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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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天街

望日。山天六畜卦,宜远行。

    一早,林学士家门前车喧马嘶,威远将军李昊琛偕新妇——尚书小姐杜容琳今日辞别帝京归赴平卢的消息已是满城皆知,早有好事的人聚集来了观望。众目睽睽下,容琳对送行的人行了最后一个礼,挂着浅淡的笑意上车,金桔和青杏看她自己把帘子放下来了,都在门边儿伫着发愣:四公子在指挥着车马驮轿排成一列好启程,煞……将军,——归宁后,她俩儿觉得他好像也不是那么“煞”,再想这么叫就觉得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将军正在跟林学士夫妇和专程赶过来的大公子、二公子话别,没人告诉着,两个丫头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还是昊瑱一回头看见了,招呼她们上了一辆骡车,“你们两个就跟在小嫂子车后头!别看现在都在一处,走起来这车队能排开一、二里地,”又嘱咐驾辕的人,“好好跟住了,别让后头的抢到你前面,一旦小嫂子要找她们,喊不着听不着的干着急!你们随身的包袱呢?”青杏和金桔让他一问才想起来,赶紧去找仆役问她们的东西都放哪儿了,昊瑱对着她俩着急忙慌的背影直摇头,“一看就是没出过远门的!”侧目见昊琛牵着奔雷过来了,也就把疾风拉到身边,“走么?”

    昊琛撒目了一遍车驾,看金桔和青杏可算都上车放下帘子了,就对前头的亲兵举手——亲兵们早把那日的仆役装束换成了劲装,一个个盔明甲亮,两人一组依次排开,有开路的、有殿后的,贺达和另三、四个人反不在其中——看到将军示意,领头的亲兵便轻叱一声,催动了坐骑,后面的车驾随之而动,兄弟俩也一齐翻身上马,李昊琛在马上对众人拱手,马下的众人杂沓地喊着“一路顺风”、“后会有期”,二公子还在殷殷地嘱咐:“得空儿和三妹妹常上京里来走动走动!”声音清晰地传入马车里,容琳交握着双手,不去碰车帘……

    车声辚辚,蹄声得得,一路行来的车驾颇引人侧目,两旁观望和议论的人渐多,更有胆大的开始对马上英姿勃发的人喊话,从“威远将军,多保重!”到“百战百胜、捷报频传啊!”一直到“威远将军,祝贤伉俪早得麟儿——!”昊瑱笑得合不拢嘴,这才知道三哥何以要从不甚热闹的长街出城,见李昊琛木木的样子,就用鞭子柄去捅他:“三哥,你好赖倒是笑一笑,人家可是一片热诚地盼着给他们保疆卫土的将军早些后继有人,你这样……”

    “闭嘴!”李昊琛从齿缝里逼出两个字,顺带瞪了他一眼,对这个动不动就嬉皮笑脸的兄弟,他还真不是太有办法,怕他继续聒噪,也觉得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是以扯了扯嘴角向喊的人点头致意,这一笑不打紧,喊的人象得了嘉许、开始鼓动别人,先头没喊的人一看冷面威仪的将军露出笑容,也就放心地跟随,到最后直似众口一词的都在喊“早得麟儿”了!

    这下不光是李昊琛头大,连昊瑱都开始苦笑:夜夜不同房还要早得麟儿,这怕比木头杆上开花还难!瞄着李昊琛有些发青的脸,昊瑱觉得还是离他远些为好,恰巧昊琛也在想着怎么摆脱这些人声,结果两兄弟竟是不约而同一夹马腹,同时冲了出去!亲兵一看将军策马跑到前头去了,不知出了何事,未得指令又不敢贸然行事,两个排头就一对眼色,略略加了力,带着车驾快步跟随,这才没被落下太远。

    耳听得人声渐稀了,李昊琛才提了提缰绳,让奔雷刹住冲势,他一放慢速度,昊瑱就跟上来了,回头看看队伍中最惹眼的双轮四驾围屏车,又去捅昊琛,“三哥,你说小嫂子在车里能是什么样?”

    昊琛嫌恶地躲开他的鞭子柄,“别老用鞭子捅我!”昊瑱收了鞭子,“你说她会不会在哭啊?离开从小儿长大的地方……”

    李昊琛不语,昊瑱不死心,又问了一声:“啊?三哥?”

    李昊琛没好气儿,“你是驴么?嗯一声啊一声的?!”

    昊瑱大笑,不以为意,“小嫂子给你不自在,你就拿我撒气?!”李昊琛装没听见,昊瑱再接再厉,“听两个丫头说你们在尚书家里都其乐融融了,怎么一回来又不对了?” 他是真的觉得古怪,那天在门口看三哥扶小嫂子下车时,还是一副体贴周到的样子,小嫂子也含羞娇怯的,任谁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情愫,当时都不忍心传达太子的旨意——有军务交代,太子让他从岳家回来即刻进宫,然后三哥把小嫂子送回院落,他们一同去了东宫,然后……然后晚上回来,小嫂子未给三哥留门!

    听他问起这个,李昊琛也是一肚子苦水:“我哪知道?!”本来真的挺好,回程的车上怕她伤感还一直没话找话地闲聊来着,她虽是听的多说的少,可看那眉间唇角的笑意就知她的愉悦,谁知回来就变了样,没留门也就罢了,许是她害羞,最可气的是过后再看到他又是带答不理的,和开始那两天的恶劣倒有一拼!问她怎么了,一句“没事”就把他堵回来了,若不是他要忙着启程的事宜,还真要找她好好理论理论!

    看李昊琛也是怨气多多,昊瑱更觉莫名其妙,“不是那天你送小嫂子回去的时候说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 李昊琛冷笑,“我都恨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还是要赌气我能怎么样?话说我连她赌的什么气都不知道!”

    难得看到三哥这么束手无策的样子,昊瑱想笑都觉得不忍心了,“小嫂子不像刁蛮任性的……三哥,会不会是有什么被她误会了?” 李昊琛不语,只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不知道”,昊瑱也无计可施,“你不是号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么?”连这么点儿小事儿都无能为力?

    “那是行军打仗!我什么时候和女人打过交道了?”女人心,海底针,谁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昊瑱撇嘴,“三哥,小心打雷!别的不说,你能告诉我沐云不是女的、素梅姐不是女的?还是……”他准备掰手指头了,昊琛狠瞪了他一眼,“少混搅!她们能一样么?”

    昊瑱收手,“怎么不一样?不都是女人?”

    昊琛瞅瞅他,哼笑,“老四,你是她的说客么?”自顾转回头去,象在自言自语,“你说哪有一个人是象她那么让人伤脑筋的?”

    昊瑱琢磨琢磨话味儿,笑,“三哥,你这意思是……”

    李昊琛想想,也觉出自己话里话外透出来的好像是在她身上格外用心——可就格外用心也没讨出那位小姐的好来,“行了,休提她了!”

    “行,那就说‘它’吧!”昊瑱从善如流,话落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十分精巧的方胜。

    昊琛狐疑地看着,“什么?”

    昊瑱耸肩,“看看不就知道了?”姑母家与弄影交好的丫头大约是看没机会接近三哥,才把这个给了他,若依本心,他才不愿受这个托,只是怕落到别人手里,坏了那位小姐的名声,不得不勉为其难就是了——再怎么不好,那也是个沾亲带故的。

    昊琛估量一番,还是从马上伸手接了,不大有耐性地拆了、看了,又三两下随意叠好,一时想不出要怎么处置,就那么捏在手里,昊瑱见了就笑,“如何?”

    昊琛平淡,“蝇头小楷还看得过去。”

    昊瑱扫兴,“谁问你这个?我是问弄影都说什么了?”

    昊琛随手把纸笺递过来,“你自己看?”

    昊瑱把头转到一边儿,“不愿说就算了!我只是提醒你当心,别让小嫂子看到了猜忌你!”让他这么一说,昊琛反把信揣到怀里,“未作亏心事,我怕她什么?不过是说偶感风寒,不能来送行,切勿怪罪、后会有期的话!”大意就是如此了,至于那些惜乎哀哉的感叹,他只当做没看到就是了。

    昊瑱嗤笑,“幸好得风寒!要不她还以为谁愿意她来送么?”

    “老四!”昊琛不那么当真地叱责,“你对弄影可是刻薄得紧!”

    昊瑱不隐瞒,“我就看不得她惺惺作态的样子!恨不得把一半人都踩在脚底下,让另一半人也都围着她转!她以为她倾国倾城了?就那也得有个会唱‘北方有佳人’的哥哥才成!”

    “老四!”李昊琛皱眉,“你说你念不好书,我怎么就不信呢?这些乱七八糟的轶事野史你知道的一点儿不比别人少!”竟然连汉武帝时以歌荐妹的李延年都能拿出来说!

    昊瑱笑,“我就是看不上她!好好的女孩子,偏偏那么重的心机,就这样还想给我当嫂子,她……”一伸手抓住了昊琛抡过来的鞭子,“三哥!”

    李昊琛低斥:“你满嘴胡说些什么?!”

    昊瑱嘲笑,“三哥,我又不是弄影,你装什么装?她打的什么主意你还不知道?”

    李昊琛二话不说,一使劲儿把鞭子抽回去,抡圆了又要抽过来,看他像是真动气了,昊瑱赶紧伸鞭子去格,一边讨饶,“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昊琛‘哼’了一声作罢。

    昊瑱悄悄把疾风往一边儿带开几步,撇嘴笑,“三哥,你也小心的太过了些!别说车驾离咱们那么远,就是小嫂子的车走在旁边也不见得就能听清咱们说什么,你倒用得着这样?”别看他嘴没闲着,三哥是先去瞟那辆车再冲他发威的可躲不过他的眼。看看鞭长莫及,李昊琛懒得跟他计较,不痛不痒地骂了句“自以为是!”一边就勒马站住了,等着落在后头的车驾跟上来。

    觉出昊瑱又往身边儿凑,昊琛抢在他之前开口,“老六那边儿有什么消息?”

    一听他问起正事,昊瑱收起了嬉笑,“昨儿个到八方台了,今儿个估摸着该在十里坡扎营。按这个脚程,咱们走个四、五天就能追上他们。”

    “在哪汇合?”

    “垭子口,或者千丈崖,等你定夺。”

    昊琛点头,不知在盘算什么,“人怎么样?”“

    刚上路,按你的意思在做,现在还看不出挑头儿的,也没让他们太难过,等离了官道就该‘遛’他们了!”

    李昊琛“唔”了一声,“告诉老六,那里边儿有个叫苏春生的,是个开医馆出身,格外关照些,这一路少不了要用到他。”昊瑱一头应着,一头称奇,“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人?”

    李昊琛睨他:“你以为我天天晚上那些卷宗都是看着玩儿的?”

    昊瑱咂舌,“三哥!一百多个人呢!你都记下来了?”李昊琛不置可否,拜某人所赐,夜夜闭门羹吃下来,他倒把大半公务都做到前头去了。昊瑱也猜到是这么个缘故,想取笑,结果车马驮队都上来了,他不敢造次,一看奔雷迈步了,随手拍拍疾风,慢吞吞地跟在后头。

    也不过就安静了能有一箭之地,昊瑱又有话要说,昊琛象背后长眼,及时出声,“有话就说!再拿鞭子捅我小心我给你撅折了它!”昊瑱无趣地收手,“三哥,你要不放心小嫂子,就上车里去看看她,老这么左一眼右一眼的,小心别把那车篷子看出个窟窿!”也是奇了,他在后头竟能知道李昊琛总在扫着那辆车!

    行动被说破了,李昊琛倒还镇静,只是木木地转过脸,“你很闲?”也没看他怎么动,一鞭子已经抽在疾风身上,“去把关文换了!”疾风吃痛,往前一蹿,险没把昊瑱晃到地上,他赶紧拽住缰绳伏低身子才算稳住了,勒马回头冲昊琛咬牙,“三哥,你想要我命?!”

    昊琛慢悠悠地捋着鞭子,“还不快去?”皮笑肉不笑地摆明是威胁。昊瑱权衡利弊,忍气拨转马头,却不就走,反对领头的亲兵喊,“子安,休队!将军有话要和夫人说!”说罢不等众人回神,得意地冲昊琛一挤眼,打马就往城门去了!

    精干利落的子安倒也听话,闻言“吁——”一声就喝停了坐骑,后边的人有听到昊瑱喊的,有看到子安举手示意的,总之是全停下来了,围屏马车上驾辕的人更是识趣,直接偏腿下来到一边儿站着去了!眼见一队人全都停下来看着他,李昊琛在心里把昊瑱又扒皮又过油,面上却不露出来,甩蹬离鞍往马车去,奇异的,心里竟有些期盼!

    车里的容琳听到昊瑱喊,信以为真,忙用手绢子盖在眼上轻轻按了按,把戚容掩了,犹豫着要不要先挑起帘子,这当口就听车壁上有人哔剥扣了两声,李昊琛在帘外问道,“你……还好?”

    容琳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不答又不大好,就顺着他的问话回道,“还好。”李昊琛看看纹丝不动的车帘,皱眉:她真像老四说的在哭?踌躇片刻,还是一伸手掀了帘子,却见容琳好好的坐在那儿,倒有些讪然,“……这车还坐得惯?”

    容琳颔首,“还好!”

    昊琛摁摁坐褥,也不看容琳,“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不用老那么正经八百地坐着,不累得慌?倒一会儿倚一会儿都成,又没人看着!”

    “知道了。”容琳答应。看着彬彬有礼的人,李昊琛无可奈何,从归宁回来,这小姐一直就这么个样子,说什么都听,就是客气疏淡得让人着恼,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他说一句她有一句,针锋相对的倒也有个对手,现下倒好,低眉顺眼的活气人!只说来也怪,心里虽对她有气,却不如初时想说就说了,似乎……似乎是不忍,尤其是看她眼眶微红的此时,“……把车门关上吧,出城跑起来了,帘子怕挡不住风!”突听他柔声嘱咐,容琳就觉心头一酸,“嗯”了一声垂目,昊琛欲言又止——有马蹄声传来,该是昊瑱回来了,看了无语的人一眼,伸手替她把车门拉上了,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了……

    听着车外远去的脚步声,容琳怔忡:李昊琛,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在她灰心的时候,他会做出让她动心的事、而在她心生暖意的时候,他又是那般冷酷绝情?依稀,又看到归宁那日的他,体贴周到得让人不能不动容,回来后甚至不顾昊瑱的取笑坚持送她回房,但最后,在他们两人相对的时候,他说什么?他说:今儿个这出戏唱得你还满意?

    种种,原来只是演给人看的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