸引其中。“本侯只是令暗人把韩摇光迷昏了而已。”

“韩摇光是杀手,什么样的迷药她会不知。”夏子衿按着额头,有些苦恼,不知应该如何应对韩摇光。

“邵歆的迷药天下无人能解。”昭句无提唇一笑,看着她皱眉不信的模样,也不欲再过多解释。

她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枫林一处,空蒙悲恸,眼底却干涩的没有一滴泪。

“《红袖藏》是我母亲编写的琴谱,母亲自我有记忆时便痴迷于琴舞。她的琴声,能饮天上百鸟回旋三日,绕梁不散,她的舞堪称是姑苏一绝,见者无不目眩神迷……可是后来那一天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昭句无第一次听到她提起夏府的事,他亦有所耳闻,当年夏夫人苏莞与华府华韵并称“姑苏第一美人”,因为一个冰姿胜雪,一个艳色无双,谁也不知如何评判。

“阿无,子衿非为没有自知自明之人,这些权利不属于我,我亦是不稀罕。”夏子衿眼神清亮,含了几分只在他面前才会展现的娇憨情态,只是此时的他还不懂,亦不愿理会,等到发现时却后悔晚矣。

她眼底笑意逐渐隐去,拿起石桌上的竹简递给他,上面展开的那一行字,令他眼底瞬息间翻起惊涛骇浪。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窃国、窃国……”他喃喃道,心思因此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夏子衿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带着致命入骨的魅惑,附上他的耳朵:“阿无,我答应过你要让你成为南越的王,所以,我把这国窃来赠你可好?”

她说的那般轻松,好似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可昭句无深知其险,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亲眼看着。

赤足踏着荆棘,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凭着那一腔不甘,仇恨,才坐到了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好。”一个字坚定如初,融化了她心底的坚冰。可只有他知道,上巳节那日,自己就拱手把她送给了褚墨……

她眉眼弯起,笑意敛在心里。

红衣斐艳清丽绝伦,枫叶飘落在她的肩头,他伸手替她拂去,眼中是他从未注意到的柔情。

临走前,她在他手心描绘了两个字,他笑意微凝,点点头消失在苑门外,她独立枫林揽不过一身萧索,自从成为衿夫人起,她从未有过如此宁静而又如此……不安的感觉。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啊?”流霜闪过来打趣道。

她微微垂下眼睑,流出点点的轻愁,明明就在眼前,可为何她总觉得那墨眸透着疏离客气的感觉?难道她从未靠近过他的心么……

他不曾问过自己这半年的一切,是太过放心,还是自己只是他手中的棋子,于他,跟本无足轻重……

“流霜,阿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若有若无的叹息,随着她踏过满庭的红枫,零落绝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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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上的人雪肤卓艳,浓密的睫羽弯成了两个半弧,遮去了重重忧思城府,眉头却依旧微微蹙起,可见睡的不安宁。

“下一步你欲如何?”韩摇光进来也不行礼,抱臂坐在一旁审视着她。

她本就浅眠,一听到韩摇光的声音便醒了,刹那间眼睑一掀,闪过浓重的思量。“君上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我这只诱饵自然可以引司马氏上钩。”

韩摇光冷哼,“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眼皮一跳,夏子衿只作无奈摊手,“我负责处理昭句无和昭子良两方的势力,自然要一网诛尽,可是怕只怕近邻北乾趁机出兵。却是遗祸无穷。”

韩摇光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却不见任何异样,难道……真是北乾的人迷晕了她?目的又是为何呢?她正兀自沉思之际,复又听得夏子衿开口。

“我一直有个疑问,若是君上命我们处理了这两方的势力,那么王位又该谁去继承?王室子嗣到君上这一代颇为凋零,除了被处死的世子昭中期,便仅剩下如今的两位侯爷了。”

这个问题韩摇光亦是想过,只是从来不敢深思揣度,冷目叱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君上之意,岂能你我可以猜测的!”

夏子衿笑道:“谨诺。”

韩摇光别过眼觉得那笑容分外碍眼。她懂得如何用最快的手法十步内取人性命,南越之中,出她之手的人无一二,可她竟然栽到这个弱质纤细的女流手里……她记得昭常曾眯着眼道:“夏子衿诡才难寻,只怕将来为祸南越,所以她不能留。”

不能留……她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眼底滑过一闪即逝的杀意。

而夏子衿浑身一寒,她分明感受到了那道目光森森的血意杀机。果然,她所料不错,昭常对她下过诛杀令。

只怕是昭常不知,她能拖到如今已是不易,又何须他动手。

看来,她要好好与他商讨一下如何请君入瓮了……

两人分别垂下眼睑,思索的却是相同的事,如何才能置她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