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押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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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怀念一个粟特朋友

    他心有不甘地走到书房外,想为自己分辨几句,透过窗纸的缝隙,只见刘云正在研磨。

    片刻后,刘云提起毛笔来,蘸饱墨汁,在粉白墙上写起来:“人小志不小,只要有志气,就能克服困难。”

    几个字都是大白话,但写得很有气势。

    写完后,他久久地凝视着墙面,转过身来,咬着嘴唇,把毛笔放好,捧起一本《荀子》来,专心致志地读起来。

    好严肃的场面!

    刘和悄悄地离开书房,暗想着自己在这三山四寨间的处境,自己的前程又在哪里?

    一年前的刘和,看来很可能是个读书种子,儒家经典应该是装了一肚子。

    这一年来的自己,在三山四寨跑了个遍,跟史家三兄弟打了几十次架,私闯过张王爷的宅院,领受过张府的鞭刑,烧过红堡子的麦地,差点被会州府的骑兵射死,也在今年夏天的祖厉河大洪水里漂流过……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穿越后的应激综合征?

    “到哪里会有前途?我是应该带着弟弟去唃厮啰吐蕃寻找爹娘,或者是去东京汴梁做生意,又或者是去西夏兴庆府碰碰运气?”刘和坐在井台上,正儿八经地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来。

    “傻样,一个人在想啥呢?”刘舞从后院里走出来,“有啥好玩的吗?”

    刘和闷闷地说:“我不想读书。”

    刘舞说:“不想读书,你可以当将军啊!你还可以当大侠的。”

    刘和知道刘舞功夫好,剑术真不赖,但还真的没想过当将军。

    刘舞随手扯过一根棍子来,说:“以前三叔总是不叫我去张家大小二寨,我都快在这刘家寨闷死了。这次去了张家寨,也算是开了眼界。还有,张百川那小子挑衅你刘云哥哥,我就用这样一根棍子给搞定了。很简单的。”

    刘舞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里的棍子,行云流水地使出了几招,都是三叔传的看家本领。

    “怎么样?”刘舞说,“这个你也会,刘云也会,但就是没我精。张家的雪山枪法,你知道很精妙的,但张百川没有认真学,张东来倒是听说学得很认真,可惜今天没见到他。”

    张东来和张百川,是张王爷的曾孙,都在十五六岁,是一对很俊美的少年。

    张王爷的儿子,已经作古三十年了,孙子张中原也已经五十多岁了。

    中年得子,张中原把两个儿子当仙鹤童子一样供养,请了会州府的先生教书,也请了雪山寺的高僧传武。

    “百川东来”,就是百川东到海,叶落归根的意思,是张王爷对自己率领的东归归义军的一片期盼。

    但张百川和张东来,的确不够争气。

    “我打张百川,只用了十招。”刘舞说,“如果见到张东来,我希望是二十招之内。毕竟,他比我大一岁。”

    现在是八月,刘舞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

    刘和看见刘舞玉树临风地站在井台前,秋风拂面,正是一个少年郎应有的样子。

    相比而言,刘云就显得老气横秋了。

    “舞哥,你的愿望是什么?”刘和盘腿坐在井台上,说。

    刘舞用棍棒敲下来一片树叶,又巧妙地挥舞棍棒,让那叶子始终落不了地,只是头也不回地说:“愿望嘛?!再回到张家,吃一下张家的烤全羊。那口味,真的太棒了。”

    树叶像蝴蝶一样,在刘舞的棒尖跳动,刘舞全神贯注地逗弄着叶子,喜滋滋地说:“二叔总是说我出招不妙。他老人家未必就能这么玩。这是我自创的。”

    刘和说:“吃大餐那是个想法,怕不是愿望。”

    刘舞一棍把叶子挑起来,看了刘和一眼,说:“那什么是愿望?好吧,当将军,当大侠呗。”

    刘和冷笑一声:“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哈哈,没听过羊背上的将军。”

    刘舞的棍子停在了空中,黄叶落了下来。

    “嗨!”他把棍子一摔,随手抓住秋叶,在手里捏得紧紧的。

    棍子在地面上跳了几跳。

    刘舞走到鸡窝边,一只脚搭在鸡窝上,两条浓眉交起来,说:“我一定要搞一匹马来。”

    刘和从井台上走下来,说:“哥,那就是犯了死罪。会州府的西夏骑兵会来打死我们。”

    刘舞握紧的拳头抵在下巴上,说:“这乌龟我不再想当了。刘家寨迟早得有那么一天,肯定得自立杆头,恐惧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刘和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刘舞看着书房,书房里刘云朗朗的读书声正传了出来。

    “我就是没你云哥的静气,但书呆子也真的好欺负。我们这一次去屈吴山,张百川就偷偷地把你云哥拉到书房里,说是有书看,其实是在欺负人。”刘舞说得气愤了,脚提着鸡窝。

    公鸡母鸡都叫了起来,鸡毛也腾了起来。

    三娘立刻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盯着刘舞看。

    刘舞笑了笑,拉着弟弟出了大门,两个人坐在猪圈旁的杏树树杈上。

    “张百川真狡猾,说有一本《石记》什么的,你云哥就高兴坏了,给我也没说,就兴冲冲地走了。我觉得不妙,找啊找,听见你云哥在骂。顺着骂声就找到了藏书馆。”刘舞说。

    刘和想起云哥前面说的话来。原来如此,是受了这样的刺激。

    “你云哥下盘功夫好,其他的都没认真学,被张百川捆了起来。”刘舞说。

    刘和激动地说:“我云哥那么自尊心强的人,张百川给捆起来了。”

    “我见了,当时就想杀了姓张的。十招拿下了那小子,打了几个大嘴巴子,也把他给捆了起来。他就叫起来,喉咙都快喊破了。事情也就闹大了。”刘舞说,“你看三叔刚才在屋子里嫌我笑了。就是因为三叔给张家道歉了,能不一肚子的气?”

    刘和早就知道张百川很跋扈,但从来没领教过。听见刘云哥哥被欺负,心里就特别难过,特别生气。

    “是怎么个原由,好端端的欺负人?”刘和说。

    刘舞听着刘云的读书声,顿了顿,说:“姓张的骗你云哥去藏书馆,存心就不善。你云哥翻开书,看到有个叫李斯的,然后就说自己也要当人上人。张百川生气了,说咱们三山四寨的人,都是张家的家奴,子孙代代都是家奴,是贱人,不许读书,不许妄想。”

    “家奴”“贱人”两个词,像利刃插进后背一样,让刘和感到非常痛苦。

    他把手里抟捏的一个土块抓碎,说:“咱们爷爷跟着张王爷从敦煌来,走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难道就混了个贱人的称号?”

    刘舞看见弟弟生气的样子,拍着肩膀说:“你可千万再别去屈吴山闯祸。”

    “咳咳,咳咳!”三叔的咳嗽声,从后院传了出来。

    刘和弟兄两个跳下树杈,就看见三叔已经到了前院,正踱着步子,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

    哥两个站在大门口,等着三叔发话。

    三叔还是在踱步,边走边伸出指头掐算着。

    “舞儿,你知道咱们刘家寨有多少人口吗?”三叔踱着步子,低着头,说。

    刘舞笑了笑,说:“大概两千多人吧!”

    三叔没有说话。

    “刘云,你说呢?”三叔走到书房跟前,说。

    书房里的读书声停了下来,三叔又问了一遍。

    刘云走出书房,说:“父亲,孩儿记得刘家寨应该是有402户2280人,其中男人1200人,女人1080人。”

    三叔点了点头,看了看刘舞。

    刘舞吐了吐舌头:“有这么多人啊?”

    刘云说:“舞哥,咱们刘家寨的人并不多,仅仅是屈吴山的一个零头,比史家寨的3500人也少很多。”

    三叔终于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也就是刘云前面坐过的马扎上。

    刘舞快步走过去,从兜里掏出火折子来,侯在身旁。

    只见三叔从怀里掏出一个烟锅来,连带着把烟袋也掏了出来,长叹了一声,把磨碎的烟叶装在烟锅里。

    刘舞把火折子放在嘴边,吹了一口,然后把火苗靠在烟锅上。

    “叭,叭!”三叔闭上眼睛,悠悠地吸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刘和很喜欢看。

    第一次看到三叔抽烟,刘和感到不可思议。宋朝人吸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但三叔说,是他在少年时,救了一个粟特少年的命。

    那粟特少年就把自己的传家宝给了三叔,其实也就是烟叶种子和烟具。

    粟特人说,那是他们祖上有一次经商,快到泉州时遭了难,被风吹在海上漂了半年,九死一生后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祖上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三年,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女人和不少东西,但都丢失在海里了,只有烟叶和烟具保存了下来。

    三叔因此对烟叶和烟具非常珍惜,经常边抽烟,边想念他的粟特人朋友。

    “我们刘家寨最小,柔狼山下的土地又最养人,西夏人平定完河西走廊,如果不和宋朝打仗,就可能先对咱们下手。”三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