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时代
字体: 16 + -

03-玻璃时代

从飞机上看,云彩好像从大地上长到天上的,那美有一种根性。林小麦坐在赵书记和邢书记后边,千方百计越过他们的头顶看窗外的景色,他们两人的头向左晃,她就把头向右移;他们的头抬起来,她就伸长了脖子。邢书记看见了,问:“想看云彩?”林小麦不好意思的笑了。

邢书记说:“咱们换换位置吧。”说着就要站起来。恰恰在这时,空中小姐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达深圳机场了,邢书记只好笑笑说:“只好回来的时候再看啦。”林小麦感到有一种暖流,从邢书记的话语里奔涌过来,林小麦看云的目光就变得有些迷离。

先期到达的人已经到机场迎接,下了车,蒋昆似乎是不经意的说:“林科长,你还是和领导们上一辆车吧,这帮县委书记可是如狼似虎呀。”

邢书记哈哈大笑,说:“老婆管不了了,小姐找不到了,林科长危险系数就大了,好,林科长,上我们这辆车,离他们远点。”大家就笑,林小麦和邢书记上了一辆车,透过车窗,她看见蒋昆冲她挤了挤眼,但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些内容,林小麦心里一热呼。在大学的时候,蒋昆比她们高两届,学体育专业的,因为同乡的关系,他们就认识了。蒋昆还给林小麦写过一封类似求爱信的东西,林小麦发现两页信竟然出了6个错别字,就把错别字改过来之后,把信还给了蒋昆,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件事。蒋昆和原来人事局副局长的女儿结婚,之后一直官运亨通,24岁任昆山县体育局办公室书记,28岁任昆山市市委办公室行政科科长,32岁任昆山县副书记,去年因为昆山县县委书记因受贿罪被拘捕,39岁的蒋昆一夜之间成了昆山县一把手。这些年,在大家眼里,蒋昆和林小麦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林小麦对蒋昆一直没有情绪,就像两条平行线,远处看起来很近,走近了才知道永不能相交。可在官场,林小麦还是相对更信任蒋昆,两人关系还不错。

路上,邢书记兴致很高,一路上有说有笑。问了一句:“林科长,在作家的眼里是不是人间处处景呀。”

林小麦认真的说:“也许吧,作家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邢书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官场一时荣,文章万古长,要接着写呀。”

这话让林小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两个人的距离明显拉近了。林小麦就问:“邢书记,你过去是不是文学青年?”

邢书记说:“不光是文学青年,我那时立志当作家,后来误入歧途,进了官场。”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让林小麦对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深圳的街道犹如盛装的女人,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邢书记和林小麦也不再说话,好像很专注的看着窗外,但林小麦感到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流动。

到了宾馆,不知组织考察的人怎么想的,把她和赵书记、邢书记和赵书记的秘书安排在八楼,其余的县市委书记都在七楼,这让林小麦心里很不自在,但是也不能说什么。当天晚上,参加了当地政府的招待会以后,大家回到自己的房间,有几个县市委书记凑在一起打升级,也有的出去看夜景。很渴望出去转一圈的林小麦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任务,加上是个女干部,不知道根底的县市委书记谁都不好意思约她出去,她就自己在房间里看电视。快九点的时候,房间电话响了,她一接,竟然是赵书记,赵书记说:“林科长嘛,我是赵基明,你过来端点水果,我房间的水果吃不了。”说完电话就放了。

林小麦的心一紧,好像知道这件事迟早要来,又有些难以相信。平时和赵书记也常见面,但都是在人群里,她甚至认为赵书记都不可能看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今天,赵书记亲自打电话叫她,让她的心一时很有几分复杂。她的房间和赵书记的房间只隔着邢书记的一个门,但那一瞬间竟感觉距离很远,走廊像是有无限长,一直延伸着。她先打开门出去看了一眼,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静得让她的心里发虚。她又轻轻把门关上,整理了一下头发,镇静了情绪,几步就到了赵书记门前,刚想敲门,门自动开了。赵书记顺势就坐在了沙发上,然后用手拍着沙发说:“坐吧,坐吧。”眼睛却看着电视。

林小麦没敢坐,就在那里站着,叫了声:“赵书记,你好”。

赵书记答应了一声,说:“挺辛苦呀!”

林小麦说:“没事。习惯了。再说,领导们也很辛苦。”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小麦趁机看了看房间的环境,豪华的装饰灯发出白刷刷地光,雪花一样一片一片的落在嫣红的地毯和米黄色的沙发上,床头灯也亮着,昏黄的灯光暧昧的笼罩着宽大的双人床。林小麦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哪里被撞疼了,又觉得像没睡醒的时候,突然被泼了一盆水,激灵一下子醒了。她看赵书记的目光就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有点像看电视剧里演员的感觉,书记的表情,书记的语调,书记的心态,一点也没错过林小麦的眼睛,可林小麦怎么看也知道那是演的,天底下哪里有一个叫赵基明的人呢。

赵书记还在看着电视屏幕,看起来面无表情,说:“挺能写,啊,女秀才,女秀才。”

林小麦说:“谢谢赵书记。”不知道为什么,赵书记的表情让林小麦紧张的情绪反而松弛了,她看了看房间的水果,一盘芒果,一盘青橄榄,一盘桂圆,准备的并不多,压根不存在吃不了的问题,自己端不端呢,端哪一盘呢?

赵书记说:“对市委工作有什么意见?”

林小麦说:“挺好,您工作大刀阔斧,很有力度。”

赵书记不再说话,好像很认真的看着电视,但是另一只手又不停的换着频道。赵书记不再招呼她坐下,好像在赌气,又好像在等待,任由她尴尬地站着,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林小麦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灯光下,赵书记的脸色白得有些发青,看似随意,举手投足却有一种很表面化的倨傲。林小麦猛然感觉这不是两个人的距离,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距离,而是一个人和一架权利机器的距离,这距离是无穷远,没有终点,没有尽头,只在职务升迁的利益关口有一个交点,这交点就在林小麦脚下,只要往前迈两步就能找到,可是,林小麦害怕了,那种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这个豪华的房间在一瞬间到处充斥着玻璃的划痕,一道一道的,布满了林小麦的心头。林小麦像是走了漫长的路程到了这里,但是,到达以后才突然发现,她要的东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林小麦心疼了,舍不得好端端的皮肉,可是,回去的路又是那么漫长。

这样僵持了一会,林小麦觉得自己该说走了,可是,她觉得机会难得,工作这么多年这么近距离接触领导还是第一次,是不是应该推销一下自己、提点要求,她在心里反复酝酿应该说出的话,每次话到嘴边,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自己,她反复衡量,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赵书记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工作上有什么想法,可以提。”

林小麦说:“请赵书记多指导。”说完这话林小麦就有些后悔,应该提要求呀,为什么不提呢。林小麦心里有些灰,感觉越来越不好,就说:“赵书记房间的水果也不多,您留着自己吃吧。”

赵书记说:“我吃不了,吃不了。”赵书记大概意识到了林小麦要走了,语气显得有些急促。

林小麦说:“赵书记今天您很辛苦,要不您早点休息,我端一盘芒果吧。”林小麦说着,就去端了芒果准备走。

赵书记说:“把青橄榄也端走,我不爱吃。”

林小麦就有些迟疑,如果端了青橄榄,赵书记房间里就只剩下桂圆了,就端了青橄榄,把芒果放下了。

赵书记说:“怎么放下了?把芒果也端走吧。”林小麦这才知道赵书记看着电视的眼睛始终在注视自己,心里就更虚了,没办法,林小麦只好说:“谢谢赵书记。”就一手端着芒果,一手端着青橄榄往外走。林小麦到自己房间心里莫名其妙有些酸,可是又觉得有些好笑,真难为赵书记了。

林小麦并不迂腐,她知道赵书记让她干什么去,她也知道有多少女人为了这一时刻费尽心机,当初有些人安排房间的时候也未尝不会有些暧昧的联想。她自己也知道机会难得,可她实在没有和赵书记发生一点事情的愿望和兴趣。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正是大面积提拔时期,自己只要一妥协就可以心想事成,自己这样做的结局只能适得其反,错过这次一步登天的机会事小,如果因此失去了领导对你的欣赏和器重,还要多熬多少岁月,多走多少弯路啊!

林小麦对着窗外灯红酒绿的夜色,心里被一种灰色的情绪弥漫着,她忽然有一个念头,想给邢书记打一个电话,那个念头那么强烈地**着她,让她几次都拿起电话,但每次都放下,她隐隐觉得,今晚如果是邢书记给她打电话,她的心情会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一时间又被这个念头莫名其妙的折磨着,最后她把目光定位在那些新鲜的水果上,对自己说:“管他呢,先吃了再说。”林小麦吃了一些绝顶新鲜的水果,索性离开房间,来到宾馆外面。下午来宾馆的时候,她看见宾馆附近有一个湖,水是绿的,翡翠一样倒映着几朵硕大的云彩,沿湖是叫不上名字的南国树木花草,湖面上有几个精致的亭子,不大,从车窗望过去,那些亭子像在水面上轻悠悠地晃动。她径直来到湖边,思绪在湖面上飘荡着,被倒影的灯光一点点消释,远处的树隐在黑暗中,山的影子一样嶙峋着,星星远远的看过来,目光把林小麦的一生都看过了一样,林小麦感到自己成了一片树叶,从北方飘到南方,从前生飘到今世,只为了找一棵树,找一片和她息息相通的树叶,可是这路途太曲折了,找来找去竟然在一片盐碱滩上蹒跚了许多年,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