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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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当年旧事(十四)

    买酒的妇人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应答,她唤道:“小相公,你们还未起床吗?”酒娘当差的汉子是个急性子,抽出朴刀抬脚便将房门踹开,道:“官府办案。”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当差的衙役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灰影掠过,身体便不听使唤,一动不能动。酒娘惊呼道:“你们,你们……”用手指着老头与颜欢欢、郑万厦,害怕得说不出话。

    老头自顾去牛棚牵出驴子,颜欢欢对妇人道:“大嫂,我们无意伤人,请你莫要阻挡我们。”

    酒娘看着一动不动的丈夫,,又是担忧又是恐惧,竟瘫软在地,抢哭道:“我好心收留你们,没想到你们真是朝廷钦犯。”颜欢欢恻隐之心大动:“大嫂,我……”话头赶上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家族兴亡,亲人相继故去,所蒙受不白之冤又难以洗刷,一时委屈无比,竟硬生生梗住了,喉头堵得难受。

    酒娘没有看她,哭道:“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不会报官的,不会举报你们的。”

    老头牵出驴子,走到衙役面前,伸手在他肋下按了按,衙役神色惊恐,眼珠子紧盯着老头,老头道:“不用担心,再过一个时辰,你的穴道自会解开。让你女人不要报官,好好跟在你身边,要不我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桃屋的大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目光狠厉,举杖便打向颜欢欢,扶着郑万厦的颜欢欢担心伤到郑万厦,便迎上老妪的手杖,托住因为惯性前冲将要摔倒的老妪,一声闷响,颜欢欢的头上便起了老大一个红包。老妪怒气未至,骂道:“打死你们这些畜生,杂种!”举杖又要打。

    老头淡淡道:“你再敢动手我就杀了他。”说着掐着衙役的脖子,威胁老妪。

    老妪护子心切,扔下手杖,气得浑身颤抖。酒娘哭喊道:“不要,你们走吧,我们不报官,放过我们吧。”

    老头牵过驴子,拉着颜欢欢便走,颜欢欢回头拉了郑万厦一把,郑万厦便跟着他们仓皇出逃。

    三人行踪暴露,寸步难行,所以老头带着少男少女兜兜转转,渴饮山泉,饥食野果,终日在大山打转。

    好在此地虽然人烟稀少,但没有大型野兽出没,三人担忧之事便少一件。但是郑万厦整天浑浑噩噩,实在难以照料,若非颜欢欢极有耐心,恐怕老头早就忍不住要向这小子拳打脚踢了。但郑万厦皮肉之苦虽然可免,却仍然要经受老头每天的碎碎念,当然,他并没有察觉到。只是苦了颜欢欢,一边替他受着老头的训斥,一边还要照顾这个没了魂的小子,很是辛苦。

    颜欢欢此时除了身体上的苦楚,还有更大的痛苦:郑万厦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此刻他眼眶外突,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因干燥而开裂,看上去十分可怜。所以颜欢欢不断问老头该怎么办。

    可是老头也有老头的苦恼:他的酒糟兑的劣酒刚进山酒被他喝完了,现在他哪还有精力去理郑万厦那小子的死活?

    三个昼夜之后,他们仍在这片大山打转。三人都不说话了,最基本的交流也只需要一个手势就能明白,这主要体现在老头和颜欢欢之间,因为郑万厦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但老头决定要出山了。

    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没有酒的生活了。估计此时官兵正在封锁通往太湖道的要道。

    老头先是潜回村子偷了一些衣物,和一些酒。

    三人一番乔装,向北而去。

    此时立春刚过,橘子洲头一片绿衣。

    老头将驴子随便扔在大山中,蓝布包着的罐子被放在郑万厦怀里,装干粮的小包袱被颜欢欢捆在背上,老头肩上扔搭着他的布袋,腰间扔系着酒葫芦。只不过三人现在穿着村里偷来的衣服,颜欢欢对三人都化了些妆,改变了三人脸上的突出特征,尤其是老头参差不齐的胡须被颜欢欢略加修整,又用一些头发相补,此时老头胡须齐整,宛若村头爱惜胡须留了好几年的老人。郑万厦瘦瘦小小,脸上憔悴无比,也被化得苍白无比,像一个重病缠身的小孩。颜欢欢脸上特地又多抹了一些泥灰,更添风尘仆仆之色。更加看不出她的女儿之身。

    老头在码头上花了一锭金子买下了一艘颇为豪华的小船,老头的钱自然是颜欢欢身上所携带的钱,颜家变故事出突然,颜欢欢之前出走为了便于携带便装了不少金子。

    三人上船之后,将包袱卸到房间里,老头又独自上岸采购了不少食物和清水,还有一些衣服。由于船上有灶台,所以老头又买了一些煤,当然,在老头看来,最重要的是酒了,所以他买了五十斤的花雕。难得奢阔一把,所以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头独自扛着硕大的麻袋回来的时候颜欢欢很是吃惊。卖酒的店家特地为豪客用好几个皮袋子装起花雕。

    当天三人便踏上了旅程,当然了,逃亡也大可当做采风嘛。

    但郑万厦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了,因为有一个此前谁也没有预料的问题:郑万厦晕船。

    所以他一上船便趴在甲板上吐个不停,一天下来,肚中未进粒米,胆汁都吐了出来。天旋地转,虽然此地江面开阔平静,无风无浪,但郑万厦仿佛被抛却在天地之间,无所依靠,这是指肉体上的无依无靠,因为就像失重一般,没有着力之处。精神上的无依无靠则在得知家中已无一人开始便已存在。郑万厦幼时成长得太过顺利,尤其是郑将军没有时间管他,郑夫人不想次子像长子一般从军,所以一直将他往读书人的方向培养。也许郑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她诞下次子发现不是个女孩时,心中便有了一根刺,所以隐隐约约,在对待郑万厦时,多少希望他像个女孩一些。所以郑万厦比起郑千居显得沉默温顺,相对的,也就软弱颜欢欢一事。

    话说回来,顺风顺水的历程总会让人们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失去方寸。这种没有方寸有时候就体现在逃避现实,郑万厦此刻,便是在逃避现实。但肉体上的痛苦显然并缓解不了精神的茫然。

    这种茫然在笔者看来,便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失落。

    郑万厦初一听到家中变故,又是心伤母亲身死,又是心忧大哥生死,便急得晕了过去。但或许他的焦急其实是一种内疚,什么内疚?父亲身死灵前守孝尚不足三日,母亲身死自己更是不在身边,没有这种应尽伦理的支撑,心中该有何等的悲痛?当时百姓,面对亲人离故,操办后事便要风风光光,不是为了做给谁看,这只不过是让死者安详离去的流程,或许说流程显得有些冷血,但确实如此,这种流程被民间看重,想必其中所蕴含的,更重要的是但求自己心安的一种伦理支撑。但郑万厦没有这样的支撑,也就是说,他没有一个合理宣泄自己情感的口子,重压之下,也只能一头埋进沙子里,不理这悲伤的现实了吧。

    除了未能尽孝,郑万厦的逃避应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家没了。

    时人常说‘落叶归根’,所谓根便是故乡了。对于一个人来说,家的作用可能在你一直在的时候体会不到,但飘零伶仃独自在外的时候,很多人才会意识到故土。唐贤宋人亦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诸多名句。可见家乡于人,实在是心之所系。单单是漂泊在外,便已如此痛苦,郑万厦已经不能再回家了,又当如何?

    郑万厦心中痛苦难以表述,此刻胸闷气短,身体大为难受,更是加剧了这种孤苦飘零之感。颜欢欢看在眼里,心忧无比,可是她应该怎么去开导?自己也没了亲人,没了家啊,所以她能理解郑万厦的痛苦,所以她也在陪郑万厦痛苦,只不过她有明确的活下去的目标,因为她一身系挂着颜家上下的希望。

    入夜之后,郑万厦躺着甲板上,被冷峭的夜风吹着,才觉得好受了一些。或许他吐了很多东西的缘故,他现在心中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地躺着,波涛声,水鸟声,仿佛都融化在夜色里。船舱里的灯光在水里的倒影荡漾扭曲。

    颜欢欢拉开舱门,走到郑万厦的身边,坐在他的旁边,将头倚在膝盖间,望向夜色深处。

    老头坐在油灯旁,一口一口独自喝酒。

    很久之后,老头拿了两件厚实衣服出来,一件给颜欢欢披上,一件扔在郑万厦的胸口上,然后便转身回去睡觉了。

    颜欢欢为郑万厦盖好衣服,重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披得紧实了些。

    二人独自待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但船舱里的灯光恰好能照着少男少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