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银色的路虎渐渐的驶离了紫河郦城社区,车内的空气却是异常的沉闷。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驾车的中年男子几经斟酌,还是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一双目光带着丝丝哀痛的色彩,紧紧关注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银发少女。
“……我想去看看。”
少女突然开了口。
“——去看看我的坟墓吧,我的骨灰现在埋在哪里呢?莲花公墓?还是龙华山公墓?”
“……莲花公墓。”
“那就去那儿吧,刚巧清明节也快到了吧。”
“……好。”
陈云松收回了目光,全神贯注的驾驶着汽车,他的心情异常沉重,在三年以前,他最好的朋友因车祸离世,令他这个三十多岁的男儿都忍不住掉了眼泪。但现在,他心中却是另一种痛楚,那是替好友感到的悲痛。
————
“真傻啊,这张照片……居然是我的遗照。”
璐璐安微微笑着,尽管丝丝长发遮挡住了她的侧脸,但站在她旁边的陈云松却能感觉到她此刻的落寞神色。
——爱子胡一波之墓。
黑白分明的刻字蕴含着两代人阴阳相隔的沉痛气息。
墓碑中间的照片,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笑的很傻,两只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线,那还是自己的宝宝百日宴时拍下的照片
。曾经的胡一波,并不太喜欢拍个人照,所以这算是距离他“死掉”的时候最近的一张照片了,在此之前,他也永远不可能猜到,这张傻傻的照片,会成为他的遗照。
璐璐安此刻站在胡一波的坟墓面前,原本以为当自己亲眼目睹这块石碑的时候,会忍不住掉泪,但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却并非如此。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十分冷静,刚刚才在心中与妻子诀别的激动于此荡然无存。
“要上柱香吗?”
陈云松开口问道。
“……好。”少女微微点头。
给自己上香,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在这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想必也是头一遭吧,璐璐安的嘴角忍不住划出一道冷笑。
将两柱香****墓碑前面的香案中,陈云松递给她一沓冥币。
“烧了这些,我以后能用到吗?”璐璐安忍不住嗤笑道。
“……”即便是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陈云松,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宽慰昔日的好友。
“陈哥!”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快要到清明节了,你也是来给我哥上坟的吗?”
璐璐安回过头去,眼见从身后的阶梯上走上来三人——那是她无比熟悉的三人,曾经的父亲,还有继母,继母与父亲生下的弟弟,比胡一波小五岁的那个弟弟。
璐璐安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一滞。
“小陈啊,都三年了,你还坚持来给我们家一波上坟,不容易哪。”父亲整个人苍老了不少,原本油黑的头发此刻已经变得斑驳。
“呵呵,胡伯父好,我跟一波那是多年的交情,自然是应该来探望探望的。”陈云松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的一双眼神却不自主的看着身旁的璐璐安:在自己的坟墓面前,以别人的身份与曾经的亲人重逢,她会是什么感受呢?
“这是你女儿吗?”胡父指着陈云松身旁的璐璐安问道
。
“……是我的干女儿。”陈云松继续这个谎言。
璐璐安嘴角**,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奢求曾经的亲人能够认出她就是胡一波来了。就如同爱妻小璇之前所言的——胡一波早就死了。
“爷爷好。”璐璐安脸色变得苍白,她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发抖,父亲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人整个变得憔悴苍老了不少,自己不在的这几年,老人家过得如何呢?
“奶奶好。”看向继母,她也明显老了不少,以前的胡一波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现在她知道,没有了自己的父亲,只剩下她这一家的亲人了。
“这孩子真乖啊。”继母微笑着回应道。
“——叔叔好。”璐璐安心中冷笑,笑的是她自己,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以一个小女孩的身份对自己曾经同父异母的弟弟喊叔叔。
“陈哥,你这干女儿哪儿认的呀?这么有礼貌。”
胡一波的弟弟——胡海波对璐璐安露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来,他现在也过了而立之年,去年有了自己的孩子,成为了一个父亲。尽管在璐璐安曾经的印象中,三年前的这个弟弟还稚气未脱,保留着年轻人的冲动,此刻却犹如成长为大树的树苗一般,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气息。
“唉,要是一波还活着,就好了。”陈云松不露痕迹的转移开话题,哀叹道,他又点燃了几张刻画着摇钱树图案的冥币。
“是啊,他要是还在的话,咱们也该少操多少心呢,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事业上也是一帆风顺的,比他弟弟要能干太多了。”继母用悲凉的语气说着,璐璐安侧着头冷冷的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嘴里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也罢……就算当年的胡一波与这个继母再怎么膈应,如今也已经阴阳永隔了,还需要计较这些吗?
“我哥要是还在,现在应该已经是他们单位副总级别的啦。”胡海波说道。
——他们看重的,果然还是我曾经的身份和地位。
璐璐安悲凉的看着这一幕,此刻的自己,与这些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就宛若两个世界的人一般,呵呵,自己的确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
“算了,我那个儿子,一辈子活得不比我辛苦。”胡父说道,“他从小就很懂事,在学校从来不给我惹事,工作和学习都很独立,甚至连婚事上都没让我操过心。”
“唉……”胡父叹了口气,他浑浊的眼珠此刻弥漫着哀思,“现在,我最后悔的,就是自己这个父亲,居然没为他做过多少为父应该做的事情……临到了了,他也是一个人就这么走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很多余啊。”
说到这里,年迈的男人那干涉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
“……爸爸。”璐璐安在心底里呼唤着,听了刚才她父亲的一番话,璐璐安忍不住流出了两行热泪。
“小妹妹别哭啊。”继母亲切的拍了拍璐璐安的头,转过去对胡父嗔道:“都三年了,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你看把别人家的小妹妹都弄哭了。”
“是啊,爸。”胡海波拍了拍胡父的肩膀,“哥去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但是,爸爸你根本没做错过什么,不管哥是活着还是去了,他都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好哥哥。爸你也别难过了,这些年你身体都不太好了。”
“唉,你这个孩子啊,从小就没你哥懂事。”胡父叹道。
“是是,但是我和哥,不管谁懂事,谁不懂事……不都是您的孩儿吗?”
“就是啊,老胡,看开点,咱们俩也都是半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继母也劝慰道,“一波去了,我也难受啊,可是,咱们还是得看开的。”
“嗯……以后,咱们一家人要好好在一起,一波在天之灵,也会保佑咱们一家的。”胡父说着,点燃了他们一家子带来的纸钱。
“我不舒服,先回去车子里了。”璐璐安突然对陈云松说着,便往公墓外跑。
“喂!”陈云松大声喊着。
“小陈啊,你家那孩子不舒服,你还是先跟着回去吧,别让孩子一个人。”胡父和继母对陈云松说道。
“嗯,我也不太放心她……”陈云松点了点头,向三人道别便追了出去
。
璐璐安在公墓的阶梯上狂奔着,完全不顾有可能被石阶给绊倒的危险。
她的心里很乱,尽管已经渐渐默认了在这个世界,自己——胡一波已经在三年前死掉的事实,然而,当亲人们聚在一起,以不可否定的态度哀思死者的时候,她感到很难受。像是自己从一家人被生生的剥离开了的感觉一样,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了胡一波,有且仅有一个璐璐安,一个拥有那个所谓胡一波记忆与思想,却长了一副女孩外表的怪物。
要是自己真的在天有灵,会保佑父亲和继母一家人吗?璐璐安悲哀的想着,也许真的会,尽管她当时很想说,她就是胡一波,她还活着!
可是,会有人相信自己吗?
没有。
哪里都没有容纳所谓被公众认知已经死去的人的地方。
哪个家庭都不会接受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以别人的身份复活的事情。
这就是残忍、残酷的现实。
璐璐安醒悟到了。
所以,她当场逃离了那个一家人聚在一起祭拜自己的场景。
她害怕,自己继续待下去,会彻底的否认自己的存在。
那样,就彻底消失了。
这个曾经是胡一波的思想。
“我到底,该去什么地方?”
这个想法在璐璐安的脑海里浮现,她痛恨那个令她成为娼妓生活了一年多的世界,一年半以来,无时无刻没有期盼着返回现在这个世界。
可是,当她意识到这个世界再无容纳她一席一地的位置时,她彷徨了,难道她要开始痛恨这个已经否定了自己存在的世界?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