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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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秋山(上)

不知是金桔的底子好还是苏春生的药对症,金桔当夜就退了烧,次日就可以扎挣着下地,因为她的缘故耽搁了一日行程,百般过意不去,容琳看她不大有精神,还想着要跟李昊琛说再在驿馆调养一天,金桔下死命拦着,“小姐,您就别折杀我了!我自个儿不争气,要这么兴师动众的……要是再为我误了将军的事,我还有什么脸待在您身边?”

    容琳听她这么说,也觉心酸,强笑道,“你说的什么?人再要强也强不过病去,谁还会为这个怪你不成?”

    青杏也在一旁劝道:“是啊,金桔姐姐,你就别犟了,既然小姐都这么说了……”

    “青杏!你是想躲懒!”金桔正惶愧不安难以自处,听青杏这么说,总算抓了个可以说话的由头,违心地硬了口气:“没听子安说再往下走就一天冷过一天了?这儿还没霜降,过了几座山可能就在下雪!要遇上冰雪把咱们这些人隔在道上,你倒有主意没有?还是你就盼着那样呢?正好一步都不用走了、天天在驿馆呆着什么都不用做了?”

    青杏见她病还未好就这么脸红筋涨地斥她,又急又气,“我想躲懒?金桔姐姐,你是想冤死我?!你要不是这么病歪歪的,我能那么说?这一路的破驿馆都有什么好的?连个热茶热水都得咱们自己弄,我倒想在驿馆呆着不想赶紧到家?你既这么说,那往下你的活都给我干了,你看我会不会说一个‘不’字!”

    “青杏!”容琳止住了要跳脚的丫头,对金桔道,“你也不用辩了!我只问苏先生去!他若说使得,咱们今日就走,他若说使不得,你也就别费心思!”说着便叫青杏,“去请苏先生,说我有事请教!”将军信他,她也就信!

    “不需请!夫人有何吩咐,小子定当遵命!”应声而入的正是狂医苏春生,手里端了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仅听言辞,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和个‘狂’字有何干系。容琳闻声起身问好,欲说原委,苏春生却道,“不必!”把碗递向青杏,“把这个喂她喝了!”看青杏接了又递给金桔,金桔皱着眉一口口咽着,这才回身对容琳道:“喝了药,让她发汗,汗消了即可随着赶路!”说罢微微一揖便往外走,容琳都顾不及愕然,只道,“先生,也不必那么急的……”

    “不急?”苏春生回身,又是带了讥诮的口吻,“夫人不急却有人急的!”

    容琳当他是在说李昊琛,直觉就想说明,“先生,你大约是误会了,将军不会……”

    “他不是说我!”又有人进来,昊琛、当然还有他那如影随形的兄弟,容琳有些发晕:从昨儿到现在,一心只顾着忙乎金桔的病,真是什么都扔到脑后了,她这儿竟是谁想进就进、想何时进就何时进了,别说没个通报的,连叩门都省了?

    青杏看到小姐含责的眼神,也悟到她不在门边儿守着、让人就这么长驱直入确是太没个体统,可再看看进来的几个人,又不知哪一个能拦在外头:四公子不用说了,剩下的,一个是小姐嘱咐要以礼相待的苏大夫,她能拦?一个是她昨儿亲眼瞧见握着小姐手儿说了半天话的将军,她敢拦?除了这不能、不敢和开始那个不需拦着的,她还要去拦谁呢?

    青杏愁眉苦脸地寻思什么没人知道,昊琛进来就直问容琳,“你用了饭没有?”一看容琳摇头便叫:“老四!”

    昊瑱笑道,“知道了!”磨身就出去了。苏春生看看两人,鼻子里短促地笑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却是昊琛听到他笑,才想起接上进门时的话,“那个着急的人是苏先生!”

    容琳一听此话,还以为是在说笑,就去看苏春生,苏春生也不否认,只是面上有愤懑之色,“将军既知,不知可有解决之道?”

    昊琛淡笑,“先生真是急公好义!我不是说了,时机到了自会明白?”

    苏春生盯了他,“将军,那些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李昊琛瞥了他一眼,语声淡然,“我知道!”看苏春生还要说话,抬手,“先生,既然金桔无碍,我们稍候就要动身,可否容我对内子交代一番?余话我们过后再谈?”

    他口气委婉,意思却不容置辩,苏春生犹豫片刻,扔下一句:“那我在房外恭候将军!”拧身就出去了!

    李昊琛看着他傲然的背影,哭笑不得,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他一个堂堂的威远将军遇上这么个狂妄医生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呢!本来有很多话,让那个大夫一搅合,只能是长话短说了!往一边闪了闪,让青杏搀着服了药的金桔去隔壁屋发汗,“她能行?”苏春生说行是从他行医的经验上说的,但金桔她们毕竟没吃过苦,能挺得住挺不住他可说不准。

    容琳轻轻叹气,“走吧,不然只怕旧病未好又添上‘心’病了!”就把一早金桔说的话学了一遍,昊琛听了点头,“这丫头倒像是你教出来的!”容琳听他这话,也不知他是要赞金桔还是要说她,不好接口,转而笑道,“你说有话要交代,是什么呢?”

    昊琛原本是个托辞要把苏春生支出去,听容琳一本正经地问起来了就要笑,刚要说出原委,却见昊瑱和在门边儿遇到的青杏一起进来了,手里斑驳的木托盘上是几样清粥小菜,就把已到嘴边儿的话硬生生地改了:“饭来了,你先吃着!”

    容琳道,“不急,你说……”

    “先吃饭,一会儿凉了!”昊琛板起了脸,容琳不为所动,“你先说了我再吃!”竟不自觉地带出一抹娇憨!

    昊琛闻声一窒,看她一眼,唇边不由就溢出笑,容琳被他一笑才恍觉一时的不慎已落了他的眼,就嗔道,“将军请外头坐吧,我要用饭!”

    昊琛一听笑道,“好,我说完就走!咱们今儿个要走山路,你让丫头给你把厚衣服留出来,山中凉时好穿!”容琳听他说的认真,就收了赧颜听着,结果这边还等着他往下说,那边他说了这一句就转身出去了,剩下容琳纳罕:就这么一句话,也值当大费周折、要她那么问才问出来?

    出了驿馆,车驾一路向北,独自在车里坐着,容琳只觉百无聊赖:时时看到的都是相似的草树云天,再美的景色也难让人总提着兴致,本来想要做点针线打发旅程寂寥,颠簸中,指下的花未等绣成形,指尖先扎出了血珠,只得作罢。有心想看几页书吧,一琢磨青杏和金桔还得到捆绑好的箱笼里现找,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结果只得闷闷地坐着……说起来这么枯坐着也不是今天才开始,心神不宁的却是唯有今日,许是在担心金桔的病况吧,容琳如此这般地说服自己。

    她原本是要金桔和她同车的,别的不说,至少这辆据昊瑱说是他三哥为远行特意改装过的四驾马车比金桔和青杏坐的那辆骡车要宽敞稳当,又可坐可卧,能少些辛苦,金桔却抵死不从,又怕把病过给她、又说不能坏了礼数,急得都要落泪了,容琳只得由她去了,只格外嘱咐青杏多看着点儿,临行前先灌了满满一壶热茶,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让青杏抱在怀里,以备她不时之需。此时想想,那两个丫头坐在一处,张嫂、李嫂在一起,至不济她们彼此还能说说话解闷儿,都远胜过她这么形单影只的,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只有她自己听着!念一至此,容琳忽就想起归宁那日、出城那日,有人坐在身旁絮絮而语的情形,进而又想到昨儿和今早的一些笑谑,心头突就一悸,脸颊莫名地热了起来,伸手贴了自己的脸,暗自庆幸多亏是在车里,否则必被人看出怪异……那人,似乎不像初见时那么可恶了呢,也许,确如昊瑱所说,他的好,是要慢慢体会的?

    容琳低头默想着从纳采以来的桩桩件件,一时窃喜、一时苦涩,忽觉那李昊琛的心思也是细密之极的,那么究竟是何故让他和她相见两相厌的呢?若按他那日的震怒,该是她的庶出身份,那么今日乃至以后的她还是庶出,他又如何不计较了呢?难道是太子施压?……他何尝象是会屈从的人?!那么,又是为什么呢?容琳锁了眉,冥思苦想,许是想得过于入神,竟未觉出车似踏上崎岖之路,颠晃起来,直至频频有坐不稳之虞了,她才回过神,急急去握了车壁上的扶手,耳中尽是车碾乱石发出的喀拉喀拉声,连绵不绝,不由挑帘往外看去,原是走上了山路——说是山路却也不妥,更该说是干涸的河床,在两山的夹峙中星罗棋布的卵石记下了曾经的流淌痕迹,车过处,便难免像是蹦蹦跳跳的了。一路走来,容琳倒不曾经过这般阵势,一时觉得新奇又好笑,索性随着车摇晃起来,正自得其乐,车门处有人叩了两声,随即车门被人拉开,有人探头进来笑道,“你可还好?”

    容琳来不及收起脸上的笑容,就那么有些发傻地笑着道,“很好!”说完才尴尬起来,在李昊琛有些惊异的笑容里恢复了素日的端庄,“嗯,将军有事么?”

    李昊琛锐利的眼中笑意闪动,却决计不让容琳觉得难堪,故只做不经意地笑道,“山里的景色不同于寻常,想问你要不要下来看看?”从狭小的车窗看山景无异于管中窥豹,实是暴殄天物了。

    不知是被他的语气还是神情蛊惑,容琳几乎是想都没想就道,“使得么?”

    她跃跃欲试却又有所顾忌的模样逗笑了昊琛,几乎是宠溺地道,“你是将军夫人,你要做什么,谁会说不行?”

    正要从车里起身的容琳闻言呛咳起来,狼狈地躲着李昊琛的视线,指着车门道,“风,风大……”

    昊琛险些闷笑出声:风?在车里能被风呛着?他木着脸道,“下来吧,车下没有风!”驭手闻言诧异地回看,见将军正解下披风往夫人身上裹,就识趣地转回头去了,只心里想将军大约是糊涂了,车下没有风?那吹在人身上发冷的是什么?

    李昊琛的披风实在是又长又大,容琳不自在地两手往上提着,不敢想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昊琛瞥一眼她的窘迫笑道,“你就别和那东西较劲了!你看!”伸手指了四面的山峦,容琳听他一说也就不管披风了,任它在地上拖着,随着昊琛的手举目一望,不由倒吸了口气,只说了个“天!”就再无一语,秋山此时已是层林尽染,红叶似霞、黄叶如花,密密簇簇的绿夺人眼目,虽也有疏枝落叶,却非但不让人觉出萧瑟,反添了静谧悠远的古意,远远的崖壁上有山瀑奔流而下,银色的水屑溅开来,如珠碎玉乱,容琳看得屏息静气,昊琛看着她眼中的神采,也觉欣慰,挥手示意车驾停了下来,让子安传令众人原地稍事休息,容琳不安,“将军……”

    昊琛似无所觉,“由平卢至京城,这一段的景致是最好的了!当初我们入京的时候尚是暮春,虽不如此时的霜染色重,然从山中穿行,山幽林密、鸟鸣花香,已让人乐不思行呢!你好好看看吧,再往下可就没什么能入眼的了!”过了千丈崖,就到了通常所说的边塞地界,地野人荒,容琳,这位都城里的尚书小姐就算彻底辞别了旧日风光,也不知她能不能承受得了那时的孤寂……

    昊琛的解说让容琳微笑,“这座山叫什么呢?”

    “望夫山。”

    “啊?”容琳微微蹙眉,疑是昊琛杜撰,这样的山,却是如此直露的名,似乎,不大相称呢!昊琛笑道,“你别那么看我!像是疑到我头上!不信你问老四,或者问子安,来时我们专门打听过了,这山确是叫这个名!”

    容琳微微摇头,“谁的主意?实是……”

    昊琛淡道,“这儿既非繁华之地又非什么古迹名胜,当地人口口相传就是这么叫的,无缘无故的当然不会象文人墨客似的有闲心和雅趣去取个什么响亮的名了!”

    容琳听了也笑,“既这么叫,必是有缘由的……”

    “那倒是!”昊琛接口,“说是一个年轻妇人,新婚不久丈夫就被征了兵役,一去多年,音讯皆无,妇人就天天登到高山上眺望丈夫走时的那条路,盼着他能早日回来,直等到化成了石像,被后人叫做‘望夫石’,这山也就叫做‘望夫山’了!”

    “哦。”容琳应了一声,不再言语,山野故事虽多是捕风捉影,然在此时听了,还是觉得微有寒意,“过了这座山就是边塞了么?”

    昊琛看看她,“就算是吧。过了这一段,人烟就很稀少了,再走个一两天,就到平卢,那才是边塞,放心,真的边塞倒比旅途看到的很多地方热闹呢!”

    容琳笑了笑,转头在四散着休息的人中看了一圈儿,“金桔没下来?”

    昊琛道,“在车里。苏大夫先去看过了,挺好,就没惊动你。对了,我怎么看到她和青杏对着哭、她还直赔不是?”

    容琳一怔,随即恍然,轻声道,“就我学的那事。金桔当时说了几句重话,估摸是怕青杏记在心里……”

    “你不用去解劝解劝?”昊琛想起容琳早晨提过几句。

    容琳摇头,“不用。姊妹一样的人,不过说几句气话谁还会去计较?说开了也就好了。”

    昊琛盯着她,“是么?”容琳浅笑:情分到了的人自不会为这等事心生芥蒂、这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昊琛看着她,轻声道,“那么夫妻呢?夫妻间说了过头话,现在来赔不是能不能好?”

    被他大有深意的眼光灼灼地盯着,又听他说出那样的话,容琳吃了一惊,不及细思,扭头就走,昊琛早有防备,哪会让她就这么走了?伸臂挡在她身前。容琳一见更急了,无暇想要怎么应对,只顾着要闪躲,冷不妨被披风绊了脚,身形一歪,正倒在昊琛怀里,忙不迭地往起站,整个脸已如火烧云般了,“你、你……”地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

    昊琛见了她的无措直是要开怀了,却怕臊了她只得面上硬绷着不敢露出来,扶她站直了,就双臂环了胸,淡然道,“不过是说句话,你怎么又急了?”

    容琳见他如此,人倒镇定下来,脸上红晕一时难褪,就那么俏脸飞霞地肃然道:“将军要说什么呢?”

    昊琛见她那么快就又端起小姐的架子,啼笑皆非,“你不知我说什么又干什么急着走?”

    容琳见他的态度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也就不回避,似笑非笑地睨了昊琛道,“你不是说……要相敬如宾的么?”他不是说他和她不该是夫妻的么,怎么又自己改了腔调?

    昊琛转了脸,“我那么说还不是因为你!”

    “我?”容琳奇了,难不成他那些乖戾言辞都是她自己招来的?懒得辩白,只斜着眼儿板脸看着昊琛,等着看他怎么自圆其说。昊琛看着似奇似嗔的人,也侧目睨着,“你跟我说话总没个好声气,谁知道你是怎么以为我的?”说时瞅着容琳,看她会如何。

    容琳知他这是在要自己的话,一时心乱如麻,罕见地支吾起来,“我……怎么以为?我能怎么……以为?”一抬眼,见昊琛面上似有得色,霎时说不出是羞是恼,一甩手撒赖道,“将军是想说什么呢?容琳不懂!”

    昊琛见她如此,只觉心头大畅,顿时笑道,“你若总能如此,不懂就不懂罢,只我不用费心去猜你又为什么气我就成!”一句话勾得容琳记起所有的事,苦涩酸甜齐上心头,偏头看了他轻哼道,“将军说哪里话?您能和颜悦色不生气就是容琳的万幸了,容琳哪还敢跟您怄气?”

    昊琛听她不复惯常的冷淡疏离,只在轻言软语中带出丝丝嗔怨,当不至于象前两回好好儿的说着话就恼了,因而放心地道,“你还说我,你不知你说出的话,总跟铁蒺藜似的,挨着哪都扎人!我都不知该拿你怎么样才好!”

    容琳倒想不出自家哪一句话象铁蒺藜了,只听昊琛的口气也象是不尽烦恼的,倒觉得心里的气苦平了些,只口里象负气地道,“将军先已认定了我的欺瞒之罪,步步紧逼,我能如何?”

    昊琛一听就知她还是在为他当日的讥讽耿耿于怀,想是那一腔邪火伤她甚深,更觉汗颜,不由就软了声音,“那日是我在东宫惹了闲气,回来迁怒于你……”看容琳听若未闻,只看着对面的山林,暗暗自嘲,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咬牙,温声道,“容琳,那时的事,确是我对你不住,我该负荆请罪的……”稍稍后退半步,二话不说就要抱拳为礼!

    他都要躬身了,容琳才从震惊中回神,伸手就攀了他的臂肘,“将军,你做什么?!”不用回头,一定有人在看着他们的,一个将军却给她施礼,让人怎么想?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在部众前发号施令?

    昊琛不动,看着容琳的脸,“你会饶恕么?!”真挚期盼的语气令容琳动容,可是说到饶恕,能……么?容琳迟疑,昊琛看了她的无语,苦笑,“容琳,你不必勉强!只我做的错事,我会承当!”说罢也没见他怎么动,已脱了容琳的手,照旧要行下礼去!

    容琳抢上前握了他,“将军,别逼我了……”

    看昊琛固执地看着她,似是她不答应便必要行这个礼的,不由长叹一声,“将军……”她竟狠不下心对他!“京城里的事,我都忘了,将军也请不必再提!”

    李昊琛静静地看了她好一瞬,伸手替她把披风紧了紧,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容琳,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