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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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弃子

    中秋夜,本该家人圆聚,其乐一堂之时,陈云翔独自一人坐在官锦城陈家祖地的藏书阁顶层。

    陈云翔额头冷汗直流,强忍着破碎的灵气流转带来的,又尝试着运转法诀,灵气所到之处,每每带起撕裂一般疼痛。

    和之前的所有尝试一般,灵力流初入膻中尚可运转自如,却在进入神阙后几个呼吸内便从四方流失殆尽。

    “我陈云翔何许人也,怎会成了废人一个?我不服啊!”陈云翔累瘫在地,绝望地吼着,嗓音嘶哑。

    经脉破损,运转一个周天已是极限,今逢中秋,百感交加,陈云翔竟强行运转第二遍,此时旧伤发作,想要挣扎起来服下药膏,浑身传来的剧烈痛楚却让他连抬手也难以做到。

    五年前,陈家嫡长子陈云翔,年仅十二岁便已经是聚气大成,被誉为不世出之鬼才。只因年轻气盛,受不得他人激将,不愿意等待师长相助,便欲借那官锦城市井浊气筑基。陈云翔天资卓绝,本不应该出任何差错。谁曾料到,天降陨星破其灵云,导致筑基失败。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若根基不毁,以陈家之力,大可助他稳定修为,重新筑基。但那天降陨星非比寻常,不但损毁了陈云翔凝聚许久的灌体灵气,损其肉身,使他丹田尽毁。

    陈家千年基业,库藏不乏生生造化丸、九转断续膏等圣药,身体外伤并非不可治愈,但神魂之损却无药可医,陨星损其神魂,让陈云翔终日浑噩,陈家百年来最有潜力的子弟就这样前途尽毁。

    陈家为其寻医三年,终不可治愈。陈家虽贵为大周朝八大望族之一,也不可能无休止地将资源倾注在他这个废人身上。于是陈太傅当机立断,令当代家主陈锦文宣布废其世子,世子之位将由其大兄陈云天继承,陈云翔则被遣回祖地静养。

    家族越是兴盛,利益纠葛越是错综复杂。世子之位被除,陈家三大派系的主母一系也受到牵连,陈云翔自然是落了个众弃亲离,就连生母也避之不见,这才有他中秋之夜却独坐书阁。

    陈云翔丹田有恙,灵气自然泄露,本可控制,令灵气慢慢散去,不至于伤及五脏。可今日已是强行运转第三遍,已是油尽灯枯,灵气散入脏腑,已经来不及控制。

    无情之月越升越高,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陈云翔面色青白,嘴唇发紫,呼吸短促起来,他意识到若是不起身服药,压制体内灵气,自己将被四散的灵气冲毁肉身,爆体而亡。他脸色大变,用尽浑身力气翻过身来,向着那药桌奋力爬去。

    若是放在从前,坐拥世子的资源,周围又有能人护持,根本不会有此险情。但此时不比当日,他已是失势无助,又神魂缺失,整个人浑浑噩噩,当真是命悬一线。

    陈云翔竭力地向前挪动,一寸又一寸,待他手能够到那桌缘之时,他双眼模糊,口鼻开始渗出血来。陈云翔一咬舌尖,竟是毫无知觉,脑袋一阵眩晕,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

    神魂损伤,记忆缺失,只凭胸中一股念头莽撞修炼,却是落得如此死法?

    “吾命休矣?”陈云翔双眼透着不甘,喉咙中传来嘶哑的声音。

    只听胸中陨星内传来一声长叹,无人知晓官锦城内陈宅门厅的紫天仙藤上异变陡生,千年仙藤,一朝枯萎。

    月光如水,洒落大地,神州之上,尽是团聚。

    那块天外陨星,以一界气运祭炼,有着卓大威能,能逆转时空。凭借此物,这已经不是陈旭蒙第一次来此界。那日于仙界遭遇地仙围攻,若非陈云翔拼死一搏,陈旭蒙定是无法逃出生天。

    头回来此界之时,便是寄居于陈云翔体内,二人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云翔决定帮助陈旭蒙以夺回躯体,苦修多年,做好万全准备飞升而去。待到仙界,二人多方查勘,得知仙界隐藏着更大秘辛,二人接连遭遇追杀,只靠着此异宝逆转时空。只是那次一番恶战,陈云翔最终勉力运转此宝,让陈旭蒙穿越时空,得以脱身,没曾想竟回到了陈云翔筑基之时。

    陈旭蒙自神魂之内,扫视着陈云翔留下的最后讯息。

    “云翔,一切是非起承皆是因我,可到头来却是你替我承下这份苦果,我愧对于你!”陈旭蒙得知当日情形,不禁悲从中来,“你本该是天子骄子,此生却也备受折磨,我愧对于你!”又想到这一世他惨遭变故,孤苦无依,肉体神魂皆残缺的情况下,勉力修行竟险些身死,陈旭蒙只觉胸中郁结,不知不觉间竟泪满衣襟。

    感受着体内陈云翔的两世残魂,陈旭蒙面色苦涩,“前世遭遇伏击,你宁可殒命,只余残魂仍护我元灵;此生根基尽废,你神魂缺损,依然修行不辍。此间你所受之苦皆非你之过,前世大劫由你独自扛过,此生一切艰难险阻,理应由我一力承当。”话毕,右手凝聚起仙藤残留生力,双指运力,龙飞凤舞,凭空画出一道法阵,左手打出一道法诀,法阵当中演化阴阳两极,一指一收,陈云翔两世神魂没入阵中合二为一,法印放出一道光华,没入陈旭蒙额头之内。

    陈旭蒙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无人知道这具命途多舛的身体已经换了一个主人。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本应神魂泯灭,前世却意外重生于你,是我之幸却是你之不幸,你便是我的那一线生机。此生种种,皆交付与我,定不负你所望!”

    明月照当空,陈旭蒙抬头望月,眼中绽出异彩,种种杂念皆烟消云散,只余下坚定,那前世种种挫折困苦,又如何,此生多少前途未卜,又如何?手掷长刀仰天笑,我命由我不由天!

    平复胸臆,陈旭蒙踱步回书桌旁,端坐蒲团之上,闭目冥思。了解到这具身体的现况后,陈旭蒙也是暗自咋舌。

    身为一界真仙,陈旭蒙自然明白,无法贮存灵气,恐怕就是仙路断绝,仙凡两隔。不过好在汲取千年紫天仙藤的庞大生力,好在保住了这具躯体的浑身经络以及五脏六腑。陈旭蒙知晓,五年前被陨星伤了丹田,那一口先天元气流失殆尽,故吸纳的灵气再多,也无法贮存,更无法化为己用。

    而解决方法也存在,一是借至阳之物温养肉身,再加以多名元婴高手合力施法,助肉身重诞那一口元气。不过此法条件极为严苛,便是那几位元婴修士必修行的是至阳功法,且与那受术之人乃是血亲为最佳。且不说陈家家传功法温和中正,况且陈家元婴高手仅有两名,其中陈家太上长老早已闭死关。

    二则是假借它物为己身道基,修外物以成自身,待体外结丹之时,再引天地元气重铸肉身,重生那一口先天元气。古往今来借外物修炼者多是走火入魔,不得不改修外道。为今之计恐怕仅此一途。若要结成外丹,需付出常人修炼之千百倍艰险,一个不留神,恐怕便是身死道消。陈旭蒙想到此处,却是哂然一笑,路迢迢吾往矣。

    修道之行始于聚气,聚气盈体则可筑基,筑基成则入仙途,再开窍穴、通经脉,然后化丹、成婴,走上那渡劫之旅。此在修仙界乃是通识。

    但实际上,那开窍穴、通经脉,并非只能在筑基之后为之,在筑基之前亦可提前开其窍穴、疏其经络。不过熬炼过程不仅十分痛苦,而且风险极大,若无明师照拂,极有可能伤及根骨。

    此界奇花异草、珍奇材料一应俱全,洋洋大观,筑器炼丹从不缺少材料,大族子弟是无人愿意于筑基之前开通窍穴。

    而大族子弟通常定时吞服丹药以增长法力,殊不知此举虽然使得筑基变得轻松无比,但由于服食丹药,导致真元不纯,凝丹便无可成就上品金丹。陈旭蒙虽沉浸丹道,算得上是个炼丹奇才,只是苦于生处那界资源匮乏,一界崩坏以至无药可炼,前世来到陈云翔所处一界,资源丰富,

    陈旭蒙则不同,他自幼便背负一界气运,肉身先以秘药洗练,再经千锤百炼,周身玄关奇窍通达,而后再开始吸纳天气元气,故是进境神速。这陈云翔乃是陈家世子,从小灵丹妙药不曾断绝,但从未苦熬身躯,故真元驳杂不堪,但丹田之变使得全身真元丧失,无需陈旭蒙费神精纯,也算是因祸得福。

    “为今之计,只得寻一炼体之处才行。”陈旭蒙略一定神,便走下藏书阁推门而出,月光浅浅,天色蒙蒙亮。

    陈家祖地傍山取址,依溪而建,自书阁出则有两条细石密铺的小路,月光洒下如水银泻地,小路延绵,通往幽深。路沿着溪流细密铺制,溪水九曲潺潺,周遭古韵民居,竟是千百年前遗留故所。陈氏祖地深处的民居乃是千百年前陈家老祖出生地,位于官锦城外数百里,待得其发迹之后,这后山便为祭祖之地,被设下迷阵,寻常城内凡人若是此地,只会兜几个圈子后走回来时的路,只有陈家老祖嫡系血脉可踏入。

    “这陈家人恐怕是打算让这陈云翔于此处幽居,放下大道,还可为家族世俗所用吧。”陈旭蒙轻笑一声,也许陈云翔于此地待上几年便会被磨去锋芒,回家族料理凡俗事务,只可惜现在这副躯体中确是另一个灵魂。

    “昔年八月十五夜,京城府邸星捧月。今年八月十五夜,祖地华池伶仃人!”想到陈云翔凄苦的日子,陈旭蒙不禁叹道。自祖地书阁出,沿着溪流小路缓步而走,行至祖地深处华池天已微亮。

    陈旭蒙刚出书阁之时,仙藤之力还萦绕体脉,尚酸软不适,待走近华池,已是浑身轻松,体态轻盈。陈旭蒙半蹲下来,抚摸着脚下的石子路。待得陈旭蒙辨别出来,不由得感叹这陈家好大的手笔,这赤玉原石,竟用以铺路!这赤玉虽不算顶级材料,也是不可多得之物,一般用来作法器流转之物,提升坚硬度的同时还可令法力流转顺畅。前世陈旭蒙苦心修炼,从未在意过身外之事,此生若非丹田尽废,根本无法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之处。

    此界物产之丰,还在过去料想之上,陈旭蒙心道。

    这时,空中忽然飘来阵阵青烟。陈旭蒙好生疑惑,这陈家祖地莫非除了自己还有他人在此?要知道,那陈氏家主遣人护送自己回来,就连那几个贴身丫鬟和小厮也留在官锦城陈府外院当中。陈旭蒙疑心大起,循烟而去,止步于一间普通民居前。

    这间民房寻常无比,乃土坯打底,窑制砖瓦铺设而成,建成不知多少年岁,墙砖已然风化干裂,透着岁月的气息。陈旭蒙略一思索便推门而入,木质的房门已然被虫蚀空,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房间内散发着腐朽的气味,惟一人一鼎而已。鼎是青铜鼎,周身贴八道黄符,悬于空中。人着布衣,左手凝丹火,右手操药材。听陈旭蒙推门之声也不回头,只一挥袖,房内便出现一副桌椅,“坐”布衣人吐出一字。陈旭蒙见其炼丹到了紧要关头,也未拒绝,不做声响地坐下静待。

    初升的太阳普照大地,微光慢慢爬上远山。房中人的那一鼎药也到了开炉之时。药鼎盘旋而起,在布衣人掌上飞转。片刻之后,布衣人收回丹火,二指连点,疾速催动那八道黄符,药鼎激烈旋转,只听砰地一声,鼎盖被药力冲开,药鼎中已是药香向四处散溢开来。布衣人大惊,连忙扣指一弹一拨,那药液却未在这弹拨之间凝聚成丹丸。

    陈旭蒙见状,知是火候不够,开盖过急导致的,连忙出声道:“再以丹火灼一刻,以药瓶收药液凝药膏,可保得三成药力。”布衣人一听,又祭起丹火,略一迟疑便祭出一玉瓶,真元流动间,已是收拢鼎中大部药液。一挥袖,八道黄符和药鼎都消失不见。

    这一炉回生丹,布衣人只有三分把握可成丹,方才见那药液未曾凝聚,已是放弃,没曾想陈旭蒙一阵点拨,竟然化丹成膏,还保得三分药力,想到此处,布衣人不禁粲然而笑。

    “哈哈,成了!没想到我陈家竟有如此年轻的丹师!”陈旭蒙听此言,恍然大悟,想必这位就是陈家那两位元婴大能之一,观其炼制回生丹这种延年益寿之丹药,必定是那位闭死关的陈家长老了吧。

    “孙儿陈旭……陈云翔拜见天祖大人!”陈旭蒙躬身道。

    “哈哈,好孩儿,快过来让老祖好好瞧瞧你。”陈长老向着陈旭蒙招招手,笑眯眯地说道。

    只一搭手,陈家老祖便眉头一皱,开口问道:“你体内法力全无,是被伤及丹田?”

    “老祖明鉴,孙儿五年前筑基失败,损毁丹田。但孙儿不愿放弃仙途,被家主遣回祖地静养,适才扰了老祖清净。”

    “哪里的话,若非你来到祖地,怎有我这一炉回生丹?我已百年未出世,今日相见便是缘,我看你在炼丹之道上颇有建树,你若愿意成为一名药师,我必替你寻得三位元婴同道助你重诞先天元气,如何?”陈长老手抚长须,笑着说道。

    陈旭蒙摇了摇头。

    “这炼丹一途,也算是,不仅族内资源供你随意取用,待你声名一显,在这大周境内也可逍遥自在,备受尊崇。”陈长老谆谆善诱道。

    陈旭蒙听闻此言,并不言语,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恐怕此子道心坚定,不会弃了那长生之道,这与吾百年前何曾相似,如今不也落得炼丹苟活?也罢,且不论承了这一炉回生丹的情,只看此子乃吾辈后人,也得帮上一帮,陈长老暗自心想。

    “罢了,你随我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