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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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胭脂井下(一)

惨声四起。

    会宾楼外,东汉军队已四下包围了会宾楼,外围抵抗的少数人众顿被强矢射杀。有人高叫:“施放火箭!”

    楼上诸人连忙紧闭门窗,推倒长桌掩护。我瞥眼看去,一簇军队旗上大书篆字“袁”,队形整齐划一,举箭撩天,刷刷射来,不由脱口叫道:“那是袁绍!”

    小清从容站在窗口,冷然道:“正是他。没想到这小子也有份,若异日再会,我决不会便宜了他。”

    众人皆是一呆。王越愤然作色,我虽早有准备,但亦感有点吃惊:袁绍竟会屈从宦官,挥军攻我以及他平日称兄道弟的王越。看来不管他和会宾楼有多么友好,一旦发生了事情,他便会马上倒向朝廷的怀抱。但同时我也有些高兴,此次小清似是充满了自信和冷静,她敏锐的洞察力和全面的作战能力将是我们今天生存的唯一希望。

    火箭矢簇射到桌面上,好一阵笃笃地响。待汉军箭稀,王越跃起身,叫道:“回射!”

    会宾楼上众好汉们顿时人人拿出一把大弓来,拉上满弦,嗖嗖射出,甚至连一干举盾向前的敌军都倒下大片。

    欢声暴起。我这才想到,王越可能早对汉政府存在危机感,不然的话,不会不会这样深谋远虑,在此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还能稳扎稳打,指挥得井井有条并颇有章法。要不是他平日里就留了一手,恐怕此时敌人已全数拥上,和我们近战了。

    “扑灭火苗,再射!”

    好汉们一起呐喊,箭矢射击得更远。此次,敌人不进反退,往后缩了几十步。但同时临街四处都突然地蹿起火舌,显是汉军要一并烧毁这一片的所有建筑。

    小清退到桌后,道:“我看我们得飞檐走壁,才逃得出去。这一片所有的街道,都有大量汉军封锁,而现在敌人所想的,恐怕不光是消灭我们,还要趁此机会,一并灭掉会宾楼,要不然,袁绍早就过来劝说我们投降啦。”

    王越哼哼道:“弟妇说得不错,诸宦素有此意剿灭我会宾楼。任我如何所为,看来都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我真是瞎了眼,竟错认了袁绍为当世英杰,没想到他竟会置兄弟情谊于不顾,带兵攻我会宾楼!”

    我默不作声,小清却在窗前急叫:“不好,他们将燃着的大车冲了过来,要烧楼呢!”

    猛听耳边轰轰之声四起,申虎从楼下冲上,满身污血,嘶叫道:“师傅,徒儿们冲不出去,他们的弓箭太厉害了!”

    闻者无不色变。王越愤然起身,道:“史阿,保护颜将军。申虎,推出大车,都给我冲出去!”拔出剑来,眼中寒光一闪,“今天我也要祭一祭宝剑了,徒儿们,冲出城后,我们在平乐观西首会合!”

    众人齐齐举剑喊了一声,随申虎冲下楼去。我急忙站起,透过浓浓火焰向外瞭望,只见申虎等每人都浇得湿淋淋地,推车向街尾疾冲,他们都身怀武艺,因此汉军措不急防之下,东面防线顿时撕开一角。

    我看了看王越,叫道:“王大哥,敌人四处放火,只留一角,必有伏兵。你为何……”

    小清和史阿俱是大震。王越刹那间眼中再也没有刚才的那股豪气,一张脸变得死灰,“我怎会看不出来,可是若非如此,会宾楼再无可活之人。”他看了看史阿,后者的眼中满是惊惧,似是不相信王越会平白无故地让徒弟们送死。王越仰天凄然一笑,道:“颜将军,你与令夫人都怀有绝世武功,可以湿巾敷面,从北面烈火最盛之处突围,只不过请你们务必照拂史阿,他年纪最幼,又深得我的真传,我不想后继无人。”

    此时,东面浓烟之处突然传来厮斗与惨叫之声。我的心中一震,不由得惊道:“王大哥,你……”

    王越挺身而起,捡起楼上散落的一把箭矢,随手撒出,街对面缓缓包抄而来的敌军顿时倒下数人。这才奋声道:“王越对朝廷已然完全失望了。本以为广收门徒,训练士卒,为朝廷出力,乃生之大事。没想到有人对我妒忌万分,非置王越于死地不可。嘿嘿,真是我瞎了眼,瞎了眼……”轻拱了拱手,道:“贤弟,颜夫人,史阿就托付给你们了。能够逃离虎口,就不要再回来,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皇帝昏庸,小人当道,时日真的是不多啊!”

    史阿见王越欲掩护我们,独守会宾楼,顿时哭倒在地,“师傅!徒儿决计不忍独生,请准我留下,与师傅共生共死。”

    王越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怒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还与为师的顶嘴吗?快走,快走!你不走,为师的就不再认你这个徒弟!”

    我顿感眼窝一酸,连忙拉起了史阿,“王大哥,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让你失望的。小清!”

    楚小清这时已一脚踹开北面墙壁,应了声,道:“我先走,你们跟在后面。”转头又朝王越一抱拳,“王师傅,只要有片刻时辰,我就可以保护他们出城了。你若有机会能生离,万望保重。”

    王越哈哈大笑,“多谢弟妇关爱,王越死不打紧,能为黎民苍生而浴血直前,此生不虚也。”

    左脚重重踏下,只听咔嚓一声,顿将楼板踩出个大窟窿,身形直下。我方自牵着史阿跃出墙,跳向临街屋顶,便听身后王越的声音暴叫道:“吾乃王越是也,谁来与我决一生死?”

    史阿擦去泪痕,以湿巾掩面,神情已大是变化。走出会宾楼好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浓烟中强自辨别方向。好在小清若无其事地在前探路,还不时宰杀了几名误入包围圈的汉军,倒让我暗喜这场火烧得正是时候。

    此时,已不能再听到会宾楼的喧嚣之声。我一面担心王越,一面紧紧牵着史阿,怕他又忍不住跑回去送死。

    再摸索着前行片刻,全身已炙热无比。小清突地往街旁边摸去,挥手砸开了一道门,道:“快进去!”我和史阿急忙腾身跃入,见小清已闪了进来,轻轻将门关上。

    “怎么了?”我急问,小清淡淡道:“有敌军,二百多人。”回过头,咬了咬牙,“你们两个千万别出声,我杀光敌人就来。”

    小清从房边的窗口跳到外面,史阿除去敷巾,再也忍不住地轻声泣道:“师傅,师傅恐怕已经招了他们的毒手!”

    我好言安慰了他两句,定神四下察看:这是一间简陋的屋子,毫无丝织饰物的土墙,加上挂在上面毫不起眼的各种轱辘、纺棒,再看正中摆放的一台织机,便知道定是间贫家女子的屋子。透过门缝,滚滚浓烟仍是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一想到刚才在其中摸索寻路的惨状,不禁生出强烈的厌恶,仿佛闻一闻就要死了似的。赶忙往屋后行去。

    虽是白天,这间只有一个窗户的房子仍是暗得很,勉强能看清墙角杂乱无章堆积着的柴火,以及竖放着的一些农具。我在柴堆上坐下,鼻尖突然飘进一股臭气,偏过头一望,却是一只结实的粪桶,正掩在柴堆的后面。

    不由得触起我悲哀之心,暗道:我颜鹰几次三番地,都这么苦熬过来,每次都败得好惨,非得重新来过不可。难道这竟是命运么?不禁叹息一声,开始为司马恭等人担心,我的所有军队,都在他们的手里,若他们竟没有发现四面合围之敌,恐怕,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

    史阿垂下眼角,眉头紧皱,“将军请保重,我们想尽办法,也要逃出去,这样才能为师傅报仇!我已经知道有一个袁绍了,他将是我这辈子的最大敌人。”

    我苦笑了一声,心道:袁绍往后更加强大,直至一统北方,成为汉末最大军阀,我们要报仇,恐怕也只能等到官渡之战了。道:“你有这份心,王大哥在冥冥之中,也会保佑你的。唉,大哥若与我们一起走,恐怕也未必不能逃出洛阳。”

    史阿眼角有泪,道:“小的最清楚师傅不过,他的弟子们都为会宾楼而死,师傅决不会独自留生了。史阿能有这样的师傅,正应感到自豪才是。”

    我闭上眼,脑海中顿时出现了王越在烈火之中,与汉军搏斗的壮烈场面。悚然一惊,道:“王大哥能这样做,难道颜鹰便无能为之吗?什么命运,什么狗屁命运,老子从来就没信过!”

    史阿突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潜到后门,我哼了一声,亦悄悄来到门边,低声道:“什么人?”

    史阿眉角一挑,猛力一开门,伸手将一女人抓了进来。那女人刚要尖叫,他已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剑身一抖,低沉道:“别吵,否则杀了你!”

    我迅速往外望了望,那是一片寂静而单调的院子,支着几张木凳,空旷处还晒着几摊烂棉桃,却显然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