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
“小兄弟，老夫看你骨骼惊奇，根骨奇佳乃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京杭城作为秦王朝中庭之地，江湖各门各派鱼龙混杂，在享有“江湖龙门”美誉的虎门客栈，更是随处可见佩刀公子指点江山，说当今的“天下第一枪”既非穆飞鹏，亦非有鬼神之勇的许凤德，乃是自家未曾入世老师傅、处处可闻阔剑壮士豪言壮语，道十年后世间不闻“混世魔王”陈孝，只听他京杭温二华......
诸如此言，不绝如缕，店小二沈辰逸早就司空见惯于“江湖人士”之间的彼此吹嘘，他只管瞧准时机，待江湖好汉们攀谈得口干舌燥时端茶送酒，好赚些打赏的银子，保不准那头母老虎心情一好放他半旬假，亦是美滋滋的乐事。
但他头一回遭见，如此一名老无赖。
衣衫褴褛的老无赖大清早醉卧在客栈前，一手挠着鸟蛋一手抱着客栈门柱亲亲妮妮，没把早起开店的沈辰逸吓得个魂飞魄散，生性胆小的店小二壮着胆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这醉生梦死的臭老头扔在大街上，擦台抹凳扫地板，累得腰酸背痛得的店小二刚一拍拍手准备正式开店，回头便见那前一刻还瘫软如泥的醉老头，下一刻便摇晃着脑袋趴到了小二擦得蹭蹭发亮的桌子上，老脸一横，夹杂着酸菜鱼腥的黄滩一片便挥挥洒洒溅了满桌，事后还不忘高呼一句。
“舒坦了！”
我舒坦你大爷？
店小二虽说懦弱无能，在老板娘的皮鞭下只能落得个丧家犬的下场，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怒火攻心的店小二随手抄起台板凳就砸了过去，板凳敲中老头脑门的瞬间店小二可谓触目惊醒，当下便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万一砸出事了咋办？
这掌管官府上下的京杭董家可是人人皆知的心狠手辣，到时候官兵来了自己能吃不了兜着走？便是没出人命，这老头子一看都七老八十了，万一给砸出个痴呆，给人家里赔上个十几两银子的，那母老虎还不得把他扫出店门？届时他这与古代格格不入的沈辰逸喝西北风去？
未曾料想，这一板凳下去，倒是把店小二的虎口给震得发麻，低头只见那老头额角发红，惺忪睁眼，然后便在半醉半醒之间死活握住店小二的手，不停高呼“骨骼惊奇”，“根骨奇佳”，“素有慧根”之类江湖卜卦嘴中的烂话。
“小兄弟，老夫行走江湖甲子有余，别说当今如日中天的“穆许陈”三大高手，”
老无赖不停地打着酒嗝道：“便是当年独霸沙场的西楚霸王像...像...像啥来着？”
“项羽！”
年轻店小二无奈出声提醒，听惯各类侠客的传奇故事，他拎壶茶也能吹半天。
沙场三大高手嘛，鬼神许天魔陈，穆拔泰山黄河里，个个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狠角色，其中的鬼神许如今便是他们京杭刺史杨大人身边的提刀护卫，据说这位鬼神许成名之战，便是在杨刺史兵败受俘之时，一人杀入敌营，方天画戟杀得那是一个天昏地暗，枪林箭雨之中提着杨刺史全身而退，最后还在虎门桥下马让杨刺史先行撤退，孤身一人提戟立于桥头，孤身独战八千西凉军，一甲不得过桥。
只是...三大高手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沈小二不清楚。
他只知道，掌柜的一鞭子下来，他屁腚肯定得开，沈小二满脸忧愁望向门外，眼下已是五更时分，街道外已见人影，这老头再这般死缠烂打地闹下去，只怕待会来了客人，他店小二招待不周，怕是又要挨母老虎劈头盖脸的臭骂了。
“哎呀！小兄弟！你不仅有龙象之力，还存慧根啊！千古奇才是也！”醉酒老无赖不知怎滴就是不肯放过无辜的店小二，干脆五体投地，两手抱紧沈辰逸大腿死活不放。
沈辰逸猛然想起清晨开门时，老头抱着门柱嘴亲妮妮手掏蛋的一幕，霎时浑身抖擞：“老前辈！有话好好说！您先放开我！”
“后生！你可于心何忍？隔壁老王家已子孙满堂，老夫耄耋之年却膝下无子，天赐良缘让老夫遇见小兄弟！要我如何放手！”
老无赖涕流满面，青黄鼻涕抹了店小二一脚。
去你的老不死！都八九十岁了你挡下兄弟都不好使唤了罢？还他娘的天赐良缘？你何不跟街头卖包子的老陈家的母狗去良缘？
年轻店小二终于忍无可忍，面色狰狞地抬腿摆开疯癫老头，愤懑之下，竟将老头甩至一旁。
不料那老头被甩飞后竟是微微一愣，浑浊老眼抬头一望，随即便像个未开窍的娃娃般滚在地上，哭哭啼啼。
“苍天啊！”
“大地啊！”
“老夫闯荡江湖甲子有余，不曾做过半件愧于良心之事！为何落得如此凄凉下场？逃酒钱、偷肉包、盗肚兜、出老千......这些事！老夫问心无愧！都没做过！”
“何苦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明知这老头多半是老不死的市井无赖，那凄凉哭声还是惹得沈辰逸天人交战，犹豫片刻后沈辰逸还是上前蹲下，过意不去：“老前辈！您别这样！先起来！”
“苍天呐！大地呐！”老头仍旧哭哭啼啼。
“嗨呀！老头！你这样也是竹篮打水！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年轻店小二威胁道：“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出去！”
“后生！于心何忍啊！老夫我人生坎坷啊！”老无赖哭喊愈烈，穿云裂石。
“好说好说！老前辈您先冷静一下！小的我帮你揉揉腿脚！”年轻店小二生怕老头哭喊惊醒留宿的客人——昨夜来了个提着长枪的白衣侠客，此人壮硕且不说，两目冥思如卧虎，剑眉微曲似盘龙，怕是惹不得的大人物。
不料那醉老头竟还不买账，一把甩开沈辰逸便四肢乱摆哭喊连天，沈辰逸只好狠下心血。
“老前辈！要不您先冷静一下，小的我回后厨给您弄点酒菜！？”
“酒？”
方才还泪如雨下的老头即刻两眼发光，正襟危坐道：“好！快点！”
发现自己大意失荆州的年轻店小二火冒三丈，眼望这老无赖贱兮兮的笑脸只觉七窍出火气，年轻店小二顿时暴跳如雷，顺手抄起一旁的小板凳。
一声呵斥突然从身后响起，如雷贯耳。
年轻气盛的沈辰逸如遭雷击，他颤栗转身，垫手垫脚地溜到来着身前，将手中小板凳轻轻放置其身旁，皮肉颤抖着微笑道：“老板娘，您坐！”
无声无息从后房踏入客栈的女掌柜横眉冷对：“椅子！”
缺心眼的年轻店小二全然忘掉老无赖的存在，灰溜溜便扛来前台那张被他擦得油亮油亮的长椅。
女掌柜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正欲献媚的年轻店小二，幽幽道：“神仙楼那边昨晚叫了几份点心，死胖子还没起床！赶紧滚去弄！”
兼负责外送的年轻店小二唯唯是诺，如获重释的沈辰逸赶紧脚底抹油，溜烟便逃离这是非之地。
不曾回顾醉老头。
待年轻店小二脚步声间隙后，女掌柜冲那醉老头冷声道：“有何贵干？”
方才还醉醺醺耍赖的老头嗤笑起身，老骨头咔咔作响，老头幽幽道：“就不能来讨两口酒喝？”
女掌柜哼声不语，脸上写满怨恨。
醉老头也不自讨没趣，目光飘向年轻店小二离去的方向，流连道：“难得人家一片赤子心。”
女掌柜越发愤懑，怒斥道：“骗走我当家的还不够？”
老人不以为意，轻揉方才被年轻店小二砸伤的额角，轻声笑道。
“是真的，百年不遇啊！”
沈辰逸虽为店小二，但后厨的功夫可一点不比胖大厨差，这还得归功于平日里把他当成驼子使唤的女掌柜，本职招呼客人为其端茶送水的年轻店小二不仅上得厅房下得了厨房，甚至拿起搓衣板对付客人衣服被褥都熟能生巧。
能不熟能生巧嘛？稍有怠慢便得挨那母老虎的皮鞭伺候，他沈辰逸虽然年轻气盛也不比铁石经打——听那些熟客酒后笑谈，自家女掌柜当年可是一鞭抽碎山头的狠角色。
沈辰逸脑子被门挤了才会相信那头母老虎除了欺负自己还会啥别的本事，对于客栈熟客的醉话往往笑而不语，但他一点也不质疑老板娘鞭子的威力，抽在屁腚上可是火辣辣的疼！
三下五除二弄完早膳，年轻店小二提着食盒便从客栈后门浩荡出发，临行前还不忘从橱柜里偷偷扯掉半块腊肉塞嘴里。
京杭城地处一国心腹之地，虽说周边各州兵荒马乱，得亏在藩王眼皮底下，外边世道再乱，京杭城还是照旧安居乐业，日夜歌舞升平。
的确，京杭城谓之歌舞升平实至名归，且不说夜色下的满城皆是的萎靡之音，便是这大白天就胆敢冲到街上公然揽客的青楼，除了京杭城这村，这秦王朝内还真没第二个店，京杭城地处江南却彪悍的民风，可见一斑。
如今沈辰逸手中提着的食盒，便是京杭城头子号青楼神仙楼叫的早膳。
对于小小的虎门客栈为何能招揽到神仙楼的生意，年轻店小二不得而知，他只觉这京杭城很大，繁花似锦迷人眼。
京杭城其实也不大。
从城南到城北，纵马无需半时辰。
但他用了几年光阴，还是没能走出这座城。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奢望从前，他只愿待会不挨老板娘的皮鞭，因为神仙楼的生意，实在不好做。
“哎哟！俊公子你又来了！”
未踏及花柳巷，远远便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如胶似漆，钻入年轻店小二耳膜幽幽不散。
瞧见沈辰逸缓缓行来，原本站在神仙楼前花枝招展的几位姐姐纷纷嘻哈上前，为首的梅芳姐也不顾沈辰逸铁青的脸色，外露于衣裳之外的大片雪白便压到定若石佛的年轻店小二身上。
香艳醉人，未经人事的店小二强作镇定，却还是憋红了脸，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傻逸哥！这般脸红是为啥子嘛？嫌弃小妹？”
玩心大起的兰花妹凑上前，翘舌轻点年轻店小二耳尖，吐气如兰。
年轻店小二如遭雷击，竹竿细腿颤抖不住，几欲摔倒。
一旁翠竹娘眼疾手快，假意搀扶年轻店小二，却将其手臂深埋深不见底的山谷之中，笑道：“俊小二！慢点！姐姐扶着呢！”
天上掉馅饼般坠入温柔乡的年轻店小二理当享尽天伦之乐，但沈辰逸憋红双瞳涨破了脸，倒不是他脸皮薄，委实是这几名姐姐太过勇猛。
从神仙楼内闻讯而来的雏菊婆见状哭笑不得，只得笑骂：“姐妹们别晃悠了！再闹下去以后沈小二不肯送早膳，咱们都吃西北风去？”
神仙楼虽为京杭城内头子号的青楼，但榜上无名的梅兰竹菊四姐妹日子过得不尽人意，虎门客栈物美价廉的膳食自然很受欢迎，当然，比起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姐妹们更喜欢品尝这位初次送早膳时蒙着眼睛放下食盒便跑的愣头店小二。大概是见惯形形色色登徒子之后，未经人事的雏儿沈辰逸深得神仙楼姐妹青睐，再加上年轻店小二虽还没长开，但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姐妹们彼此间竟以调戏年轻店小二为乐。
雏菊大姐的善意提醒令姐妹们有所顿息，骤然醒悟的沈辰逸赶忙抖擞精神，将食盒胡乱递给身前翠竹娘之后撒腿便跑。
梅兰竹菊四姐妹瞧见少年懵懂模样，无不笑得前俯后仰。
好比从十八层地狱劫后余生的年轻店小二直跑出百米远才敢稍息片刻，藏进窄巷中仍是惊魂未定。
沈辰逸当然知道这几名无聊的姐姐是闹着捉弄自己，他虽然不习惯也谈不上恼火，但是，谈不上不喜欢。
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个店小二，照顾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老虎慢慢老去，陪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雷震子”长大，若是自己有福分讨个不丑的媳妇一起终老，便别无它求了。
急促而来的马蹄声惊醒沉思的年轻店小二，说来也怪，他自幼便对这踢踏人心的马蹄声有着莫名的恐惧。
沈辰逸躲进深巷中，只见外头宽敞长街数十骑呼啸而过，卷起风尘滚滚。
浩浩荡荡的铁骑掠过车水马龙的烟柳巷，少不得激起惊呼一片。眼疾手快的汉子还能连蹦带跳的躲开，那些柔弱女子少不得被掀翻在地，没被马蹄践踏已算万幸，更惨的街道两旁刚开张的店铺，这一番冲骑下来，且不说货架被撞得惨不忍睹，便是盖满货物的层层尘土，也足以让他们白忙活半日。
“此等纵马狂奔是目无王法了？”
被掀翻在地的汉子中有人踉跄爬起，指着骑兵的队伍破口大骂道：“这群不长眼的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尽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身边同僚仓皇劝阻：“二狗子！不要命了？这是杨荣的骑兵！”
京杭五世家之首的杨家次子，杨荣。
京杭刺史，杨荣。
先前还口出狂言的汉子即刻噤声，但为时已晚。
只见浩荡铁骑席卷过后，一辆金银雕塑的马车远远由十数名金甲侍卫护从而来，为首一骑，气宇轩昂，紫金冠，百花袍，赤色名驹下，方天画戟横挂一旁。
被世人称为鬼神的男人微闭双瞳，方才那名汉子早已屁滚尿流，裆下已是湿黄一片。
“凤德。”
金银马车内，粗狂男声轻声呼唤。
足令鬼神哭嚎的男人微微摇头，下一刻，赤兔嚎，大戟起，尘土漫天。
尘埃落，祸从口出的汉子连带着身边数名同僚，身首异处，血溅十米长街。
起先热热闹闹的大街针落可闻，也不知谁家女子先开始了尖叫，霎时间，人群争先恐后逃散，你推我搡，哀鸿遍野。
旁若无人继续前行的马车在经过汉子尸首时停顿一瞬，挂满珍石的卷帘被一只油黑粗胖的大手掀开，满脸胡渣的黑胖子玩味地看着死不瞑目的汉子，嗤笑道：“王法？我便是王法！”
他放下卷帘，数百斤重的油胖躯体靠在数名衣不裹体的女眷身上，饶是将最瘦小的那名压得气息渐绝，他却满脸笑意：“吾儿凤德！待我与那神仙楼赵花魁行毕鱼水之欢，那神仙楼千百女子，便是汝囊中之物！”
名驹赤兔上的男人只是凝神沉默，三尺紫金冠，迎风飘扬。
藏在深巷的沈辰逸看得触目惊心，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做不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只愿那城头之火不殃及鱼池。
他不愿拔刀，有人却拔枪。
年轻店小二只觉自己的肩膀被衣甲沉沉撞击，昂首只见昨夜一面之缘的虎目龙眉少年提枪而过。
沈辰逸心里一惊，这位龙眉少年分明便是昨夜店里的留宿客人！
银枪白甲，少年伫立街头，虎目圆瞪，于那妖星杨荣嫉恶如仇；龙眉倒竖，于那鬼神许凤德针锋相对。
少年横摆长枪，气贯长虹，英雄出少年。
“马凌霄！特来取命！”
太始元年，妖星掠空，白蛇祸殿，黑蟒舞人间，天下英雄齐聚一堂，群雄割据，逐鹿中原，胜败生死，谁主沉浮？
远在城头的醉老头干了客栈讨来的酒，随手便将那羊皮酒壶甩至晴空，爽然一笑，看那酒洒人间，看那尘埃落定，老人癫狂自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来来来！来与君共饮岁月酒！”
“看看看！看这群雄逐鹿尽春秋！”
“叹叹叹！叹那颠覆乱世破苍穹！”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京杭城作为秦王朝中庭之地，江湖各门各派鱼龙混杂，在享有“江湖龙门”美誉的虎门客栈，更是随处可见佩刀公子指点江山，说当今的“天下第一枪”既非穆飞鹏，亦非有鬼神之勇的许凤德，乃是自家未曾入世老师傅、处处可闻阔剑壮士豪言壮语，道十年后世间不闻“混世魔王”陈孝，只听他京杭温二华......
诸如此言，不绝如缕，店小二沈辰逸早就司空见惯于“江湖人士”之间的彼此吹嘘，他只管瞧准时机，待江湖好汉们攀谈得口干舌燥时端茶送酒，好赚些打赏的银子，保不准那头母老虎心情一好放他半旬假，亦是美滋滋的乐事。
但他头一回遭见，如此一名老无赖。
衣衫褴褛的老无赖大清早醉卧在客栈前，一手挠着鸟蛋一手抱着客栈门柱亲亲妮妮，没把早起开店的沈辰逸吓得个魂飞魄散，生性胆小的店小二壮着胆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这醉生梦死的臭老头扔在大街上，擦台抹凳扫地板，累得腰酸背痛得的店小二刚一拍拍手准备正式开店，回头便见那前一刻还瘫软如泥的醉老头，下一刻便摇晃着脑袋趴到了小二擦得蹭蹭发亮的桌子上，老脸一横，夹杂着酸菜鱼腥的黄滩一片便挥挥洒洒溅了满桌，事后还不忘高呼一句。
“舒坦了！”
我舒坦你大爷？
店小二虽说懦弱无能，在老板娘的皮鞭下只能落得个丧家犬的下场，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怒火攻心的店小二随手抄起台板凳就砸了过去，板凳敲中老头脑门的瞬间店小二可谓触目惊醒，当下便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万一砸出事了咋办？
这掌管官府上下的京杭董家可是人人皆知的心狠手辣，到时候官兵来了自己能吃不了兜着走？便是没出人命，这老头子一看都七老八十了，万一给砸出个痴呆，给人家里赔上个十几两银子的，那母老虎还不得把他扫出店门？届时他这与古代格格不入的沈辰逸喝西北风去？
未曾料想，这一板凳下去，倒是把店小二的虎口给震得发麻，低头只见那老头额角发红，惺忪睁眼，然后便在半醉半醒之间死活握住店小二的手，不停高呼“骨骼惊奇”，“根骨奇佳”，“素有慧根”之类江湖卜卦嘴中的烂话。
“小兄弟，老夫行走江湖甲子有余，别说当今如日中天的“穆许陈”三大高手，”
老无赖不停地打着酒嗝道：“便是当年独霸沙场的西楚霸王像...像...像啥来着？”
“项羽！”
年轻店小二无奈出声提醒，听惯各类侠客的传奇故事，他拎壶茶也能吹半天。
沙场三大高手嘛，鬼神许天魔陈，穆拔泰山黄河里，个个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狠角色，其中的鬼神许如今便是他们京杭刺史杨大人身边的提刀护卫，据说这位鬼神许成名之战，便是在杨刺史兵败受俘之时，一人杀入敌营，方天画戟杀得那是一个天昏地暗，枪林箭雨之中提着杨刺史全身而退，最后还在虎门桥下马让杨刺史先行撤退，孤身一人提戟立于桥头，孤身独战八千西凉军，一甲不得过桥。
只是...三大高手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沈小二不清楚。
他只知道，掌柜的一鞭子下来，他屁腚肯定得开，沈小二满脸忧愁望向门外，眼下已是五更时分，街道外已见人影，这老头再这般死缠烂打地闹下去，只怕待会来了客人，他店小二招待不周，怕是又要挨母老虎劈头盖脸的臭骂了。
“哎呀！小兄弟！你不仅有龙象之力，还存慧根啊！千古奇才是也！”醉酒老无赖不知怎滴就是不肯放过无辜的店小二，干脆五体投地，两手抱紧沈辰逸大腿死活不放。
沈辰逸猛然想起清晨开门时，老头抱着门柱嘴亲妮妮手掏蛋的一幕，霎时浑身抖擞：“老前辈！有话好好说！您先放开我！”
“后生！你可于心何忍？隔壁老王家已子孙满堂，老夫耄耋之年却膝下无子，天赐良缘让老夫遇见小兄弟！要我如何放手！”
老无赖涕流满面，青黄鼻涕抹了店小二一脚。
去你的老不死！都八九十岁了你挡下兄弟都不好使唤了罢？还他娘的天赐良缘？你何不跟街头卖包子的老陈家的母狗去良缘？
年轻店小二终于忍无可忍，面色狰狞地抬腿摆开疯癫老头，愤懑之下，竟将老头甩至一旁。
不料那老头被甩飞后竟是微微一愣，浑浊老眼抬头一望，随即便像个未开窍的娃娃般滚在地上，哭哭啼啼。
“苍天啊！”
“大地啊！”
“老夫闯荡江湖甲子有余，不曾做过半件愧于良心之事！为何落得如此凄凉下场？逃酒钱、偷肉包、盗肚兜、出老千......这些事！老夫问心无愧！都没做过！”
“何苦落得如此凄凉下场！”
明知这老头多半是老不死的市井无赖，那凄凉哭声还是惹得沈辰逸天人交战，犹豫片刻后沈辰逸还是上前蹲下，过意不去：“老前辈！您别这样！先起来！”
“苍天呐！大地呐！”老头仍旧哭哭啼啼。
“嗨呀！老头！你这样也是竹篮打水！我才不吃你这一套！”年轻店小二威胁道：“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出去！”
“后生！于心何忍啊！老夫我人生坎坷啊！”老无赖哭喊愈烈，穿云裂石。
“好说好说！老前辈您先冷静一下！小的我帮你揉揉腿脚！”年轻店小二生怕老头哭喊惊醒留宿的客人——昨夜来了个提着长枪的白衣侠客，此人壮硕且不说，两目冥思如卧虎，剑眉微曲似盘龙，怕是惹不得的大人物。
不料那醉老头竟还不买账，一把甩开沈辰逸便四肢乱摆哭喊连天，沈辰逸只好狠下心血。
“老前辈！要不您先冷静一下，小的我回后厨给您弄点酒菜！？”
“酒？”
方才还泪如雨下的老头即刻两眼发光，正襟危坐道：“好！快点！”
发现自己大意失荆州的年轻店小二火冒三丈，眼望这老无赖贱兮兮的笑脸只觉七窍出火气，年轻店小二顿时暴跳如雷，顺手抄起一旁的小板凳。
一声呵斥突然从身后响起，如雷贯耳。
年轻气盛的沈辰逸如遭雷击，他颤栗转身，垫手垫脚地溜到来着身前，将手中小板凳轻轻放置其身旁，皮肉颤抖着微笑道：“老板娘，您坐！”
无声无息从后房踏入客栈的女掌柜横眉冷对：“椅子！”
缺心眼的年轻店小二全然忘掉老无赖的存在，灰溜溜便扛来前台那张被他擦得油亮油亮的长椅。
女掌柜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正欲献媚的年轻店小二，幽幽道：“神仙楼那边昨晚叫了几份点心，死胖子还没起床！赶紧滚去弄！”
兼负责外送的年轻店小二唯唯是诺，如获重释的沈辰逸赶紧脚底抹油，溜烟便逃离这是非之地。
不曾回顾醉老头。
待年轻店小二脚步声间隙后，女掌柜冲那醉老头冷声道：“有何贵干？”
方才还醉醺醺耍赖的老头嗤笑起身，老骨头咔咔作响，老头幽幽道：“就不能来讨两口酒喝？”
女掌柜哼声不语，脸上写满怨恨。
醉老头也不自讨没趣，目光飘向年轻店小二离去的方向，流连道：“难得人家一片赤子心。”
女掌柜越发愤懑，怒斥道：“骗走我当家的还不够？”
老人不以为意，轻揉方才被年轻店小二砸伤的额角，轻声笑道。
“是真的，百年不遇啊！”
沈辰逸虽为店小二，但后厨的功夫可一点不比胖大厨差，这还得归功于平日里把他当成驼子使唤的女掌柜，本职招呼客人为其端茶送水的年轻店小二不仅上得厅房下得了厨房，甚至拿起搓衣板对付客人衣服被褥都熟能生巧。
能不熟能生巧嘛？稍有怠慢便得挨那母老虎的皮鞭伺候，他沈辰逸虽然年轻气盛也不比铁石经打——听那些熟客酒后笑谈，自家女掌柜当年可是一鞭抽碎山头的狠角色。
沈辰逸脑子被门挤了才会相信那头母老虎除了欺负自己还会啥别的本事，对于客栈熟客的醉话往往笑而不语，但他一点也不质疑老板娘鞭子的威力，抽在屁腚上可是火辣辣的疼！
三下五除二弄完早膳，年轻店小二提着食盒便从客栈后门浩荡出发，临行前还不忘从橱柜里偷偷扯掉半块腊肉塞嘴里。
京杭城地处一国心腹之地，虽说周边各州兵荒马乱，得亏在藩王眼皮底下，外边世道再乱，京杭城还是照旧安居乐业，日夜歌舞升平。
的确，京杭城谓之歌舞升平实至名归，且不说夜色下的满城皆是的萎靡之音，便是这大白天就胆敢冲到街上公然揽客的青楼，除了京杭城这村，这秦王朝内还真没第二个店，京杭城地处江南却彪悍的民风，可见一斑。
如今沈辰逸手中提着的食盒，便是京杭城头子号青楼神仙楼叫的早膳。
对于小小的虎门客栈为何能招揽到神仙楼的生意，年轻店小二不得而知，他只觉这京杭城很大，繁花似锦迷人眼。
京杭城其实也不大。
从城南到城北，纵马无需半时辰。
但他用了几年光阴，还是没能走出这座城。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奢望从前，他只愿待会不挨老板娘的皮鞭，因为神仙楼的生意，实在不好做。
“哎哟！俊公子你又来了！”
未踏及花柳巷，远远便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如胶似漆，钻入年轻店小二耳膜幽幽不散。
瞧见沈辰逸缓缓行来，原本站在神仙楼前花枝招展的几位姐姐纷纷嘻哈上前，为首的梅芳姐也不顾沈辰逸铁青的脸色，外露于衣裳之外的大片雪白便压到定若石佛的年轻店小二身上。
香艳醉人，未经人事的店小二强作镇定，却还是憋红了脸，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傻逸哥！这般脸红是为啥子嘛？嫌弃小妹？”
玩心大起的兰花妹凑上前，翘舌轻点年轻店小二耳尖，吐气如兰。
年轻店小二如遭雷击，竹竿细腿颤抖不住，几欲摔倒。
一旁翠竹娘眼疾手快，假意搀扶年轻店小二，却将其手臂深埋深不见底的山谷之中，笑道：“俊小二！慢点！姐姐扶着呢！”
天上掉馅饼般坠入温柔乡的年轻店小二理当享尽天伦之乐，但沈辰逸憋红双瞳涨破了脸，倒不是他脸皮薄，委实是这几名姐姐太过勇猛。
从神仙楼内闻讯而来的雏菊婆见状哭笑不得，只得笑骂：“姐妹们别晃悠了！再闹下去以后沈小二不肯送早膳，咱们都吃西北风去？”
神仙楼虽为京杭城内头子号的青楼，但榜上无名的梅兰竹菊四姐妹日子过得不尽人意，虎门客栈物美价廉的膳食自然很受欢迎，当然，比起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姐妹们更喜欢品尝这位初次送早膳时蒙着眼睛放下食盒便跑的愣头店小二。大概是见惯形形色色登徒子之后，未经人事的雏儿沈辰逸深得神仙楼姐妹青睐，再加上年轻店小二虽还没长开，但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姐妹们彼此间竟以调戏年轻店小二为乐。
雏菊大姐的善意提醒令姐妹们有所顿息，骤然醒悟的沈辰逸赶忙抖擞精神，将食盒胡乱递给身前翠竹娘之后撒腿便跑。
梅兰竹菊四姐妹瞧见少年懵懂模样，无不笑得前俯后仰。
好比从十八层地狱劫后余生的年轻店小二直跑出百米远才敢稍息片刻，藏进窄巷中仍是惊魂未定。
沈辰逸当然知道这几名无聊的姐姐是闹着捉弄自己，他虽然不习惯也谈不上恼火，但是，谈不上不喜欢。
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个店小二，照顾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老虎慢慢老去，陪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雷震子”长大，若是自己有福分讨个不丑的媳妇一起终老，便别无它求了。
急促而来的马蹄声惊醒沉思的年轻店小二，说来也怪，他自幼便对这踢踏人心的马蹄声有着莫名的恐惧。
沈辰逸躲进深巷中，只见外头宽敞长街数十骑呼啸而过，卷起风尘滚滚。
浩浩荡荡的铁骑掠过车水马龙的烟柳巷，少不得激起惊呼一片。眼疾手快的汉子还能连蹦带跳的躲开，那些柔弱女子少不得被掀翻在地，没被马蹄践踏已算万幸，更惨的街道两旁刚开张的店铺，这一番冲骑下来，且不说货架被撞得惨不忍睹，便是盖满货物的层层尘土，也足以让他们白忙活半日。
“此等纵马狂奔是目无王法了？”
被掀翻在地的汉子中有人踉跄爬起，指着骑兵的队伍破口大骂道：“这群不长眼的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尽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身边同僚仓皇劝阻：“二狗子！不要命了？这是杨荣的骑兵！”
京杭五世家之首的杨家次子，杨荣。
京杭刺史，杨荣。
先前还口出狂言的汉子即刻噤声，但为时已晚。
只见浩荡铁骑席卷过后，一辆金银雕塑的马车远远由十数名金甲侍卫护从而来，为首一骑，气宇轩昂，紫金冠，百花袍，赤色名驹下，方天画戟横挂一旁。
被世人称为鬼神的男人微闭双瞳，方才那名汉子早已屁滚尿流，裆下已是湿黄一片。
“凤德。”
金银马车内，粗狂男声轻声呼唤。
足令鬼神哭嚎的男人微微摇头，下一刻，赤兔嚎，大戟起，尘土漫天。
尘埃落，祸从口出的汉子连带着身边数名同僚，身首异处，血溅十米长街。
起先热热闹闹的大街针落可闻，也不知谁家女子先开始了尖叫，霎时间，人群争先恐后逃散，你推我搡，哀鸿遍野。
旁若无人继续前行的马车在经过汉子尸首时停顿一瞬，挂满珍石的卷帘被一只油黑粗胖的大手掀开，满脸胡渣的黑胖子玩味地看着死不瞑目的汉子，嗤笑道：“王法？我便是王法！”
他放下卷帘，数百斤重的油胖躯体靠在数名衣不裹体的女眷身上，饶是将最瘦小的那名压得气息渐绝，他却满脸笑意：“吾儿凤德！待我与那神仙楼赵花魁行毕鱼水之欢，那神仙楼千百女子，便是汝囊中之物！”
名驹赤兔上的男人只是凝神沉默，三尺紫金冠，迎风飘扬。
藏在深巷的沈辰逸看得触目惊心，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做不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只愿那城头之火不殃及鱼池。
他不愿拔刀，有人却拔枪。
年轻店小二只觉自己的肩膀被衣甲沉沉撞击，昂首只见昨夜一面之缘的虎目龙眉少年提枪而过。
沈辰逸心里一惊，这位龙眉少年分明便是昨夜店里的留宿客人！
银枪白甲，少年伫立街头，虎目圆瞪，于那妖星杨荣嫉恶如仇；龙眉倒竖，于那鬼神许凤德针锋相对。
少年横摆长枪，气贯长虹，英雄出少年。
“马凌霄！特来取命！”
太始元年，妖星掠空，白蛇祸殿，黑蟒舞人间，天下英雄齐聚一堂，群雄割据，逐鹿中原，胜败生死，谁主沉浮？
远在城头的醉老头干了客栈讨来的酒，随手便将那羊皮酒壶甩至晴空，爽然一笑，看那酒洒人间，看那尘埃落定，老人癫狂自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来来来！来与君共饮岁月酒！”
“看看看！看这群雄逐鹿尽春秋！”
“叹叹叹！叹那颠覆乱世破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