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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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马踏惊魂

    夜色渐渐转淡,凉意如山溪一般,沁人肌肤。



    老乞丐躺在青石砖砌的台阶上,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早已破旧不堪,精瘦的脸颊上沾满尘土,大半的头发已然发白,胡乱系在脑后。



    白色的清雾静静地在半空流淌,缠绕着穿过屋檐,慢慢地凝成露珠,悬挂在瓦片上。露水越聚越多,如枯黄的秋叶,滴落而下。



    老乞丐倏尔睁开双目,就在露珠即将沾身时,身上衣服轻轻一荡,那露珠便迸落到一旁,溅到台阶下。露珠滴滴答答越落越多,却没有一颗能近得他的身子。他看了一眼蜷在角落里的少年,若有所思。



    王祁此刻也醒了过来。虽说才入初秋,但清晨已有不小的凉意,一阵风吹过,钻入破烂的衣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便即转醒。他睁开眼,此时时辰尚早,东方微微现出些鱼肚白,街上了无人迹,极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鸡鸣,更显寂静。想到从今以后便要一个人闯荡陌生的世界,心下不禁有些发苦,他毕竟只是个少年,心性还未成熟,总是下意识地想庇护在大人身后。若不是遭逢大难,想必此刻还在家里无忧无虑地睡觉呢。可是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只要让他寻得一丝踪迹,便要将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杀得干干净净。想到此处,王祁双目发红,恨意随着激荡的血液上涌,口中呼呼喘着粗气,牙齿相撞,几乎快要咬碎了。脸上青筋毕露,一副噬人的模样。



    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祁大惊,身体迅速后退,抓起身旁的木棒横在身前,弓背柔身,全身戒备。等他定睛看清楚眼前的人以后,不禁觉得有些意外。这个人不就是昨晚睡在不远处的那个乞丐吗,当真是紧张过度了。一个老头而已,也把他吓成这幅样子。于是站直了身子,放下木棒,苦笑道:“老人家,您有事吗?”



    老乞丐看着王祁一系列下意识地反应,哈哈笑道:“小娃娃,我又不是坏人,你怕什么。看你的样子,好像把我当成老虎一样了。”



    王祁大窘道:“老人家,不好意思。我是猎户出身,天生就这毛病,让您受惊了。”他心中觉得有愧,人家只不过是拍了自己一下,自己就反应得就跟个什么似的,而且还是个老人,万一吓着可怎么办,所以见老人无恙,才放下心来,一个劲儿地赔罪。他却没有想到,如果是在林子里被野兽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欺上身来,那就不是拍上一爪子这个简单了,起码不得搭上半条命。



    老乞丐见他这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心中很是受用,笑道:“没什么,我虽然七老八十了,可也不会被你吓倒。不用担心。”



    王祁道:“那就好,那就好。请问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老乞丐道:“我刚才见你双目通红,精神太过紧张,怕你急火攻心,损了身子,这才拍了拍你,好让你醒过来。”



    王祁道:“原来是这样,多谢老人家了。”想到刚才的状态,心中后怕不已。平时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怎么突然间就魔怔了呢?稍一沉吟,便即明白:虽然遭受大难,可在林子里无时无刻面临着危险,刚开始有彭彪追杀,后来进了林子深处又要和野兽对峙搏命,那滔天的恨意就被压制在了心底。不是不想,是不能想,在那种情况下,稍微分神就有被杀的危险。现在终于安全了,虽说举目无亲,半人不识,可最起码没有生命危险,心神一放松,心底的恨意便如跗骨之蛆,瞬间充斥脑海。



    老乞丐看他不说话,眉头紧皱,知他是在思索缘由,又见他眉头渐渐舒展,看来已经将事情想明白了。心中惊讶这小子的悟性不低,当下说道:“看来你身上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了,不然也不会有这般激烈的反应。不过我还是劝你,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就得学会看开,如果因此而沉陷,那就得不偿失了。”



    王祁心里微惊,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乞丐居然能够看穿他的心事。看他年纪不小,衣着褴褛,却字字在理,令他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话虽然有理,那刻骨仇恨岂是随便一两句话就能看开的。不过他却仍然感谢面前这位老爷子,如果不是他刚才将自己拍醒,并且循循开导,自己岂不是置身于极其危险的境地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心中凛然,对着老乞丐深鞠一躬,感激道:“多谢老人家开导,小子记下了。”



    老乞丐见王祁心胸开阔,也是欢喜,笑道:“呵呵,这就对了。世上太多纷扰,只要灵台清净,再多苦难也只是一现昙花而已。”



    王祁不太懂他说些什么话,却也知道是老乞丐是在教导自己,不禁下颚微收,点头称是。



    老乞丐道:“小家伙,你是一个人吗?”要知方今天下大乱,地方割据,江湖中也是一团戾气,杀人越货、门派争斗时有发生。一个人想要独自闯荡而不庇护于一方势力是要冒着很大的危险的。老乞丐喜欢王祁的性子,不免见猎心喜,故有此一问。



    王祁不明白老乞丐想要问什么,但他知道老人没有害他的意思,稍一沉吟,答道:“老人家,我自然是一个人,这城中但认识一个人的话,也不能晚上睡在这里”,说到这里,怕老乞丐多想,赶忙又道:“我不是说这里不好,就是跟您实话是说,您老不要见怪。”



    老乞丐摆摆手道:“不碍事。大晚上睡在街上,本来就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情,老头我也是没处投奔才睡在这里的,怪你干什么。还有,你别一口一个老人家叫了,我姓唐,你叫我一声老唐便可。”



    王祁摇手道:“这可使不得,我叫您唐爷爷好了。”



    老乞丐道:“由你,我不勉强,叫什么无非是一个称呼而已,只要你不嫌麻烦。”



    王祁笑道:“哪里哪里,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唐爷爷,我叫王祁,‘六出祁山’的‘祁’。”他见老乞丐性情洒脱,便不再拘泥,且自己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小儿,对方更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哪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



    老乞丐道:“王祁,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王祁道:“唐爷爷,不瞒您说,现在我身无分文,前些日子打了两头畜牲,准备在城里寻个卖处将这两张皮子卖了换些银钱。”说着便将肩上背着的包袱拿下来,解开让老乞丐看。



    老乞丐看了一眼,见是两张兔子皮,一张松鼠皮。皮子显是脱下来没多久,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皮子大致完好,只是脖颈处都有一个拇指粗细的小洞,除此之外再无伤痕,显然是被扎透颈部,一击致命。老乞丐看看王祁手中木棒,心中了然,便道:“小伙子这手打猎的功夫倒是不错,不过就是皮子差了些,若是虎皮豹皮的话,就能卖个好价钱。这兔子皮嘛,嘿嘿……”



    王祁苦笑道:“唐爷爷,就我这身板,哪里能猎到虎豹。在我们村里,都得事先做好陷阱,还得集合十几个最好的猎户才有可能办到。而且除非是它们下了山跑进村子祸害,否则谁敢主动招惹它们。”



    老乞丐道:“呵呵,我只是说说而已。城东有个专门收野货的,老板叫李二,你过去便能看见。现在天色大亮,应该开门了。”



    王祁道:“那我这就过去看看。唐爷爷,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下钱后买些馒头,咱爷俩一起吃。”他见老乞丐这般年纪了还出来行讨,心中恻隐,就想尽点薄力,照顾上老者一些。



    老乞丐愕然,没想到王祁还有这份心思,当下笑道:“难为你有这份心了。这天下肯照顾我吃喝的,也唯有小家伙你一人哪。”



    王祁不以为其他,还道老人家受尽世态炎凉,发几句牢骚话,也不在意。当下问好方向,便朝城东走去。



    此时天光大亮,街上已有不少行人。因时局动乱,大都面容苦瘦,行色匆匆。王祁自小在小村子里长大,最大的活动范围便是村庄周围的莽莽青山。这是他第一次进城,一路走来,眼睛颇有些不够用的感觉。



    石门镇是方圆几十里数得着的大镇子,周围的人们都在这里寻找活计或是赶过来交易、售卖物品。晨辉初现,叫卖声、吆喝声已不绝于耳。王祁终究是孩子心性,一路上左顾右盼,所见所闻煞是新奇。周围的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眼神中或是鄙夷,或是漠视。王祁自逢大难,一路奔波,在森林里不敢有一刻松懈,每日与野兽厮杀,好不容易进得镇子里,晚上又睡在大街之上,这幅尊容实在是难以让人恭维。也难怪人们诧异,啥年头叫花子不是贴着墙角走动的,哪有像他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



    不一会儿,王祁便走到了城东。根据老乞丐的指点,果然看到了一家收售山货的店铺。门面不大,匾上写着“李记山货”四个字,小二正拿着掸子掸扫毛皮上的尘土。



    王祁整了整衣服,抬步走了进去。



    店小二经常跟山里人打交道,看他这副模样也见怪不怪,说道:“小哥是来卖东西的?”



    王祁道:“我有几张皮子,你给看看。”说着,便解下包袱放在桌子上,让小二观瞧。



    小二见只是寻常的皮货,便将皮子展开,伸手抻了抻,看见脖颈处的小洞,眼睛亮了一下,转头对王祁道:“小哥,这痞子是你家大人猎来让你来卖的吗?”



    王祁道:“不是,是我自己打的。”



    小二道:“瞧不出小哥还有这等的身手。只不过皮子寻常,不知你打算卖多少钱?”



    王祁哪里知道行情,喉头动了动,愣没有说出一个字。



    小二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已有了回数。他每日跟各色人等讨价还价,什么人没见识过,只一眼就看出面前这少年是个刚出世的雏。笑道:“看来小哥是第一次卖皮货吧。”



    王祁脸色微红,没想到一下子被人家揭了老底,憨笑道:“不瞒大哥,我确实是第一次。”



    小二道:“看小哥也是个实诚人,这样吧,两张兔子皮一张六钱,松鼠皮一张五钱,一共是一两七钱。我给小哥算二两整,就算初次打交道,咱们交个朋友。”



    王祁喜道:“那就多谢小二哥了。”



    小二走到柜台上拿了银子,放在王祁手上,笑道:“小哥以后要是再打下好皮子,一定记得要照顾我们哪。”



    王祁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向小二拱手告辞,喜滋滋地将钱揣到怀里向店外走去。



    见王祁出去,那小二便将三张皮子卷起,递给柜台里喝茶的掌柜,赔笑道:“掌柜的,这是那傻小子送来的皮货,成色不错,伤口也很齐整,您老过目。”



    那掌柜早将刚才的一幕看在眼里,接过小二递过来的皮子,道:“你小子倒是机灵,给我省了不少钱。这是五钱银子,拿去吃酒吧。”说着把钱扔给小二。



    小二接钱大喜,连连称谢。



    王祁出得店来,在街上寻了片刻,找到了一家馒头铺。买了两包馒头,便朝着昨晚落脚处行去。此时街上行人如织,人声熙攘,王祁心里惦记着老乞丐,再没有多看。镇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夜宿的那条街。



    王祁抬脚便要走过去,却见从路的那头来了一彪人马。最前面是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端坐一人,黑面短须,穿一身黑色的武士袍,目光湛然,不断扫视着周围的人群。他后面跟着一队马车,每辆车上驮着一个箱子,箱上钉着铜钉,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车子两旁各竖一面旗子,黑色旗面呈三角形,金线锁边,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孟”字。每辆马车左右都跟着四个护卫,身着统一的服饰,和马上那人一样,全身黑色,胸前写的也是一个“孟”字。



    整支队伍中没有人说话,只听得马蹄嗒嗒,还有车轮轧在青石路面上发出的沉闷响声。王祁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心中吃惊,赶紧退到一旁,等着车队过去。



    只听得周围的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道:“这是孟家镖局的吗?”



    有人应道:“自然是孟家镖局了,好气派的阵势。”



    先前那人道:“他们怎么到这里了?石门镇没什么人能雇得起他们保镖吧。”



    又有一人道:“肯定不是石门镇的人。估计也就是路过。”



    听的众人议论纷纷,王祁心中已是了然。他从前就听村子里的大人说过,世上有一种叫做“镖局”的行业,专门替有钱有势的人押送东西。保镖的镖师武功超群,能够以一抵十,看来今天见到的便是。



    那带头的黑面镖师喊道:“前面就是石门客栈了,大家护好货物,准备投店。”



    众镖师轰然允诺道:“是!”



    带头镖师跃马向前,后面众人押着镖车紧紧跟随。王祁站在人群中,看着这群彪悍的队伍从面前走过,他甚至看到了马鼻喷出来的白气。



    就在车队即将走完之时,一匹驮货的马前腿忽然拐了一下,后面货物甚重,马腿不吃重负,就要跪倒在地。一旁的镖师赶忙拉住缰绳,双手向上使力,想提起笼头迫使马站立起来。那马嘴上吃痛,粗大的鼻孔直喷白沫,四蹄挣扎乱踏。镖师挥鞭在马背上抽了一记,那马忽然人立而起,撒开蹄子向前冲去。前头车队受到冲撞,马匹被惊,一个个焦躁不安,马车横七竖八,乱成一团。



    两边看热闹的人们吓了一跳,叫喊着向后退却,躲避无妄之灾。拥挤的街道马上腾出好大一片空地。



    “哎,有个孩子!”不知道谁叫了一声,众人纷纷向前看去,见有个小孩孤零零地站在路当中,看着那匹冲过来的惊马发愣,两腿瑟瑟发抖,双目瞪大,不知所措。



    人群中一个妇人嘶声惨叫道:“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



    众镖师正在使劲拉住马匹,根本腾不出手;跟随那惊马的镖师在后面追逐,想要出手牵住缰绳已然不及。众人心中骇然,眼见那小孩便要被马踢到。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人群中窜出,双脚蹬地,身体在空中如燕子般伸展,直冲向小孩。他伸手将小孩拦腰抱住,一刻未曾停留,身子揉成一团,在地上轻巧地打了一个滚,再一跳,就站在了路的对面。



    这时惊马堪堪跑过,带头镖师飞身过来,落在马侧,大叫一声,抓住缰绳往怀里一带,那马倏地定住,车轮乍停,发出一阵吱吱声,在地上磨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向前带了足有一丈距离,才死死站住。



    所有一系列动作皆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待人们醒过神来,一切已经完成。众人惊恐之余,骇叹带头镖师武功绝伦。那妇人冲过去,抱起站在地上的孩子,放声大哭。命运由大悲到大喜,转折之快,唯有哭喊能将胸中的惊惧恐慌发泄出来。人们也替妇人感到一阵后怕和庆幸,看着路旁的少年,纷纷叫好。



    那带头镖师将手中缰绳交给身旁之人,训斥道:“张启贵,看好你的马,回头再跟你算账。”说完,也不理他,径直走到妇人身旁,掏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道:“嫂子,刚才受惊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回去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好好哄哄他。”



    妇人止住哭声,接过银子,慑于镖师的气势,口中犹自低声呜咽,带着孩子走了。



    带头镖师这才转过身来打量面前的少年,拱手道:“多谢小兄弟仗义出手。刚才若不是小兄弟及时相救,那小孩子说不定就……”



    王祁道:“您不必多礼。我只是心中不忍,这才出手相救,不过做了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他刚刚经历惊魂一刻,胸中激荡不定,气息还有些不稳。



    带头镖师道:“小兄弟这话说得好。人生一世快意恩仇,路见危难,自当相助。我叫任重远,是孟家镖局的二镖头,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王祁道:“我叫王祁。”



    任重远道:“王兄弟今日出手之恩任某记下了。他日若有差遣,你只要到彭州寻孟家镖局便可。”



    王祁道:“任大哥言重了。”



    任重远道:“大家萍水相逢,本当痛饮三杯,可我还有任务在身,就不能陪小兄弟喝酒了。再会!”



    王祁赶忙拱手道:“任大哥慢走。”



    早有人将马牵到跟前,任重远提身上马,向王祁点了点头,拨转马头,喝道:“走!”



    王祁待镖队走远,周围之人散开,这才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