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贾
字体: 16 + -

第二十四章 误判

    夜色下管家前院门口围满了人。

    排除站在一侧沉默不语的罗铁三兄弟,李和伍遵等一行人一共来了六人。

    此时一名中年车夫牵着马车候在门外街道靠市垣的一边,一名中年车夫举着火把站在李和伍遵等人身后。其余四人分别是端木堂管事李和、伍壹,以及伍壹的二叔伍遵、三叔伍善。

    四人便与出门相迎的李并、田辅、习珍、管佐面对面站在院门外侧,相互认识着。

    “……伍家在襄阳客商中颇有人缘,我等所用的其余州郡来的物什,不是他们宗族也是好友宗族之中的门客雇工运过来的……二位掌柜与我等相互帮衬已有多年,老相识了,公佐不必拘礼……老三,元思,为兄也给你等说说公佐的……”

    “李兄不必多言,我这侄儿有幸听过习大先生的课,方才知晓二位习先生皆在此处,已将先生功绩、习家先祖之伟业先行告知我等……伍某虽愚钝,亦曾听闻盛名荆襄百余年的习氏池,今日有幸得见习氏后人,得见先生,委实三生有幸。家兄有意异日邀李兄于临江苑赴宴,不知先生可愿屈尊前往,一同赏赏李兄的笔墨呀?临江苑便在五业曹边上,定不会误了先生事,先生……”

    “伍元思,你这相时而动的本事着实不凡啊。登门投刺呢?厚礼呢?这便替老夫做主赴宴了?邀请公佐亦如此仓促?想必令公子那不知礼数的本事定是与你学的了!呵,邀人相聚,还要人登门投名刺,明廷府君都不会如此行事啊……”

    “啊哟,李兄也知晓此事。犬子举止鲁莽,贤侄多多宽宥。此事那逆子昨日告知于我,我已训斥过了。实不相瞒,方才过来自叔孝兄口中得知你在仲匡贤侄家中,亦有为那逆子寻路之意,明早他便上门给仲匡贤侄投名刺赔礼来。”

    “赔礼?都寻到此处了,此趟过来你便没为你这贤侄备点初见之礼?来,仲匡,好好给你二位伍叔行个礼。伍元思,你可有何赠礼啊?”

    “贤侄免礼,免礼……实则我与你承业叔父二人来此之前亦想过要送些薄礼,只是不知该送何物。先前在端木堂看了看,想着笔墨纸砚李兄会送,不敢献丑。金银玉器又太粗鄙。你且等上几日,我等好好为你备一份厚礼,如何?”

    “仲匡不必推辞……这可是你说的,为兄等着你花心思的厚礼啊!”

    李并与伍遵说笑着,片刻之后,伍遵便也招手道:“既然如此,伍某厚颜,我家侄儿此次过了秋试,今次尚有幸代表南市东亭街的学子去刘荆州的文会,不知李兄可有厚礼呀?令得我家侄儿能在文会赢得一些颜面便好。便是不为文会,东亭街唯一的士子了,亦该鼓励鼓励吧?”

    话语之中,对面管佐的脸色微微凝了凝,伍壹上前拱手行礼,见状嘴角轻轻一勾。

    刚刚那声“伍公子”从管佐昨天早上的表现来看,他没往管佐狂妄的方向上设想,就觉得管佐一介市井村夫,没见过什么场面,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他一声“管兄”,吓得对方露怯没敢随意改变称呼。

    只是那称谓到底生分,无疑让他丢了脸,此时见得对方因为自己吃了暗亏,多少算给了一些慰籍。

    而且,这样拘谨略显狼狈的形象才是正常的啊……

    变向也能证明他的猜想完全符合实际。

    “有幸代过宋五业的课,教过子方几次。此次子方再过秋试,习某亦感荣光。若说赠礼,今日有缘与二位伍兄相识,习某亦该准备。不若待习某与李兄讨论,改日相期同送,伍兄以为如何?”

    刚刚伍遵那番顺水推舟其实弄得李并脸色挺尴尬的,谁都看得出来接下来伍遵要讨要笔墨了,如今李并的楷书都闹到刘表鉴赏的地步,李并怎么可能、也不敢轻易出手,习珍的圆场无疑给了一些转圜的余地,也断绝了伍遵进一步试探的道路。但能得到习珍赠礼,伍壹还是感到惊喜。

    习珍的赠礼意义非常,伍家能凭此得到不少好处。

    原本众人过来讨要李并的墨宝就有软磨硬泡碰碰运气的意思,此时能在习珍手中得到一份对家族有益的礼物,还是因为自己,伍壹心头火热,回味着习珍没人介绍就直呼自己的表字,还坦坦荡荡地开始恭喜起自己过了秋试,急忙受宠若惊地感谢几句。

    及至得到田辅、习珍毫不吝啬的夸奖恭喜,就连出门迎上来的习宏、卜金都附和恭维起来,再看表情更显凝滞的管佐,伍壹心中愈发畅快。

    他心忖管佐到底是在攀附权贵,可依照管佐如今的恶名与身份,权贵怎么可能顾及他的脸色行事。此时这些人虽是做客,说的话却一点没有避讳主人家的颜面,也可以证实对管佐的不重视。

    这姓管的确实是狼狈啊。

    伍壹有些幸灾乐祸。会如此,倒也不只是管佐刚刚的失礼,也因为管佐十几天前干出了那等偏激的行为来,其实对于同为东亭街人士的伍壹是有很大影响的。

    商贾出身在五业曹本来就不受待见,伍壹又从善如流经常请托说情,这次又凭此过了秋试,自然受到一些人说闲话,此次管佐的事也成了那些人对他恶语相向的其中一个方面。

    什么“商贾出身的人果真都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南市污浊之地,养得都是这等猪狗不如之辈”……种种话语,虽然大多属于胡搅蛮缠、恶意诋毁,但终究不堪入耳,于是伍壹对于管佐落下话柄是极其不满的。

    只不过两人身份悬殊,他也注重修养体面,懒得与管佐一般见识,也深怕与管佐产生纠葛再沾染上什么话柄,所以昨日遇到管佐才懒得搭理,在伍喜礼贤下士后不得已客套地拉拢一下,知道管佐有了去处,也懒得深究到底是不是在敷衍自己。

    此后在柳月阁听伍铜说起管佐受到李并的赏识,可能当掌柜,伍壹倒也有种被管佐在背后报复了一刀的感觉。尤其是他对管佐表现得颇为冷淡,管佐却得了势,也不知道甄萌会怎么想,当时自觉丢了人,对管佐自然更有愤怼了。

    至于叫甄萌邀请一下管佐,便是想着自己不便出手,让甄萌帮着查查管佐异军突起的缘由。

    当然啦,秦楼楚馆不乏好事者,依照管佐的性子与那些恶名,秋分之夜到了柳月阁绝对要受到那些好事者的奚落,他其实也是有报复管佐的想法参杂其中的。便是管佐没去,年轻人嘛,总会喜欢这种热闹,为了避嫌不去,想来心中也会怅然若失。

    却是没想到,才隔了一日,就知道了管佐与李并产生关联的来龙去脉。

    说来也巧,今日他随着二叔、三叔向李并要墨宝,结果在端木堂与李和耗的时候,李和向他打听了昔日同窗管佐的事,伍遵多问了几句,李和便也坦白正为要做管佐手下的事闷闷不乐,还将事情始末说了个清楚。

    李和与伍家有业务来往,私交也不错,伍家涉及的诸多商业领域又与罗家并无冲突,反而有些相辅相成,就算是伍家身后不为人知的靠山此时在官场上与罗氏暂时也是相安无事的状态,所以伍壹能判断出李和在这事上不至于说谎。

    此外,楷书、印刷术、拼音等等这些东西都属于极其私密的技术,李和说这种事也担了风险,不该还有骗人的成分。

    当然,罗家、习家设计假借李和戕害伍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这种敌对关系通常都有先兆,不可能是飞来横祸,再说伍壹虽然还未接手家族事务,深知伍家能在南市立足全靠小心谨慎,只要家中不沾染李和说的这些技术,亦或与罗家、习家商议着分一杯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祸事。

    就算有事,那些事自有长辈处理,他的当务之急还是在仕途,所以伍壹着重分析这次与管佐有关的所有不寻常处。

    他自认对管佐有些了解,当初投河才是管佐这等苦大仇深、执迷不悟之人应该有的遭遇,此后认命下来行商坐贾也是常理,至于搭上李并、搭上罗家异军突起,反倒显得不真实。

    而依照李和所了解到的所谓内幕,管佐投河不死,遇到两个大贤救助,这两位大贤还在只相识十几日的情况下,就把楷书、诗文、拼音、印刷术这些绝技奇想倾囊相授给管佐,让管佐随意处置这些东西做买卖赚钱,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奇遇,伍壹绝对不相信。

    伍壹也不相信在早就认识两位大贤的情况下,管佐能一直隐忍到退出五业曹为止。

    他有理由怀疑管佐说谎,也怀疑李并、田辅在配合着演戏,甚至跟管佐有关的这部分内容就是假的。

    似罗家大宗那等人物,为了利益是有可能向刘表说谎,但楷书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遗臭万年,伍壹不相信罗家大宗有这么大的魄力胡来。他宁可相信罗家大宗知晓内情,甚至奸商与古墓玉简确实存在,因为成竹在胸,所以才向刘表邀功。

    而启用管佐,是因为看中了管佐不怕死,于是叫管佐拿着楷书诗文来端木堂找李并麻烦,从而以端木堂为突破口,整治南市中的所有罗家产业——三天前南市罗家所有产业的严阵以待伍遵、伍善也看在眼里,当时做了提醒,伍壹便顺着这个角度想了下去。

    这就意味着管佐从始至终是罗家、习家二位大宗的棋子,而李并、田辅也就是在弄虚作假而已。先不管李并在这件事上到底扮演什么身份,至少管佐误打误撞的确立了功,所以也就得到了赏赐,获得甲三这等虚名,成为掌柜。

    初听到管佐得到这些好处,伍壹也暗自咋舌引得南市议论纷纷的甲三匿名人士居然就是管佐,但想明白缘由也就不觉得羡慕了,他还怀疑让管佐得到好处兴许也是罗家大宗转移众人注意力的手段,还也可能是为了让底下一些知情者站队,也好罗家、习家二家的大宗能够在暗地里进行更缜密的安排。

    当然,上位者的想法不可预测,也难说里面还有更大的布局存在。伍壹也只是大概分析了一下,此后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分析启发了李和,李和一改替李并隐瞒行踪的作风,极其爽快地答应下来帮他们引去找李并,承诺可以把李并先前就写下的隶书、小篆笔墨送给他们几幅,甚至是帮忙向李并讨要楷书墨宝。

    作为条件,伍家则需要帮李和调查李白、王羲之是否真实存在,还需要在必要时刻替李和在阻拦管佐成为掌柜这件事上出把力。

    伍壹原本想不透李和坚决反对管佐当掌柜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不过也是那时,他知道了罗家尚分罗家大宗与三叔公两派,南市中的罗家产业基本归属罗家三叔公主管,而管佐与田辅则代表了罗家大宗——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有可能影响到了一个家族的内斗。

    能看到一番分析受到李和重视,甚至影响到罗氏这种传承数百年的荆襄大族,这是伍壹颇感虚荣的,阻拦管佐当掌柜,讨好李和,变向对伍家的生意也有好处,再加上因为管佐受到的一些白眼与刁难,此行伍壹当然也把管佐当成了他的文韬武略得到长辈认可的踏脚石。

    此时管佐神色拘谨凝滞,尤显笨拙,思及李和此行的打算,一想到事成之后管佐心灰意懒,亦或经过色厉内荏地垂死挣扎后仍旧灰头土脸、挫败不已,伍壹心情期待。

    这厮若是知晓内情,兴许也会对料事如神的自己甘拜下风吧?

    啊呀,要不要找个时机与他说说呢?

    这姓管的不定就得再来一次投河呢……哈哈!

    ……

    “伍某替侄儿子方提前谢过二位习先生的赠礼了……想必诸位酬酢尽欢,我等便不叨扰了。仲匡贤侄不必多礼,家中尚有事,当真不进去了……叔父厚颜,犬子学艺不精,异日你可要多与犬子走动啊,与你来往,叔父也放心些,此时便不耽误诸位了……李兄,可否私谈啊?”

    “一定要今日谈啊……老三,你随我一起。为兄喝了酒,若有个闪失叫他兄弟二人占了便宜,便成罪人了。小八,你也过来。”

    马儿打着响鼻,守在马车旁的车夫正蹲在一侧检查着车轮,见得李并拉着李和的臂膀朝马车那边走,李和虽然推拒了几下,不久之后还是叫上李丘亦步亦趋地跟过去了,管佐又望望拱手告别、走向马车的伍遵伍壹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刚才长得就有点魁梧彪悍的李和全程对他表情冷淡,看得出来,的确是带着敌意来的,那敌意还不加掩饰,俨然对他很有成见,或许还有些不屑。

    好在伍遵举止得体,倒不像是田辅口中帮着李和来闹事的,反倒带点有意结交的意味。

    管佐也明白,伍遵既然上门求李并的笔墨,自然以这件事为主,刁难他一个小辈不算重要事。即便要卖李和的面子,真要刁难他,依照伍家在南市颇有实力的家世与伍家主要话事人的身份,伍遵或许也只要开口说一句就够了,哪里需要时时刻刻表露出什么敌意来。

    不过也正因为知道这些,刚刚伍遵刻意把话题引到伍壹过了秋试这件事上来朝李并讨要礼物,管佐其实有些担心伍遵是在朝他发难,所以变了脸色。

    而且刚才李并批评伍喜的话语也让他想到了伍喜可能是依照富家公子的心态想花个一千钱看他闹笑话,当时脑海里还浮现了伍家似乎与一些黑暗势力有来往的印象,甚至还有伍家派人把西平街某户人家绑起来沉了汉水的传闻,想到这个年代比较肆无忌惮的野蛮暴虐在市井之中横行,即便有罗氏、习珍作为后盾,管佐心里突然也有些虚。

    现阶段他就怕遇到这种一言不合极有可能蛮不讲理的势力。

    可他刚才是真的回了伍壹一声“伍公子”,算是没给面子,再加上李和的事,还不知道这些人心里会怎么想他。

    说起来,平日里依照他与人为善的准则,当然不会对伍壹那么冷淡,不过他那反应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及至清醒过来,也意识到自己实在看不上对方昨日对他爱答不理、今日就一脸热忱的姿态。此外,那声“伍公子”也算是本能地回应了习珍自己与伍壹不熟。

    不过此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管佐担忧了一下就调整好心态,准备应付好眼前。

    毕竟,罗家、习珍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他好好表现,凭借罗、习两家的庇护也值得伍家这样的势力投鼠忌器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没必要杞人忧天。

    转念一想,他估计伍壹是从伍喜或者那个仆人口中知道了李并要收自己为义子的事,为了向李并讨要墨宝,才刻意喊上“管兄”变向向李并套近乎。伍遵的友善很有可能也跟这件事有关。

    也不知道伍壹这次过来是不是真的准备帮柳月阁讨要李并的笔墨……

    想来伍壹会为了柳月阁这种相对档次不高的秦楼楚馆出面的可能性极低,与甄萌客套,改日换个方式哄人开心才是最有可能的……

    想着伍壹这人表里不一,本来就不想多接触,以后估计也不会有机会多接触到,管佐愈发觉得刚刚那个小错误,犯了也就犯了。

    “逆子!真当此处是自家了?谁来了都要小燕备碗筷?”田辅朝缩着脖子凑过来的田陵一瞪眼,又吸着气、斜了眼想说什么的罗铁,朝管佐说道:“仲匡,你先引诸位进去吧。叔父在此处站些时间。”

    见得田辅向习珍投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管佐望向习珍,见习珍点头,便举着油灯,陪着习珍、习宏、卜金进了院子。

    院门内侧,乐燕迎了上来,小声道:“仲匡兄,他们要不要进来啊?案几不够,席位也要拼……”

    管佐想了想,“可能跟李伯谈完事情就走了,先不管他们。”见小姑娘点点头,又朝着门外望了一眼,神色略带忧虑,管佐循着视线望过去一眼,看到罗铁,回头笑了笑,“没事的。别担心。进去坐吧。”

    “姜汤还没好。”乐燕摇摇头,朝着灶台跑过去。

    “我去把门关了。”管佐说了一声,走向东厢,确认完布帘紧扣窗户,出门的时候,习珍站到门口,望望院门外低声笑道:“先前还想着往后许能叫伍子方帮衬你一番……你这声‘公子’可是要断了我的念想?”

    管佐一愣,想着先前习宏受邀与会的事,迈出门槛关上门,望着习宏、卜金的背影消失在身侧正堂门棂看得见的区域,迟疑道:“老师,习公此次可是要受命主管南市之事?”

    习珍脸色微讶,随后敛容沉默了一下。

    视野中,那文瑛、文昙二位姑娘从正堂拿了收拾的碗筷去了灶台,过程中那文瑛姑娘目光望过来好几眼,又望望院门外,顾盼间抿唇几次,流露出几分似恼怒又似期盼的复杂情绪来,随后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躲闪着垂头快步走向了灶台。

    管佐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与此同时,院门外响起李并略微不耐烦的声音,“元思啊,不是为兄不帮你,这两日为兄要见刘荆州,绝不容有半点闪失。我是能写字给你,宣扬出去,出了事,谁负责……你莫要多言!此事择日再谈!这些买卖也无需再议……你与其他同僚去谈吧。端木堂近几日无暇他顾。老三,你代我送一下元思。你也先回店里,以免碑刻之事生了纰漏……”

    属于李和的浑厚声音紧接着响起:“呵呵,如何?我就说谈不成吧。既然如此,元思兄还是随我进去坐坐吧。”

    “老三!你作甚?!”

    “管公子过几日兴许便是我的掌柜了,怎么,李兄还不许我进去结交一番?难得元思兄也来了,叫管公子结识结识,于他往后亦大有裨益啊。”

    “……改日吧。今日我等尚有要事要谈。来日李某设宴,将那小子好好引荐给诸位。元思、承业,你二人多加宽宥。老三,碑刻之事事关重大,不可怠惰,你先……”

    那边李并在回绝,东厢门口,当李和笑着说“如何?我就说谈不成……”时,习珍点点头,笑着也在轻声说:“我便直言,有你拿出来的那些……”火光轻曳,那温雅的面容有些自嘲地舒展开,眼眸边角光泽熠熠,“你我师徒名分此生定然是改不了了,往后便是你想逃也逃不开。与我,与公达切莫生分。商贾事我二人恐力有不及,旁的事,尚有几分余力。只要在理,只管借力,莫要嫌弃。”

    门外李和正说到“于他往后亦大有裨益啊……”,习珍顿了顿,眼眸微微眯起,“其实以你如今之能,除却造反作乱之事,意欲何为我皆不会拦你。免得你……沦为俗人。然则该说还得说。不速之客,敬之终吉,此言重在一个‘客’字。你既是主,便莫要畏首畏尾。出了事,自有我与公达在……你便是无心当掌柜,亦当着诸位的面直说无妨,不必怕两家大宗生气。”

    声音低沉而坚定,管佐想着“敬之终吉”引用的好像是《周易》水天需卦的内容,感觉习珍把他当成了异军突起的天才,暗自哭笑不得。

    不过这番话比刚才邀请自己去习府更加直白,也更有质感,叫他颇为振奋。

    尤其是那句“除却造反作乱之事”,表明在习珍身边,他可以操作的空间非常之大。

    就是最后一句,暗示得有些拙劣了。

    管佐有心感谢几句,就听院门外在李并催促之后,李和说道:“就坐片刻就走,耽误不了……管公子,你可乐意李某与元思兄进去坐呀?!”

    听得李和呼唤,管佐朝习珍无奈一笑,习珍拍了拍他的肩膀,凝望着他,笑容微讪,“去吧。此事上可还有妙计?不妨再叫我见识见识。”

    管佐笑了笑,没回答,走向院门时乐燕又迎了上来,他稳了下灯火说道:“你不用管,我来安排。”迈出院门朝投来担忧神色的田辅微微一笑,又走了两步,“自然欢迎!承蒙不弃,寒舍简陋,若是怠慢了……”

    “那便多谢盛情了!”李和正和李并推搡着,及至管佐开口,随即摆脱李并的双手,拍着紧裹魁梧身躯的黑色短衣走过来,“不知可否准许子坚进门啊?”

    甲一户那边的街头有火把从拐角出现,两个头戴斗笠的人持着火把走出来,片刻后又折返了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其中一人举止有些古怪,像是在躲避这边的视线,俨然是躲闪着快步跑回去的姿势。

    管佐想着,见得身侧李并脸色微沉,笑道:“李叔说笑,我与罗公子并无仇怨,他来便是客,怎会不……”

    “那便好。”

    刚才介绍管佐时,李并让管佐喊李和“叔父”,然而没有拒绝这个称谓的李和再次打断了管佐的话,这时正了正头顶的黑色尖顶帽,当先走向院门,“小八,扶子坚进去……元思兄,请!”

    伍遵朝两名车夫叮嘱一番,随后感谢了一句管佐,与伍善、伍壹也走向院门。

    管佐斜着身子陪同李和等人进门,便听见后方响起伍壹的笑问声:“学生有一事想请教习师。此次学生侥幸通过秋试,不知可有机会入仕?今年襄阳周边县城斗食佐吏的职务尚有空缺吧?”

    管佐望了眼过去,进了门还讨论这些,这是真没情商还是故意挑衅呢?

    等在正堂门口的习珍笑道:“空缺、机会只要过了秋试的年年皆有。大体是择优而选。子方既是侥幸,成绩必是不佳,不如少安。”

    习珍说得客观平淡,见得伍壹一时语塞,管佐心中莞尔,便见李丘朝他歉意地望了几眼,像是忍不住,朝李和又说道:“叔父,仲匡家中席位不够,店内又尚有事,我等不若先回去吧?别耽误诸公谈事了。”

    李丘说话时朝灶台边的三名女子望了几眼,李和也望过去几眼,说道:“既然如此,李某不劳烦管公子再筹备案席了。李某不善作伪,便直说……”

    “说什么说!李老三,你若是来刁难仲匡……”坠在后面的李并冲上来几步,被田辅拦了下来,两人暗自争论几声,片刻后李并气呼呼地当先走向正堂,在田辅询问“作甚?”后大声道:“去溷!”

    溷是带猪圈的厕所,汉时厕所普遍与猪圈相连,便有这样的说法。不过这是比较官方的解释,或者说,官话是这么解释的。事实上溷也有粪便的意思,“去溷”在荆襄方言中就是这一种字面意思,算是粗鄙的俗语,相对正式的则叫“入溷”。

    见李并快步朝着正堂后门走,李和讪笑几下,跟着管佐走进正堂,朝迎上来的李条习宏等人行了一礼,扭头说道:“管公子,此前听闻李某不日将辅佐你,李某说心里话,知晓你的年龄,我便不愿依令行事。知晓你做的那些荒唐事,更不愿往。不过李某一介仓头,只能听令行事。只是执念甚深,此次恰逢元思兄执意找李兄,便想来劝你放弃掌柜之位。”

    管佐觉得自己的笑容应该很不自然了。

    “去我席位上坐吧。坐下说。”田辅沉着脸挥了挥手,李和摆摆手,望了眼罗铁,“路遇阿丘他们,便也知晓先前你与子坚起了间隙。他是小宗的奴仆,难得大宗起用他,不少同僚看着他长大,都等着他青云直上,等着帮衬他。管公子你又是罗、习二家相中的掌柜,二位大宗亲自定下,自然也少不了同僚相助。李某愚见,此事若不稳妥处理,不止你二人的前途,二家之中亦有事端。故而,此事当速速了断,越快越好。”

    管佐微微点头赞同。

    “此次你能当掌柜,其中内情我亦只知晓一二,听闻子坚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有失礼之处,你多宽宥。不过他既然有心比试,抛开赌注,公子以为,此事可行吗?”

    管佐一愣。

    “你大可放心,诸公也请宽心。”李和朝众人拱了拱手,“今日这番比试,绝不会带任何不公不正的赌注,便是二人针对造纸作坊做个筹谋。李某方才所言不假,李某是想劝管公子放弃掌柜之位,可劝服了管公子,还有三叔公与大宗呐,此事不可急于一时……不如先看看管公子的本事,倘异日无法更改此事,亦能因今日清楚了公子对商铺的想法,好好依令行事,尽心尽力。”

    李和望向李丘,“此事我家侄儿与小九亦可参与。正好借此机会,叫大宗看看我罗氏儿郎的韬略。”

    “啊……”田陵惊呼出声,脸色微微窘迫,李丘也神色微怔。

    李和朝李丘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想,就当一次磨炼。若有不足之处,他日悉心学习便是。”

    他又望向管佐:“管公子,有此比试,你与子坚便能清楚彼此的韬略,李某作为手下,老田作为同僚,元思兄作为同道中人,令师与两家大宗,皆能知晓你的本事。可谓一石多鸟。你也不必看轻自己,便是露了瑕疵不足,你是二位大宗定下的人,二位大宗必定会倾力栽培你,不会随意更改。李某以为,此事对你有益无害,你看……”

    管佐思索了一下,只感觉到李和说的这些话都比较客观,俨然是在当和事老,并没有找茬的意图。

    不过见得田辅神色愈发凝重,甚至板着脸显得刻薄起来,他便意识到李和这人应该是那种绵里藏针的类型了,想来自己要是在比试中表现的不好,李和肯定会得理不饶人,到时一样会丢掌柜的位置,甚至名声也会进一步受到打击。

    见习珍目光鼓励,管佐扫了眼众人,此时意识到近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令得他鼻头微微发汗,双腮发热,他摸了摸鼻头,望向跟在李和身后的罗铁,有些腼腆地笑道,“难得遇到这种好事,佐自不想错过。就是不知罗公子愿不愿意……”

    那神色叫人看了觉得极其不自信,罗铁则神色严肃地拱手,语调铿锵:“管公子,请赐教!”

    两相对比,气势高下立判。

    李和、伍壹脸上顿时都洋溢起热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