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
神仙楼分明是处在喧嚣的地段中,楼内更是歌舞升平的一片,飞燕阁却安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偌大的房间内,仅有赵灵燕轻微的沏茶声。
水滴入杯的声音清脆如铃,更像她的笑声。
微风又带来女子闺房特有的清香,沈辰逸眼望着对面女子低眉若柳扶风,没来由打了个寒颤,然后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赵灵燕将茶杯轻轻推向他,往后挪了半个身位:“我这身酒气太臭了?”
沈辰逸愣住了,这话要是传出去让人听到了,不知道卖这酒的店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赵灵燕轻轻褪去裹在身上的轻纱,继续问道:“你不喜欢酒?”
沈辰逸涨红了脸,不敢乱看,脑袋都要挠破皮了,最后仍是点头。
在客栈帮工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酒后出糗的客人了,还经常得清理令人作呕的残局。
实话实说,他对酒这种东西实在谈不上是喜欢。
所以那些天,糟老头问他要不要喝酒,他只想撒泡尿让糟老头照照自己的模样。
其实他老早就想问问爱喝酒的这些人了,这酒,到底有啥滋味?
沈辰逸回过神来,发现赵灵燕正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他有些脸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灵燕笑道:“这一身很称身,是叶家大小姐帮你挑选的?”
沈小二慌忙道:“昨天才认识的,孩子心性的大小姐,这两天正拉着我到处胡闹呢,说起来今天来这里,也是她的一时兴起。”
赵灵燕却只是笑。
不得不说,好看的女子无论摆出怎样的表情,都是好看的。或者说对的上眼的,哪怕吊着鼻涕哭,都能叫人心软。
赵灵燕便是如此,倒不如说,她只要坐在那,什么也不用做,便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所以叶以彤都不由得叫她神仙姐姐。
只是她今日笑得确实太频繁了,虽然怎么都看不厌,却叫人没来由的心虚。
沈辰逸鼓起勇气:“你近来还好么?”
赵灵燕反问道:“你这些年怎么都不上来了?我可是经常都有叫你们客栈的早膳。”
沈小二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区区一个店小二,当然是没有资格出入这种吸气吐气都是烧钱的地方。即便是当下,他借了叶以彤的光,穿得人模狗样,还是和这里格格不入。
只是在前些年,他还是雷震子那个年龄的时候,经常往神仙楼里送膳,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熟络了。后来,他还在神仙楼里闹了一次笑话,神仙楼的姐姐们都认识了他,还有笑着说要他留下来当面首。他也可以在送膳的闲暇,肆无忌惮地和豆蔻年华的少女吹牛。
只是后来燕子飞了起来,他还是站在原地,怎么跳都够不着了。
不是不来,其实她每一次叫膳,他都来了,无论是夏雨还是冬雪,他都跑得飞快,只是跑到神仙楼下之后,就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最后也只敢远远地看着,将膳食交于丫鬟。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神仙楼,实在是太高了。
见沈辰逸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盯着自己的茶杯,突然笑道:“如今你也结识了好些大侠了吧?我记得你那时还开玩笑说,要做天下第一的高手,还说要仗剑带我走天涯呢!”
沈小二汗颜,当年的自己就好似如今的雷震子,什么胡话都能说出口。
在心上人面前,少年儿郎们总是能将胡话说成将来。
当然,到头来只是胡话罢了。
“无妨,其实这样也好,一天到晚舞刀弄枪,一不小心就伤着了。”
赵灵燕突然凑上前,她的眼力是何等出众,前些天沈辰逸被人削去的头发虽然已经被整理过,但她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只是沈辰逸突然站了起来,避开伸过来的纤纤玉手。
沈小二咬牙道:“我也该回去了,再晚掌柜的就要骂人了。”
赵灵燕微微错愕,看着窗外悻悻然,轻声道:“你也长大了。”
沈辰逸没听清楚她说啥。
赵灵燕起身道:“赶紧去吧,替我向李掌柜问声好。”
说完她便想起什么,小跑回内阁,拿了一个红色的小礼盒递给沈辰逸:“里面是我这些年来闲来无事捣弄的小玩具,都是些竹蜻蜓、纸盒啥的,你替我拿给穆小儿,让他有空来坐坐。”
沈辰逸收下后,赵灵燕一手额前头发拨致耳边,两手束后,嫣然笑道:“赶紧去吧,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回来。”
沈小二哪里还敢多看一眼,转身溜烟酒跑了。大概是这世上头一个着急离开飞燕阁的男人吧?
所以他看不到,那人手上还捧着一个小盒子。
里头躺着她织了无数个日夜,才觉得送得出手的剑穗。
在店家小二离去之后许久,同是男儿装束的六峰山女侠“去而复返”,从内阁徐徐走出。
瞧见三月燕失魂落魄的模样,饶是冷漠女侠都不住皱了下眉头:“这一无是处的店家小二,到底哪里比我师兄好了?”
赵灵燕轻轻抚摸手里的小盒子,缓声道:“不和谁比。”
“他便是最好的。”
......
沈辰逸抱着一个小盒子从飞燕阁一路往下跑,给好些认识的大姐姐看到了,闹得满堂哄笑,有说逸哥儿终于想开了,要来神仙楼当小相公啦。也有说逸哥儿得抓紧时间咯,再拖下去燕儿就要赎身嫁人了。
给沈小二闹得哭笑不得,只想撒腿跑回客栈,除非天打雷劈,不然这段时间怎么也不肯出门了。
结果刚走到大厅,就给人拉住了。
是先前被杨家扈从缠住的梅芳姐。
梅芳姐好似在为先前没能站出来、还连累他受了伤,有些内疚,说了好些道歉的话,甚至还想给这个瘦不拉几的店家小二塞点银子,说是让他买只老母鸡回去炖汤,补补身子。
沈辰逸当然没有收下这个钱,百般推脱,想早些回去。
梅芳姐拗不过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凑在他耳边说:“出门的时候可不要从大门走,外头来了好些官府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要来刁难你们的。虽说清者自清,可杨家这些人从来不讲道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便是哑巴吃黄连了。”
沈辰逸想了想是这么回事,同梅芳姐道谢后,便扭头从神仙楼后厨的小门溜出去了。
这座京杭城里,除了虎门客栈之外,神仙楼便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了。周边的街巷小道,这些年更是和雷震子摸了个遍。前些天他背着个披甲大汉都能躲过官兵的耳目,想来今日应该也不会太难。
只是他刚踏出神仙楼,还没有走出这条胡同,便被人堵住了。
是一个留着扇圈胡须的玉面小生,这次他没穿着那身吓人的捕头官服,倒是有些清秀,若是稍加打扮,走上街去说不准都有姑娘多看两眼。
沈辰逸可没功夫打量,当下便愣住了。
这可是玉面捕头诸葛烟!
能和掌柜的过招的狠角色!
沈辰逸做贼心虚,掉头就想跑,却听闻巷子里响起利刃出鞘的尖响,伴随着诸葛烟的声响:“小小虎头客栈深不可测,我可不顾不上你这店小二是虫还是龙、这一刀下去会不会出人命。”
心知自己是小虫的店小二扭过头来,强笑道:“官爷,可是有啥事?小的我只是闲暇之余逛逛窑子,不犯事吧?”
诸葛烟的手仍是摁在刀柄上,皱眉盯着沈辰逸手中的盒子。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一些个能人怪才,都能将飞剑藏在发间,或是用银针杀人,谁人能料想这盒子是什么机关暗器。
沈辰逸倒是个机灵的,赶紧打开锦盒道:“都是些孩童的玩具!万万不可能是什么凶器!”
玉面捕头诸葛烟稍微松了口气,而后又盯住了沈辰逸肩头的伤口。
沈小二心里一惊,先前着急下楼,还没来得及做好掩饰工作,牵强道:“说来也倒霉,小的我好不容易攒够银子想来神仙楼当一回神仙,都能碰上人打架,也怪小的我腿脚不利索,躲得慢,给人捅了一下。”
听闻这套说辞,诸葛烟非但没有收刀,反而一把握住刀柄。
虽然上头已经有令,让他不必再纠察此案。
可江南名捕诸葛烟岂是浪的虚名,除了一记青蛇咬,靠的更多是能熬死逃犯的执拗。
这些天来,他便一直盯着虎头客栈,昨日叶家和客栈的风波,他也看在眼里。
他知道其中渊源不简单,但他却只想将打杀刺史府数名扈从的刺客抓拿归案。
毫无疑问,双剑怪侠便是落户在虎头客栈。而刺杀那夜,便有官兵民壮敲开客栈的后门。
而那时候,开门的人,便是店小二。
诸葛烟道:“你只需跟我走一趟,身正不怕影子歪,有我诸葛烟在,无论如何都不会冤枉你们这些无辜的平民百姓。犯事的是双剑怪侠,和你这店小二没有太大关系,甚至有可能是被要挟的受害者,而我诸葛烟,便可在此像你保证,不会让你被扣上包庇罪犯的罪名!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真有犯事,在此束手就缚,我也能替你争取从轻发落!”
沈辰逸可不是个傻子,那杨家做主的官府,他现在还能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恐怕就是躺着了。
见店小二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玉面捕头叹了口气。
既然敬酒不吃,便只好请他吃罚酒了。
沈辰逸已经扯开嗓子,就要喊非礼。
当空皓日忽被五彩罗裙遮蔽。
百花拽地裙落地之时,似有姹紫千红落地生根,连带着整个巷子都弥漫起香气。
香气之沉,竟令玉面捕头诸葛烟无法拔刀!
沈辰逸寻香望去,只见伊人从天而降,侧身而立,尽显身姿曲段,那条百花拽地裙飘然间,依稀可见雪白玉足。
好一个祸国殃民的...公子?
那人伸手摁住诸葛烟握刀的手,轻笑道:“这位玉面小哥,别来无恙啊!”
虽是轻声细语,谈吐间还随性地摆出了兰花指。脖子上的喉结却是没有刻意掩饰,确是男儿无疑。
玉面捕头却无暇顾及此人是男是女。
这座京杭城里,除去武痴许凤德,或许仍有几人能扛得住自己的“青蛇咬”,那日虎头客栈的老板娘,便是其中之一。
可便是整个江南道,能有几个人,竟让自己连刀都拔不出来?
久经沙场,同无数恶徒厮杀过的玉面捕头看着这位脸上画着胭脂的彩裙公子,只觉毛骨悚然。
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诸葛烟身后冷汗涔涔。
侥幸捡回一命的沈辰逸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看到深巷中徐徐走出一名女子,不知该作何言语。
女子头梳飞天鬓,容貌丝毫不逊花魁“三月燕”,倒不如说这一身出尘的仙气,有过犹不及之处。
因为她也同是住在神仙楼顶楼的神仙。
“四月柳”,谢柳。
正是疯秀才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记得他还同自己说过,如果再去神仙楼碰见她,定要替他好好看看。
小巷中分明是剑拔弩张的凶险情景,谢柳竟似乎毫不担心刀剑无眼,径直走到沈辰逸身边,笑道:“这不是逸哥儿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
沈辰逸悻悻然,不安地望向前头一触即发的二人,谢柳可以没心没肺,他这个店小二可没这么心大。
“是长俊俏了些,可这鼠胆,怎么还是当年的模样?这样下去,还怎么当大侠?怎么带燕儿去闯荡天下?”
谢柳哈哈笑道:“就不说你这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了,有韩大当家在,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韩大当家?
沈辰逸呆愣原地,他前些年出入神仙楼,便是连后厨端茶送水小丫鬟都认识,连那位李婆婆都见过好些次,可那位神出鬼没的韩大当家,他还真不认识。
眼前这名浓妆艳抹的公子他不是没见过,其实早在当年,他还是神仙楼的“熟客”的时候,便很眼熟这位清秀的小哥,两人还搭过几句话。只是那时,这位小哥在神仙楼同神仙楼里头的姐姐们打成一片,言行举止,皆是女儿风范。沈小二便只当他是神仙楼里的小相公,并未多想,更不敢深交。
万万没有想到,他便是那位韩大当家,韩巳华。
当年韩家惨遭劫难,险些遭遇灭顶之灾,被挤出京杭五世家之外。这位巳时而生的韩家正房独子,母亲因难产气绝而死,父亲也没能听到他喊一声爸爸,便被仇家刺杀。群龙无首的韩家内忧外患,百年传承的韩家眼看着便要落寞。这位落为笑话的韩家独子毒死族内生出异心的供奉,并在族内商议大计之时,一刀接着一刀刺死妄图夺权的族内长辈,一人扛起韩家大旗。
那一年,韩巳华尚未束发。
诸葛烟收刀后退,微眯眼:“原来是韩大当家,诸葛烟失敬了!”
韩巳华呵呵一笑,眉间竟是生出妩媚:“是小生无礼在先,只是不知这店家小二何罪之有,为何要遭大人逮捕?”
玉面捕头直言不讳:“涉嫌藏匿行刺刺史大人的罪犯。”
“原来如此!”
韩巳华若有所思,突然转回头,面朝沈辰逸:“沈小二,此话当真?你真的将逃犯藏了起来?”
沈辰逸楞了一下,好似明白六峰山女侠此行之缘由,赶紧摇头道:“冤枉啊!小半个京杭城都知道小的我胆小如鼠,我找谁借那个胆去?”
韩巳华再转过头:“可有证据?”
诸葛烟眉头微皱,虽说那双剑怪侠躲在虎头客栈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可还真没有人证物证,能给这店家小二落实罪名。
韩巳华大笑道:“既是没有证据,那我现在若是喊说诸葛大人有断袖之癖,光天化日之下要非礼我,是不是也能成真?”
谢柳扑哧一笑,沈小二差点想拍手叫好。
诸葛烟脸色铁青,一手摁在刀柄上,又咬牙收手。
仅因韩巳华也同时将手伸入袖中。
天人交战,他又败了。
这位早前亲手将自己的扇圈胡须割去一大截的玉面捕头冷笑一声,深深地望了沈小二一眼。
便这么告辞离去,途径一路,杀气毫不掩饰,路人避之不及。
沈辰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有更大的劫难落到头上。
那韩巳华突然转身将手搭在他肩旁,玉指轻挑,将少年的脸轻轻挑起。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妩媚,妖艳至极的一张脸。
耳旁,嗔声幽幽:“可把人家累坏了,逸哥儿,你要怎么犒劳我啊?”
沈辰逸差点给晕了过去,往后倒退好几步,给摔在地上,伸手指着故作媚态的韩大当家,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谢柳和韩巳华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我说逸哥儿,你还是早些去练武吧,这副模样,可带不走咱们的燕儿!”
谢柳擦干笑泪:“天底下的男儿,尤其是你们这些一根筋的,只有练武才有出息!”
韩巳华扫了她一眼,好似在怪罪她说这些胡话。
而后,韩巳华上前将沈辰逸拉起来,道了声歉,还让他这些天小心点,以后有机会再来神仙楼坐坐。
随口客套完之后,韩巳华便招呼谢柳进楼。谢柳还憋着笑,仍是回头同沈辰逸道了声歉。
店小二置若罔闻,脑海中全是那个吕姓秀才疯疯癫癫的场景。
他曾在暴雨之中放声高歌,不畏风雨,不惧天雷。
他曾蹲在街角傻笑,万人唾弃,任人取笑玩乐。
他曾好几天晚上,趴在客栈楼顶上,没有喝酒,也不说话,只是遥望着鸳鸯桥,好似能看到江水另一边的西湖。
后来,沈辰逸问他,他也没有回答。
只是他的眼里,好像藏着一幅画。画中,西湖河畔,柳树成荫。
还未被称作四月柳的谢姑娘,抚柳轻歌。
那时候,沈小二好像从他眼里看到了。
沈辰逸站直身,想起疯秀才疯疯癫癫时,胡乱凑起来的一句诗。
鬼使神差,他呐喊出声。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
偌大的房间内,仅有赵灵燕轻微的沏茶声。
水滴入杯的声音清脆如铃,更像她的笑声。
微风又带来女子闺房特有的清香,沈辰逸眼望着对面女子低眉若柳扶风,没来由打了个寒颤,然后就再也不敢抬头了。
赵灵燕将茶杯轻轻推向他,往后挪了半个身位:“我这身酒气太臭了?”
沈辰逸愣住了,这话要是传出去让人听到了,不知道卖这酒的店家会是怎样的下场。
赵灵燕轻轻褪去裹在身上的轻纱,继续问道:“你不喜欢酒?”
沈辰逸涨红了脸,不敢乱看,脑袋都要挠破皮了,最后仍是点头。
在客栈帮工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酒后出糗的客人了,还经常得清理令人作呕的残局。
实话实说,他对酒这种东西实在谈不上是喜欢。
所以那些天,糟老头问他要不要喝酒,他只想撒泡尿让糟老头照照自己的模样。
其实他老早就想问问爱喝酒的这些人了,这酒,到底有啥滋味?
沈辰逸回过神来,发现赵灵燕正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他有些脸红,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灵燕笑道:“这一身很称身,是叶家大小姐帮你挑选的?”
沈小二慌忙道:“昨天才认识的,孩子心性的大小姐,这两天正拉着我到处胡闹呢,说起来今天来这里,也是她的一时兴起。”
赵灵燕却只是笑。
不得不说,好看的女子无论摆出怎样的表情,都是好看的。或者说对的上眼的,哪怕吊着鼻涕哭,都能叫人心软。
赵灵燕便是如此,倒不如说,她只要坐在那,什么也不用做,便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所以叶以彤都不由得叫她神仙姐姐。
只是她今日笑得确实太频繁了,虽然怎么都看不厌,却叫人没来由的心虚。
沈辰逸鼓起勇气:“你近来还好么?”
赵灵燕反问道:“你这些年怎么都不上来了?我可是经常都有叫你们客栈的早膳。”
沈小二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区区一个店小二,当然是没有资格出入这种吸气吐气都是烧钱的地方。即便是当下,他借了叶以彤的光,穿得人模狗样,还是和这里格格不入。
只是在前些年,他还是雷震子那个年龄的时候,经常往神仙楼里送膳,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熟络了。后来,他还在神仙楼里闹了一次笑话,神仙楼的姐姐们都认识了他,还有笑着说要他留下来当面首。他也可以在送膳的闲暇,肆无忌惮地和豆蔻年华的少女吹牛。
只是后来燕子飞了起来,他还是站在原地,怎么跳都够不着了。
不是不来,其实她每一次叫膳,他都来了,无论是夏雨还是冬雪,他都跑得飞快,只是跑到神仙楼下之后,就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最后也只敢远远地看着,将膳食交于丫鬟。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神仙楼,实在是太高了。
见沈辰逸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盯着自己的茶杯,突然笑道:“如今你也结识了好些大侠了吧?我记得你那时还开玩笑说,要做天下第一的高手,还说要仗剑带我走天涯呢!”
沈小二汗颜,当年的自己就好似如今的雷震子,什么胡话都能说出口。
在心上人面前,少年儿郎们总是能将胡话说成将来。
当然,到头来只是胡话罢了。
“无妨,其实这样也好,一天到晚舞刀弄枪,一不小心就伤着了。”
赵灵燕突然凑上前,她的眼力是何等出众,前些天沈辰逸被人削去的头发虽然已经被整理过,但她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只是沈辰逸突然站了起来,避开伸过来的纤纤玉手。
沈小二咬牙道:“我也该回去了,再晚掌柜的就要骂人了。”
赵灵燕微微错愕,看着窗外悻悻然,轻声道:“你也长大了。”
沈辰逸没听清楚她说啥。
赵灵燕起身道:“赶紧去吧,替我向李掌柜问声好。”
说完她便想起什么,小跑回内阁,拿了一个红色的小礼盒递给沈辰逸:“里面是我这些年来闲来无事捣弄的小玩具,都是些竹蜻蜓、纸盒啥的,你替我拿给穆小儿,让他有空来坐坐。”
沈辰逸收下后,赵灵燕一手额前头发拨致耳边,两手束后,嫣然笑道:“赶紧去吧,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回来。”
沈小二哪里还敢多看一眼,转身溜烟酒跑了。大概是这世上头一个着急离开飞燕阁的男人吧?
所以他看不到,那人手上还捧着一个小盒子。
里头躺着她织了无数个日夜,才觉得送得出手的剑穗。
在店家小二离去之后许久,同是男儿装束的六峰山女侠“去而复返”,从内阁徐徐走出。
瞧见三月燕失魂落魄的模样,饶是冷漠女侠都不住皱了下眉头:“这一无是处的店家小二,到底哪里比我师兄好了?”
赵灵燕轻轻抚摸手里的小盒子,缓声道:“不和谁比。”
“他便是最好的。”
......
沈辰逸抱着一个小盒子从飞燕阁一路往下跑,给好些认识的大姐姐看到了,闹得满堂哄笑,有说逸哥儿终于想开了,要来神仙楼当小相公啦。也有说逸哥儿得抓紧时间咯,再拖下去燕儿就要赎身嫁人了。
给沈小二闹得哭笑不得,只想撒腿跑回客栈,除非天打雷劈,不然这段时间怎么也不肯出门了。
结果刚走到大厅,就给人拉住了。
是先前被杨家扈从缠住的梅芳姐。
梅芳姐好似在为先前没能站出来、还连累他受了伤,有些内疚,说了好些道歉的话,甚至还想给这个瘦不拉几的店家小二塞点银子,说是让他买只老母鸡回去炖汤,补补身子。
沈辰逸当然没有收下这个钱,百般推脱,想早些回去。
梅芳姐拗不过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凑在他耳边说:“出门的时候可不要从大门走,外头来了好些官府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要来刁难你们的。虽说清者自清,可杨家这些人从来不讲道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便是哑巴吃黄连了。”
沈辰逸想了想是这么回事,同梅芳姐道谢后,便扭头从神仙楼后厨的小门溜出去了。
这座京杭城里,除了虎门客栈之外,神仙楼便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了。周边的街巷小道,这些年更是和雷震子摸了个遍。前些天他背着个披甲大汉都能躲过官兵的耳目,想来今日应该也不会太难。
只是他刚踏出神仙楼,还没有走出这条胡同,便被人堵住了。
是一个留着扇圈胡须的玉面小生,这次他没穿着那身吓人的捕头官服,倒是有些清秀,若是稍加打扮,走上街去说不准都有姑娘多看两眼。
沈辰逸可没功夫打量,当下便愣住了。
这可是玉面捕头诸葛烟!
能和掌柜的过招的狠角色!
沈辰逸做贼心虚,掉头就想跑,却听闻巷子里响起利刃出鞘的尖响,伴随着诸葛烟的声响:“小小虎头客栈深不可测,我可不顾不上你这店小二是虫还是龙、这一刀下去会不会出人命。”
心知自己是小虫的店小二扭过头来,强笑道:“官爷,可是有啥事?小的我只是闲暇之余逛逛窑子,不犯事吧?”
诸葛烟的手仍是摁在刀柄上,皱眉盯着沈辰逸手中的盒子。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一些个能人怪才,都能将飞剑藏在发间,或是用银针杀人,谁人能料想这盒子是什么机关暗器。
沈辰逸倒是个机灵的,赶紧打开锦盒道:“都是些孩童的玩具!万万不可能是什么凶器!”
玉面捕头诸葛烟稍微松了口气,而后又盯住了沈辰逸肩头的伤口。
沈小二心里一惊,先前着急下楼,还没来得及做好掩饰工作,牵强道:“说来也倒霉,小的我好不容易攒够银子想来神仙楼当一回神仙,都能碰上人打架,也怪小的我腿脚不利索,躲得慢,给人捅了一下。”
听闻这套说辞,诸葛烟非但没有收刀,反而一把握住刀柄。
虽然上头已经有令,让他不必再纠察此案。
可江南名捕诸葛烟岂是浪的虚名,除了一记青蛇咬,靠的更多是能熬死逃犯的执拗。
这些天来,他便一直盯着虎头客栈,昨日叶家和客栈的风波,他也看在眼里。
他知道其中渊源不简单,但他却只想将打杀刺史府数名扈从的刺客抓拿归案。
毫无疑问,双剑怪侠便是落户在虎头客栈。而刺杀那夜,便有官兵民壮敲开客栈的后门。
而那时候,开门的人,便是店小二。
诸葛烟道:“你只需跟我走一趟,身正不怕影子歪,有我诸葛烟在,无论如何都不会冤枉你们这些无辜的平民百姓。犯事的是双剑怪侠,和你这店小二没有太大关系,甚至有可能是被要挟的受害者,而我诸葛烟,便可在此像你保证,不会让你被扣上包庇罪犯的罪名!退一万步说,即便你真有犯事,在此束手就缚,我也能替你争取从轻发落!”
沈辰逸可不是个傻子,那杨家做主的官府,他现在还能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恐怕就是躺着了。
见店小二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玉面捕头叹了口气。
既然敬酒不吃,便只好请他吃罚酒了。
沈辰逸已经扯开嗓子,就要喊非礼。
当空皓日忽被五彩罗裙遮蔽。
百花拽地裙落地之时,似有姹紫千红落地生根,连带着整个巷子都弥漫起香气。
香气之沉,竟令玉面捕头诸葛烟无法拔刀!
沈辰逸寻香望去,只见伊人从天而降,侧身而立,尽显身姿曲段,那条百花拽地裙飘然间,依稀可见雪白玉足。
好一个祸国殃民的...公子?
那人伸手摁住诸葛烟握刀的手,轻笑道:“这位玉面小哥,别来无恙啊!”
虽是轻声细语,谈吐间还随性地摆出了兰花指。脖子上的喉结却是没有刻意掩饰,确是男儿无疑。
玉面捕头却无暇顾及此人是男是女。
这座京杭城里,除去武痴许凤德,或许仍有几人能扛得住自己的“青蛇咬”,那日虎头客栈的老板娘,便是其中之一。
可便是整个江南道,能有几个人,竟让自己连刀都拔不出来?
久经沙场,同无数恶徒厮杀过的玉面捕头看着这位脸上画着胭脂的彩裙公子,只觉毛骨悚然。
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诸葛烟身后冷汗涔涔。
侥幸捡回一命的沈辰逸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看到深巷中徐徐走出一名女子,不知该作何言语。
女子头梳飞天鬓,容貌丝毫不逊花魁“三月燕”,倒不如说这一身出尘的仙气,有过犹不及之处。
因为她也同是住在神仙楼顶楼的神仙。
“四月柳”,谢柳。
正是疯秀才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记得他还同自己说过,如果再去神仙楼碰见她,定要替他好好看看。
小巷中分明是剑拔弩张的凶险情景,谢柳竟似乎毫不担心刀剑无眼,径直走到沈辰逸身边,笑道:“这不是逸哥儿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呀!”
沈辰逸悻悻然,不安地望向前头一触即发的二人,谢柳可以没心没肺,他这个店小二可没这么心大。
“是长俊俏了些,可这鼠胆,怎么还是当年的模样?这样下去,还怎么当大侠?怎么带燕儿去闯荡天下?”
谢柳哈哈笑道:“就不说你这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没出息了,有韩大当家在,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韩大当家?
沈辰逸呆愣原地,他前些年出入神仙楼,便是连后厨端茶送水小丫鬟都认识,连那位李婆婆都见过好些次,可那位神出鬼没的韩大当家,他还真不认识。
眼前这名浓妆艳抹的公子他不是没见过,其实早在当年,他还是神仙楼的“熟客”的时候,便很眼熟这位清秀的小哥,两人还搭过几句话。只是那时,这位小哥在神仙楼同神仙楼里头的姐姐们打成一片,言行举止,皆是女儿风范。沈小二便只当他是神仙楼里的小相公,并未多想,更不敢深交。
万万没有想到,他便是那位韩大当家,韩巳华。
当年韩家惨遭劫难,险些遭遇灭顶之灾,被挤出京杭五世家之外。这位巳时而生的韩家正房独子,母亲因难产气绝而死,父亲也没能听到他喊一声爸爸,便被仇家刺杀。群龙无首的韩家内忧外患,百年传承的韩家眼看着便要落寞。这位落为笑话的韩家独子毒死族内生出异心的供奉,并在族内商议大计之时,一刀接着一刀刺死妄图夺权的族内长辈,一人扛起韩家大旗。
那一年,韩巳华尚未束发。
诸葛烟收刀后退,微眯眼:“原来是韩大当家,诸葛烟失敬了!”
韩巳华呵呵一笑,眉间竟是生出妩媚:“是小生无礼在先,只是不知这店家小二何罪之有,为何要遭大人逮捕?”
玉面捕头直言不讳:“涉嫌藏匿行刺刺史大人的罪犯。”
“原来如此!”
韩巳华若有所思,突然转回头,面朝沈辰逸:“沈小二,此话当真?你真的将逃犯藏了起来?”
沈辰逸楞了一下,好似明白六峰山女侠此行之缘由,赶紧摇头道:“冤枉啊!小半个京杭城都知道小的我胆小如鼠,我找谁借那个胆去?”
韩巳华再转过头:“可有证据?”
诸葛烟眉头微皱,虽说那双剑怪侠躲在虎头客栈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可还真没有人证物证,能给这店家小二落实罪名。
韩巳华大笑道:“既是没有证据,那我现在若是喊说诸葛大人有断袖之癖,光天化日之下要非礼我,是不是也能成真?”
谢柳扑哧一笑,沈小二差点想拍手叫好。
诸葛烟脸色铁青,一手摁在刀柄上,又咬牙收手。
仅因韩巳华也同时将手伸入袖中。
天人交战,他又败了。
这位早前亲手将自己的扇圈胡须割去一大截的玉面捕头冷笑一声,深深地望了沈小二一眼。
便这么告辞离去,途径一路,杀气毫不掩饰,路人避之不及。
沈辰逸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有更大的劫难落到头上。
那韩巳华突然转身将手搭在他肩旁,玉指轻挑,将少年的脸轻轻挑起。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妩媚,妖艳至极的一张脸。
耳旁,嗔声幽幽:“可把人家累坏了,逸哥儿,你要怎么犒劳我啊?”
沈辰逸差点给晕了过去,往后倒退好几步,给摔在地上,伸手指着故作媚态的韩大当家,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谢柳和韩巳华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我说逸哥儿,你还是早些去练武吧,这副模样,可带不走咱们的燕儿!”
谢柳擦干笑泪:“天底下的男儿,尤其是你们这些一根筋的,只有练武才有出息!”
韩巳华扫了她一眼,好似在怪罪她说这些胡话。
而后,韩巳华上前将沈辰逸拉起来,道了声歉,还让他这些天小心点,以后有机会再来神仙楼坐坐。
随口客套完之后,韩巳华便招呼谢柳进楼。谢柳还憋着笑,仍是回头同沈辰逸道了声歉。
店小二置若罔闻,脑海中全是那个吕姓秀才疯疯癫癫的场景。
他曾在暴雨之中放声高歌,不畏风雨,不惧天雷。
他曾蹲在街角傻笑,万人唾弃,任人取笑玩乐。
他曾好几天晚上,趴在客栈楼顶上,没有喝酒,也不说话,只是遥望着鸳鸯桥,好似能看到江水另一边的西湖。
后来,沈辰逸问他,他也没有回答。
只是他的眼里,好像藏着一幅画。画中,西湖河畔,柳树成荫。
还未被称作四月柳的谢姑娘,抚柳轻歌。
那时候,沈小二好像从他眼里看到了。
沈辰逸站直身,想起疯秀才疯疯癫癫时,胡乱凑起来的一句诗。
鬼使神差,他呐喊出声。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