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神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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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火入水

    



    江南水乡,历来是文人骚客的成诗之地:白墙黑瓦,青石拱桥,流水婉转,雨丝缠绵,哪样不能勾起诗人肚子里一两滴墨水?再加上,江南的女子,向来柔软可爱,张口即来的吴侬软语,又化了多少浪子的心。



    “我有一段情呀,唱拨拉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唱一只江南景呀,细细那道道,唱拨拉诸公听……”一个蓝衣女人蹲在河岸上捣衣,时断时续哼着小调,嗓音比云柔,比水清。



    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小小的姑娘,光脚在水中荡来荡去,绑着两个大麻花辫子,也穿蓝衣,正侧耳听阿娘唱曲子,沉醉的样子,看起来呆呆的。



    这是江南的一个偏僻小镇,偏僻到褚国地图上都没有记载。此地产丝绸,丝绸又软又水亮,贴身舒适,最得显贵们的喜爱。小镇住着十几户人家,丝绸的产量极少,又因地处偏僻,只能走水道进出,水道又错综复杂,容易迷路,久而久之,就只剩一个商人肯来采货了。这商人每月来一次,每次都雇一个艄公摇橹,自己晃悠着坐乌篷船过来,来这里的岸边低价收购丝绸,然后再去外面高价卖出。



    镇上的人都清楚这商人赚的是差价,可是谁也不愿意走出这小镇子。之前有十几个年轻女人出去了,就断了音讯,偶尔飘来点消息,是她们都在城里找了夫家过日子,也不愿意再回这个穷乡下了。



    “城里的人啊,各个比蟒蛇凶,比泥鳅滑,去了啊,被他们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镇子里的老人捋着胡子,说的头头是道。时间长了,剩下的人就没了出去的念头,家家户户靠着卖丝绸的钱互相买卖日用,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



    丝绸商人是一个矮胖和善的中年男人,常年身穿土黄色的掌柜衣裳,头戴顶土黄色的瓜皮帽,精明算计的小眼睛时长半眯着,肥胖的脸上挂着与他气质相同的精明笑容。他每次来镇子,都会捎带一小包糖果给这里的给小孩们,所以,小孩们会数日子掐时间跑到岸边等他,一见到他,纷纷喊叫着跳到水中讨要糖果,嬉闹声很大,大人们一听,便知是商人来了,也赶忙拿出自家纺织了一个月的丝绸,过来卖钱。商人还会在这时讨价还价,往往一个时辰之内,交易便完成了,商人也不多停留,当日来当日走。



    这天,蓝衣小姑娘自己跑到了岸边,脱了鞋子,一只小脚丫在河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荡来荡去,两眼呆呆地看着前面,不知又在想着什么。有个小男孩捡了个石子儿走到她身后,不怀好意地憋着笑,然后瞄准了用力往她脑袋上扔。



    小姑娘疼得呲牙咧嘴,愣是没叫一声痛。只捂着脑袋转头看向那混小子。



    混小子没听到预期的惨叫,一下子气了,又拿起一个石子儿往她身上扔,扔完了还啐了一口,“呸!跟个傻子样!”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乐起来了,转头就跑,大声地、报复性地喊:“顾小拾是个傻子!大傻子!哈哈哈哈——”聚在远处的孩子们听到了,哄然大笑,对着顾小拾高声重复着:“顾小拾是个傻子!傻子!”



    顾小拾这才站起来,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抓了把土往他们扔,跑过去时,那群孩子早就跑散了,他们的嘲笑越飘越远,“大傻子,顾小拾是个大傻子——”



    顾小拾气不过,逮着一个孩子猛追,追到一个高墙外,孩子不见了,顾小拾左右张望寻找,突然觉得头顶落了滴水,一抬头,便见一个鬼祟的脑袋探出高墙,紧接着,一股水从他嘴里喷洒而来,淋得顾小拾全是湿黏。她愣楞站住,甚至没想起来躲。高墙上的脑袋放肆大笑:“爷嘴里喷出来的水,味道咋样!哈哈哈哈!”顾小拾才回过神来,冲到他家院中,他的母亲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



    “姨娘,菜菜喷了我一身水。”顾小拾如实说。



    姨娘抬眼瞥了她一下,手中的活都没停,“哎!别乱说我儿子,谁知道你是不是摔进了水里?”



    菜菜躲在堂屋的门后,使劲对顾小拾做鬼脸。



    顾小拾没胆子越过姨娘捉菜菜,呆呆站了一会,瘪着嘴走了。她的头发湿了,阿娘给扎的小辫子也跑散了,上身的衣服湿了一半,小脚丫全是泥,她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模样,瘪着的嘴巴动了动,坐在地上放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揉眼,弄得脸上一块灰一块白。



    ‘哗啦——哗啦——’岸边传来摇橹声,刚才跑散的孩子们一窝蜂又跑了回来,顾小拾揉了揉眼,看清是丝绸商人来了。



    孩子们撒欢、狂奔,绕过碍眼的顾小拾,跑到了岸边。这次——他们竟出奇地没下水。



    顾小拾吸了吸鼻涕,也挤到岸边去抢糖果,孩子们这会子也是稀奇,竟没把顾小拾挤出去,顾小拾顺利地挤到了最前头,这时菜菜伸手一推,推得顾小拾一个趔趄,没站稳,脸朝下摔进了水里。



    孩子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孩子头拍着菜菜:“你真行!厉害!回来多给你一块糖!”



    菜菜附和:“谢谢老大!”转脸对顾小拾啐了一口,“赶紧死去吧!认识个傻子真是丢人!”



    衣裳上吸满了水,对于顾小拾来说,太重了,她艰难地拖着湿衣服爬起来。还好靠近岸边的水浅,只到小腿肚子。



    摇橹声更近了,商人的船马上就过来了,岸上的孩子们没空管顾小拾了,眼睛粘在了商人腰间的兜子上。



    商人站在船头,笑眯眯地解开腰上挂着的小兜,小兜鼓囊囊的,他高高地举起小兜,冲着孩子们那里,慢悠悠晃了几下。



    孩子们站不住了,想到甜甜的糖,更兴奋了,瞪大了眼、卯足了劲等着抢糖,他们跟船向前跑,商人看了眼顾小拾,对身后带斗笠低头摇橹的艄公挥了下手,艄公将船横停在岸边,便退回了船篷。顾小拾被落在了船尾。商人来回看了眼孩子们,笑眯眯地解开了小兜,说:“这次带的糖多,你们多拿些,回去给家人尝尝。”孩子群爆发一阵欢呼,商人顺势抓了把糖扔向岸边,孩子们乱作一团哄抢,没抢到的开始骂街。



    顾小拾孤零零站在水里,岸上乱作一团,有几个孩子已经打起来了,商人的小兜已空瘪,顾小拾吸了吸鼻涕,知道这次的糖又没她的了。想阿娘,这是她脑袋里第一个念头,她拧了拧衣上的水,吃力地、一步一步地挪动脚,走向岸上。经过船篷时,顾小拾不经意往里头扫了一眼,见船篷里的板凳桌子东倒西歪,不禁多看了两眼。船篷里,好像是有人打过架,桌椅被掀翻,吃食瓜果散满船篷,甲板上全是水渍,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张草席,草席摆放地最为端正,草席下盖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再一看,那圆滚滚的东西露出了一片土黄色的衣角,颜色和花纹与撒糖的商人一模一样,更不寻常的是,草席旁边坐着刚从甲板上退进来的艄公,艄公已摘下斗笠,背对顾小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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