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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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投桃报李

    “昨日怕文瑛惹上麻烦,叔父寻到你时才没提她。实是她先叫小八来找我,叔父才知晓你的事。”

    穿过正堂走向后院看造纸的进度时,田辅边走边说道:“姑娘教导有方,文瑛也是心细,知晓你前次……呵呵,那时怕你一气之下出事,方才借着姑娘的名义强出头,还朝乐家大郎承诺给个交代。回去后,反倒令得姑娘一阵责骂。”

    田辅望了眼罗彩,笑道:“此次机缘巧合立了一功,姑娘赏识她。赶巧你婶婶陪着小翠过来完婚,在夫人那里告了假,便叫她来帮忙,顺带历练一番。”

    “原来如此。多谢文姑娘。若非你出手相助,我这买卖也谈不下来了。”

    眼前十八九岁略有书卷气的年轻男子拱着手一脸诚恳,罗彩急忙回礼:“管公子切莫多礼。文瑛能得以外出随叔父学习,你于我亦是恩人。”

    话语中,罗彩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相信了,如此的话,便没有破绽了……

    她想起这次隐姓埋名的缘由,就觉得离奇。

    昨日李并刁难她,父亲得知这件事便颇为震怒。此后得知林镇隐姓埋名混迹市井之事,父亲居然决议让除了大哥以外的罗家十五岁以上小辈不管男女,都隐姓埋名到罗家各个商铺中做活去。

    虽说父亲口头上说的是以此敲打各店掌柜,让罗家子弟都历练一下,顺便也能监察各店,但身为子女,罗彩能够感觉到此举还有深意。

    只是她久在闺中,有些东西不敢去想,如今又不知襄阳局势,于是也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罗家内部之争还是与外敌之争。

    其实昨夜母亲心疼她,又觉得此事于理不合,劝了父亲一番,不过祖母、大哥与疑似此番敌手的三叔祖都同意此事,父亲又是将她派到心腹田辅身边,她经历昨日一事,也觉得世间凶险,有心多学一些,才同意了此事。自然啦,她也想参与到确定诗文楷书真正作者这件事上。

    今早正式要出门在田辅身边以帮工的身份出现,她原本还有些紧张,方才过来之前,思及先前在那早点摊暴露过身份,还怕管佐察觉出破绽,但此时细细感受,却又有小小的成就感浮上心头。

    能在引得罗家昨日大动干戈、还可能隐瞒了真相的管公子面前隐瞒身份,算是为自己扳下一城了吧?

    望着管佐走出正堂后门的背影,年轻女子抿嘴微笑。

    一直是自己多想呢。

    昨日知晓楷书诗文有可能出自管公子的手,自己急急忙忙去找爹爹,结果爹爹却是对此事保持怀疑,还责怪了自己什么都信。

    虽说此后爹爹通知了田世叔,下令此事只准田世叔、小九哥、自己与小翠四人知道,又同意自己参与到田世叔试探管公子的事上,但想到世间险恶,真相未决,自己可是辗转到了半夜才睡着。

    往后待管公子知道自己身份……妾便是罗家大宗次女,管公子,你可吓到了?

    罗彩知道自己到时不可能真说出此类傲慢虚荣的话,但想着身份挑明时对方惊愕的景象还是开心。

    此时感受着隐姓埋名的这份奇异感觉,随着管佐田辅走到猪圈旁,她打量了一下这个狭小的后院,觉得实在简陋,想着管佐投河之事,以及昨日的一番误会,嘴角渐渐浮起明媚的笑容。

    看到田辅望过来使了个眼色,她掏了掏鞶囊,将那枚烧焦的竹简递过去,扭过头,便见得方才因为管佐喊嫂嫂而红晕满脸的小翠朝她挤眉弄眼。

    罗彩心知小翠又想做些不合规矩的事了,她一向恪守本分,此时却迟疑了一下,随后望了眼管佐,微微摇头,心中为那几个呼吸的迟疑惭愧不已。

    走到猪圈围栏外,田辅接过竹简,望着石槽笑了笑,“看来二郎当真知晓造纸的法子。碎纸、碎布泡在石灰水中,再煮熟捣烂,叔父以往耳闻的也是这些。”随后看了眼竹简上书写《静夜思》的那面:“有此为证,叔父此行想必能不辱使命了。”

    管佐正望着那片竹简,疑惑地抬起头,便见田辅笑道:“楷书与诗文为刘荆州看重的事,二郎方才已知晓了。其实叔父此行并非为了劝阻你李伯,亦或看造纸。是有事要告知于你,若有可能,有……生意要与你说。”

    说了个时髦的词,田辅笑了几声,说道:“这两日又是大宗又是姑娘的,还牵扯到了刘荆州,想必二郎对叔父的身份也有所猜测了吧?”

    管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见管佐表情没有太过惊愕,田辅心中感慨,莞尔道:“以往与东亭街无关,知道的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叔父也未曾提起。呵,因你婶婶早出晚归,偶有十天半月不回之事,这东亭街内流言漫天,还有说我与你婶婶和离的,委实荒唐。”

    他摇了摇头,微微敛容说道:“但今日对你能说上一番了。”

    话语之后,中年掌柜沉默了片刻,望了眼罗彩,抬手捏住山羊胡右边须角搓了几下,脸色复杂道:“叔父一家……便是仓头奴婢。”

    “所侍奉的,乃是刘荆州麾下律令师罗恬罗公安所在的罗氏。罗律令乃罗氏大宗,叔父二十年前便是他的随从了。此后奉命在东亭街兼顾罗氏家业,照拂百姓。这一住……有十五年左右了。”

    管佐的表情认真了一些,田辅欣慰一笑,“这十几年来,人来人往,也不知见过多少人起起伏伏,昔日也曾如今日这般朝贤士良才说些肺腑之言,坦露自己仓头奴仆的身份。对着一位年方十八的少年公子,还是首次。也不知为何,便是心中不适……哈哈哈,二郎,你可莫要笑话叔父作儿女姿态。”

    管佐认真道:“不会。田叔能说肺腑之言,便是将我当成自己人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田辅点头一脸欣慰,伸手搭上管佐的左肩捏了捏,笑道:“如此,我便说正事了。”

    他搂住管佐的肩膀,推着管佐朝正堂走,沉声道:“叔父也不瞒你,依照你李伯性子,昨日兴许真会贪墨楷书。会令你得利,也是楷书事关重大,怕商敌从中作梗。有他得罪你一事,来日倘若旁人学习楷书,都会笑话罗氏中人不识楷书,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田辅等了片刻,见管佐没问“到了这种层次还会有商敌?”之类的话,笑着迈进门槛,“及至知晓你当真有心卖楷书,我等依旧怀疑你是棋子。”

    “姑娘,田叔怎……”田辅身后,落下几步的小翠挽住罗彩的手臂,脸色疑惑。

    罗彩也发现田辅说的太深了,这根本不是试探,是在交心,不过她知道昨日田辅与父亲有过私谈,此时朝小翠摇摇头,随后低声笑道:“还叫田叔?”惹得小翠忸怩起来。

    这边田辅搂着管佐朝着前院过去:“你李伯察觉楷书异常,便觉你此行有传授楷书之意,先前一番得罪,委实慌了神。叔父知你为人,得知此事,亦以为你一时受人蛊惑,行不义之事……呵,你不知晓,仅是你受气离开端木堂,再到叔父找到你,这短短一个时辰,罗氏内外已摆开阵仗提防暗敌。等到与你定下契约分别,你李伯与我方才以为全是误会,而后前去见了大宗。”

    “大宗得此机会,即刻决议先发制人。将楷书献给了刘荆州,便是当真敌人窥伺,也回天乏术了。你李伯昨日心系刻碑一事走得急,尚且不知大宗如何令得刘荆州答应刻碑的事,及至方才知晓,也有汗颜之意,方才离去。实则……”

    田辅顿了顿,笑容讪然,罗彩朝小翠抿嘴示意噤声,表情微微认真,这件事她也好奇呢,随即便听到田辅笑道:“大宗说的是端木堂自奸商手中得了古墓玉简。”

    罗彩细眉一蹙。

    管佐一只脚刚迈出门槛,闻言浑身顿时泛起一股寒意,脚步下意识地僵住,及至田辅搭在肩膀的手因为惯性产生了推力,他半推半就地走出门,才干笑道:“王李二贤……作古了?”

    这年月盗墓的事本就很多,也有如同十几年前董卓曹操那样的诸侯让手下人正大光明挖墓葬的,虽说曹操迎了汉献帝之后就严令禁止这种事了,但山高皇帝远,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诸侯与百姓私底下干这种事。

    管佐记得五业曹诋毁曹操的流言中,就有说曹操手下那帮摸金校尉至今都带着人在暗地里盗墓,一点也没消停过。

    他刚才听了那么多,能理解那罗家家主的做法,这种谎言最难识破,这年月玉简造假想识破也难,就算真有商敌从中作梗,也根本不可能在“古墓玉简”面前再分去一杯羹。

    他有些惊讶于那罗家家主强取豪夺的手段,对于李白王羲之还没出生就作古这件事也觉得古怪,但此时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安危,毕竟在田辅等人眼中,肯定以为当下只有他一个知情的外人了。

    “只能作古。向刘荆州明说此事,倘若二位大贤在利用你,异日站出来驳斥大宗,再有暗敌从中作梗,罗氏危矣。再者,王李二公虽有授业天下人楷书之举,行的亦是商贾之事,此事落了下乘,若明说,刘荆州未必会同意刻碑。异日若刘荆州有心寻找二公,你可知整个荆州有多少人有志当隐士,却不得不出山入仕?如庞德公那般能安然隐居鹿门山,终究是少数。”

    天际一片蔚蓝,田辅抬头望了眼,又望向管佐笑道:“你方才与你李伯也说了,二位大贤不便露面。此事,想必二位大贤不会计较?若要计较,也无妨,只要他二人来我罗氏,大宗自会向刘荆州表明乃是一时误会。如若不然……”

    田辅侧目望了眼身后的二女,回头低声道:“如今的襄阳城中,也没几个人敢轻易到大宗面前去质疑此事。”

    “田叔,你别说的这么吓人啊。”管佐双手握在一起,一脸尴尬:“我小门小户,你就明说要我做什么。我昨天就说过要将楷书赠你,就是想叫你照拂我。我信你,你直说便好……”

    门外有人走过,他想了想,走向西厢:“不若去我屋里谈吧?我其实也有事找你。寒舍简陋,我也没什么能招待三位的,失礼之处,三位多多包涵。”

    田辅哈哈大笑,望了眼罗彩小翠,跟着走向西厢:“先前还挑拨我与你李伯的关系,还叫他找我报仇,如今知晓怕了?”

    “自然怕,不过富贵险中求,也心动了。”管佐笑着翻了一下矮柜,拿出三个跪垫到床前几外侧,然后收拾了一下床前几上杂乱无章的竹册竹简,跪坐到床边摆放的跪垫上。

    他扫视了一圈房间,人女孩子登堂入室,也不敢过于怠慢,这时对于自己习惯收拾这事挺满意的,随即将昨夜写字剩下的半碗水倒入石砚,拿起干裂的墨块干笑道:“劣墨刺鼻,献丑了。”

    田辅招呼了罗彩小翠坐到身后两侧,跪坐下来,望向床前几一侧的红漆木盒:“上好的愉麋墨,为何不用?”

    “想卖。苦于没有门路。昨夜想了一下,想拿这个抵钱向田叔你买些东西。若田叔不怕折节,帮我再卖到端木堂去也好。”

    “哈哈哈,小子无礼,当真是富贵险中求啊……你李伯知晓,又要找上门来了。”

    “那是他不知柴米油盐贵。”管佐磨着墨,见罗彩与小翠在弥漫开来的墨臭中微微皱眉,起身走到左侧墙边,打开了对着后院的窗,又坐回来磨了几下墨,拿过一卷空白竹册,提着粗透毛笔蘸了几下墨水,笑道:“田叔说吧,我记一下。待得你说完,再商议我的事。”

    “也好。”田辅拿着那枚烧焦的竹简转了几下,“此番大宗行无奈之举,亦心中有愧。此次叫我过来,便是有心补偿。”

    他沉吟片刻,“其一,大宗有心招揽二位大贤。你昨日说他二人志不在此,叔父便劝阻大宗派人打探。此时也不急。若绝了你财路,也不是美事。这次便等你回复。不过二郎可千万要妥善处理此事,切莫叫二位大贤误会了我家大宗。”

    田辅语调舒缓,斜了眼管佐:“再者,二郎该知晓,这等不入世的大儒,倘若真投靠世家大族,如今必定名声斐然,故而二公必不在此列。不在此列,户籍就必定在户曹之中。”

    “纵使户籍也并非荆州人,但凡进出各城各关隘都需要用传,真想找出人来,仅搜寻这十几日襄阳的出行入住簿籍,也并非难事。你若有所怠慢,叔父可当真不顾这点情分绝你财路了。”

    田辅那目光有些诡异,刻薄的脸此时看上去也有几分狡黠之意,就差明说“老夫已识破你的诡计了”。

    管佐心中一凛,反应过来,暗自苦笑。

    这年月有户籍的也就普通百姓,奴仆门客由世家庇护逃避徭役税收,是没有在户曹登过户籍的,但不管是谁,总要出入城池住店休息,八月又是案比统计人口的时候,对于各个关隘酒楼的人员流动,肯定也有统计。

    他是可以说李白王羲之是那种难以统计户籍的流民盗匪,但襄阳长治久安,又是荆州治所,早已是流民首选的落户地点,盗匪也不可能在襄阳周边出现。而且,按汉律,流民迁徙也需要在当地入户籍,十日不移交户籍便罚金四两。

    依照每年金曹颁布各种物价比率,去年十月金曹颁布的金价一斤金值一万一千五百钱,汉时一斤等于十六两,四两金便是两千八百七十五钱。这在当下是一笔巨款,流民基本交不上,自然心甘情愿入户籍。

    其他地方兴许还有官吏玩忽职守有所遗漏,亦或再两年等曹操南下之后襄阳也会出现流民四起的情况,然而想在如今的襄阳出现那种没有登记过户籍的流民,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此时再看,他昨日一时说出李白王羲之的名字,能糊弄得了普通人,但在田辅这种世家出身的人面前,的确是在耍小聪明了。

    此时也不知道田辅是真的尊重他亦或尊重隐士没有查探,还是懒得拆穿,管佐笑道:“田叔放心,我一定妥善处理。”心想反正能拖一时是一时,真要田辅按捺不住性子,再坦白也不迟。而且,事实上坦不坦白也无所谓了,只要他老实本分,与那罗家多多合作,不怕田辅刁难他。

    田辅点点头,说道:“其二,此次你身怀楷书,忠人之事,尚且不假借楷书入五业曹,还令得罗氏有进献异宝之功。念在你秉性纯良,大宗说了,凡我罗家笔墨店,所有甲三之位都写你的名字,以作鼓励。”

    管佐一愣,还要说话,田辅笑道:“因你尚有恶名,此事叔父擅自做主帮你推拒了,不过大宗执意要如此,折中将甲三之位空出来了。甲一乃王公楷书,甲二乃李公诗文,甲四是今年五业曹榜首杨仪杨公子的笔墨。虽无实惠,二郎切莫小觑大宗的心意。倘若你要给自己正名,叔父也能即刻去说。”

    “不用不用,还是田叔考虑周全。我也不要什么名声。”管佐脸上浮起一抹极其复杂的淡淡笑容,“替我多谢明公赏识。”随后埋头书写了几笔。

    田辅又点点头,捋须笑道:“其三,端木堂与其余笔墨店中的纸,的确来自其他作坊,一部分子邑纸还是由青州东莱郡运来的,层层关税过来,价格高昂。”

    田辅又转了几下手中的竹简,“大宗本就曾有意开办造纸作坊,苦于无人善于此道,恰逢你有心,便决议待你做出纸后,与你一同经营造纸作坊。钱、人、作坊,都我等出,你便负责主持做纸浆、做账一事,酬金可以谈。我也是先来问问你,你若同意,也需造出纸来,再细谈定个契约。”

    见管佐抬头神色错愕,田辅笑道:“不止如此,大宗对你给予厚望,此次你造纸,也吩咐我全力配合。不过叔父还得问你一句,你是想买石灰,到时卖纸给我?还是由叔父供应造纸的石灰,在你造出纸之前,石灰管够?二者有何区别,二郎明白吧?”

    “管够,肯定要管够啊。我独身一人,占着方子也没法开作坊。能得叔父鼎力相助,求之不得。”管佐一脸惊喜,心中叹了口气。都以势压人了,再加上自己是真的穷,不答应能怎么办。

    “既然如此,此事却是需要细谈了。”田辅点头笑道:“叔父得先禀报大宗,看看能为你争取什么利益。若能直接雇你琢磨造纸一事,你也能在此中先得了利。”

    田辅顿了顿,笑道:“实则也是恰逢如今立碑一事,想来会有人争相买纸临摹、拓印碑文,大宗有心在此事上分一杯羹。若在平日,纸也卖不了多少,想开作坊也难。故而你若当真应下此事,还得快。越快造出纸来越好。”

    “只要石灰管够,再配几个人,我肯定快。”管佐说道,心中却有些好笑,放到这年月任何一个人身上,纸的确没有多少市场,但放到他面前,却是能大做文章了。

    田辅点点头,将竹简挪着竹简管佐面前:“其四,便是诗文的事了。”

    “李公寄卖诗文,委实落了下乘。实则我也问过大宗,这事来日你也能知道,此时也无需瞒你了。这《静夜思》乃市井买卖之作,刘荆州说不上喜欢,此次似是有心以思乡之情做些文章,方才立碑带上《静夜思》,叫李公得了名声。”

    这就是在分享局势信息了,想起传闻中曹操现在正在攻打并州高干,管佐微微一笑,倒也没有反驳田辅对《静夜思》的评价。

    他心知肚明,《静夜思》在市井中流传还好,但要入刘表那种人的眼,还是差了些味道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仅表达思乡情绪的抒情诗得不到汉末主流文人的认同,因为思想层次太低了。

    时至今日,诗歌后来居上,大有取代赋的趋势,但传统的大赋仍然是汉末文人首选的文体。其次是小赋,最后才是诗歌。与此同时,诗歌也还没逃脱辞赋的影响。虽然相比较而言,汉末的诗歌已经相对侧重于抒情与叙事并重,但与辞赋作为歌功颂德、奉迎权贵的工具一样,这时候的诗词就算是抒情,主要体现的也是个人抱负,或者描述百姓疾苦侧面衬托个人抱负。

    总的来说,现阶段的诗歌具有相当重的功利心,与主流“诗以言志”的思想相互照应。而类似于描写思乡情绪这一类纯粹抒发个人感情不参杂功利心的诗,在当下的主流士人心中是落了下乘的,也就游离在宦海之外的人会拿来细细评味。

    先前管佐会在端木堂写下《静夜思》,就是这个原因。《静夜思》没有合辙押韵,内容又比较质朴,与汉末平铺直叙的诗词风格极其相似,这种诗拿来博名声是没有用的,但拿到秦楼楚馆就不一样了。

    这年月流落到秦楼楚馆之中的都是可怜的女子,流落他乡的也极多,用这种淳朴纯粹的诗,很容易引起秦楼楚馆那些女子的思乡之情。动了恻隐之心的女子,自然容易欣赏能够有如此细腻性感的文人,所以投其所好,这类诗放到针对秦楼楚馆的寄卖市场上,可以说是最好卖的。

    其实管佐来到这个时代也已经感觉到了,现阶段整个汉诗正处在最重要的转变阶段。如同传世的《古诗十九首》这一类的抒情汉诗,在此时已经逐渐被一部分文人认同,想来再过不久,真正侧重于抒情诗的时代就要来了。

    他会如此想,也不是没有任何依据。

    毕竟曹操去年就已经拿下冀州,成为了冀州牧。他记得正史中,曹操今年攻打掌控并州的高干,好像就是在同一年胜利的,而明年曹操会北上攻打乌桓,也就后年,刘表身死,曹操会南下,然后触发赤壁之战。

    这同时意味着到时候在刘表手下做事的王粲会归顺曹操过去邺城,随后“建安七子”会带领诸多文人在邺城真正谱写“建安风骨”,纯粹的抒情诗也会随着擅长写抒情诗赋的曹丕成长,在未来逐渐取缔功利心极重的诗文成为主流。到时候,他所记得的一部分抒情诗就更有市场了。

    然而此时,《静夜思》也不过是主流文人眼中的“一时牢骚”罢了,管佐模模糊糊记得《月下独酌四首》有言志的成分,然而仅开头两句管中窥豹,也是没有言志的念亲诗了。

    “如今李公的名声自是很大,然则再以此名作诗寄卖,却是不妥。”田辅望了眼竹简,“这路子本是断了。不过,端木堂既然有这等勾当,不是不能做。只是此事你得跟李公说清楚,大宗不同意李公折节卖诗,说是作古,也有敲打之意。他若当真缺钱,可与王公直接到罗氏当门客。只要例行参与几次文会便可,平日开支,罗家自会双手奉上。”

    他又望向管佐,目光之中夹杂一丝笑意:“倘若他真有隐士之志,想卖诗为生……旁的店铺不必去了,端木堂等着他。叔父也能在此担保,只要李公的诗可堪入眼,便一定拿到文会去。文会一过,至少五百钱,若能写出好诗博上名声,千金买下挂于端木堂这等店铺三甲之位亦无不可。”

    “这样也好……有这条退路,我也能和李公交代了。”管佐点点头。

    “卖诗本是下乘,你也不用藏着掩着,李公若要闹,我家大宗尚且有心与他论论此事。”

    见管佐干笑,田辅伸出手指敲了敲竹简:“此外,这首诗前半句是什么?你也别想着去别处卖了,叔父作保,待你说了,此诗我买。至于钱……”

    “不用钱,此诗名叫月下独酌,本有四首,李公没多给我,就只写了两句。上句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纯看这两句,便是念亲诗,也难登大雅。”管佐拿过一片竹简,提笔写下“月下独酌”与诗文前两句,递给田辅,“这本也是扬名用的,李公既然交给我处置,我便拿出来任凭田叔处置了。”

    “残句啊……”昨日心系怎么处置楷书,田辅后来才想起双方都没提这首诗,也曾怀疑过管佐有心再拿到其他地方寄卖,这时审视了两眼大方的管佐,又看了竹简,便将竹简递给罗彩,“文瑛,我今日要忙,此诗由你今夜回去转交大宗。记得替叔父转告大宗,或许能以残句之名,在文会上当开题诗。”

    田辅望向管佐,笑道:“二郎可有异议?”

    “没有。”

    见管佐摇头,罗彩微笑着拿起竹简看了两眼。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默念几遍,旋即瞥了眼管佐,眼眸之中流露一丝复杂情绪。

    自宋玉《九辨》以来,悲秋就成了士人诗赋中的常态,先前一首《静夜思》便是思乡之情,这首诗虽是残句,也可知晓没有脱离悲秋的范畴。

    她本以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涉及儿女情长,许是月宫仙子下凡之类的游仙诗,此时感觉其中心境,却是没了先前的欢喜。

    她喜欢诗赋,但不喜欢悲情诗,那些歌以咏志的诗文也喜欢不起来,此时心中失落,又思及世道,难免也跟着怅然,便将竹简藏进小鞶囊。

    与此同时,她却是有些茫然了,看管佐如此慷慨,倒好似真有李白此人。

    可小翠不会骗人啊……

    她心中古怪,莫非管公子当真是怕罗氏谋财害命吗?

    “第五嘛……以往便有因诗赋书法带动其余商事的惯例。此次楷书一出,我等商议过了,罗氏诸多酒楼商铺,都有以此赚些名声之意。二郎还得替叔父向二位大贤带话,问问二公可否令得我等将他二人的姓名表字用在招牌之上。”

    田辅说到最后语调有些弱下来,讪笑道:“实则此事我等不做,自有旁人看到机会也做了。故而我等昨夜便在各曹署奔走,将关乎‘永正’、‘楷书’、‘王氏逸少’、‘李氏太白’此类的字当做招牌抢了下来。二位大贤若是耻于我等行此举,便是旁人碰,我等也不会碰他二人的姓名表字当招牌。但若觉得无妨,叔父便拿钱买,纵使做主赠与几块招牌也可以。”

    汉时在针对商铺招牌上没这么多讲究,类似“乐氏”这一类普通寻常的招牌,重名的有很多,但那些大商铺大酒楼的招牌名字都登记在市楼,加上背后都有势力,寻常人自然不敢乱碰,重名的也少,乃至独一无二。

    听田辅这些话,明显想根据楷书在罗氏产业上做些文章,管佐想着“太白楼”这是要提前了,笑道:“还是田叔下手快,其实我也想着叫小燕把铺子改成永正糕饼摊。”

    “如此正好,此二字便给你了。”田辅拍板道:“其他的县城兴许难管,但在这南市,你放心,此二字绝不可能再有人用。自然……”

    “投桃报李,二公那边我来说。还是先前的规矩,谈妥了,我再来领这份功劳,没谈妥,就当我没说。田叔你也得去掉不少招牌名,我也不好明抢了。”管佐接过话茬笑道,田辅哈哈一笑,随即沉吟道:“说到此事,我想起一事来……罗氏在五业曹就有酒楼,然则秋收之际,本就客人多,此次诸多庖厨都应征负责秋分之夜文会酒宴,人手不够。小燕不是善于做饼吗?叔父想找她帮忙。”

    田辅无奈一笑道:“此事与你谈,也是怕乐家大郎与小燕顾及到与我的情分不要报酬。由你做中间人,就说给朋友帮忙,便不必我再跑来跑去给乐家送钱了。”

    随后望了眼罗彩,“此事叔父到时会叫文瑛负责看着,她与小燕年纪相仿,想来不会生分。你也宽心,不会让……不会叫小燕在那边看人脸色。小燕去上一次,罗氏承情,他日若有人因‘永正’二字找麻烦,叔父定投桃报李。”

    往年乐授乐燕无依无靠,遇到田辅需要帮忙或者给工人订一批馒头糕点的时候,兄妹两有心与田辅处好关系,就不会收钱,田辅也是执拗的性子,于是每次为了一点钱,两家人都得推拒来推拒去地来来回回送上几次。

    后来大概是田辅不耐烦,借口别人买或者干脆让别人去买,乐授乐燕才会收下钱,这事管佐也知道,这时笑了笑,“没问题,我反正也没事,到时去给小燕打下手。什么时候去?”

    “也好。你在,也免得文瑛照顾不周。就这两天的事,待我安排妥当了,会叫文瑛来找你。”田辅望向罗彩。

    罗彩抿嘴微笑,这个主意不错,想来过两日,做饼一事便能得到解答,验证了做饼,那么诗文啊楷书啊,小翠听到的那些事便都算印证了。再者,那乐燕姑娘也不失为打听的人选。

    “第六嘛……”田辅沉吟了一下,管佐提着笔愣道:“还有啊?”

    “这事是叔父临时起意,便是看你今日表现,有心帮你提一提。”田辅微微俯身向前,正色道:“昨日叔父那番话本是客套。但今日再提,却不是了。二郎,你年纪尚轻,虽说先前做了些傻事,然则有这两日表现,也并非不能将功补过。念你尚年轻,叔父有心帮你入罗氏私学,你看,此事可行吗?”

    见管佐愣了愣,随后表情迟疑,田辅说道:“你也不必即刻决定,好好想想。罗氏私学也不好进。待你同意,我才会去试试。不过我有言在先,你若同意了,其内大儒甚多,知晓你有不义之举,便是你此时醒悟了,也少不得说教一番。”

    像是想到了什么,田辅又说道:“此前一直不曾与你提过,实则罗氏与令师所在习氏也有关系。令师便是老夫人的堂孙,还有名亚凤雏的习祯习文祥也是。他二人以往也时常在罗氏私学走动。倘若你进去了,与令师少不得碰面。入学一事于你是好是坏,还得看你自己怎么看。叔父也不强求。”

    习珍是襄阳习氏中人,这是管佐早就知道的事情。习珍还有个亲弟,名叫习宏,两兄弟年纪都在三十左右,也都在五业曹当老师。当然,习氏如今最出名的还是名亚庞统的习祯。

    如今二十七八岁的庞统是荆州士人之首,二十四五岁的习祯则是第二,第三则是此时二十左右的“白眉”马良。

    五业曹别的事流传不多,但关乎才子佳人流传的很广,卜金又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时常会说些八卦,管佐因此听过一些。

    至于罗家,他前世自然没印象,唯一知道与汉末三国挂钩的罗姓古人还是罗贯中,管佐身为商贾,也不知道世家的事,就算在五业曹听过也无心去记,所以他此时也是第一次听说罗家,似乎也是那种到处联姻的世家大族。

    不过罗家他不熟悉,律令师这个官职他知道。这是州牧佐吏,主管律法,与别驾从事、治中从事同级别的一百石官员。

    放到整个大汉来看,一百石官秩当然不算什么,但东汉一向有官秩低的监督官秩高的监察制度,身为荆州牧的佐吏,主管律法的律令师的地位不言而喻。此时刘表统御荆州,自比一国,又有无数大儒名士从各地汇流过来,罗家那个家主还能脱颖而出成为律令师,这份能力与家世,想来也是极其出色的。

    也难怪田辅与南市市长都能说上话了,罗家仆人也是罗家人嘛,总要顾及罗家的面子。

    不过这么一看,虽然市井百姓知道背景也无关紧要,但田辅能压抑虚荣心不提背景,任凭流言蜚语满天飞也不解释,即便与自身人品有关,想来也有罗家的关系。

    此外,这文瑛姑娘身为丫鬟也能为弱势群体出头,那姑娘被丫鬟利用了一次名声,还能看到人当商贾的潜质将人推出来。

    而且,虽说李白王羲之作古,对他买卖诗文一事有很大影响,但对方的补偿其实也挺好的,没有以势压人,反而尽力拉拢他,尚且给人“王羲之李白”的归顺留了后路。

    这罗氏看起来还行。

    管佐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将整理过的那摞竹册推到面前,“田叔说完了?”

    田辅想了想,揉了揉太阳穴笑道:“昨夜睡得晚,今早也有些头疼。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说的事你好好想想。”

    见管佐翻着竹册,田辅笑道:“二郎啊,自打跟了二位大贤,你可着实变了。昨日还不是和叔父谈买卖,便要了我石灰成本价,今日又要以何物来挖叔父身上的肉啊?”

    “田叔你可别这么说。我也就几件事。第一件就是李伯送的这个东西了,还得劳烦田叔帮忙想想办法。”管佐推着红漆木盒到田辅身边,翻出一卷竹册,挪到田辅面前:“第二件便是这些。我要向你买的东西。你若卖不了这套文具,我用文具抵押这些东西可以吗?”

    田辅草草看了一遍竹册,脸色古怪道:“兰膏、朱砂、松脂、胶、漆、木炭、石膏……你要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等一下说。你先说能抵押吗?要是不够钱,我也没了……以后再买。就只要值这套文具的货就行了。”

    “松脂、兰膏哪里有按石卖的……你这两块木板多大?还一块刷白漆,一块刷黑漆……”

    “就……”管佐扫视一圈,“门板那么大吧。”

    “松脂、兰膏没这么多……叔父以为,你不必这么乱来。你先前赠了残句,叔父也不占便宜,两块木板先给你免了。朱砂、松脂这些,你要用多少便去店里拿,拿多少记录多少。”

    田辅拍了拍红漆木盒,“回头便以这些物什抵押,你且宽心,叔父也会帮你卖。不会占你便宜。”

    “那就多谢叔父了,实则能卖一百钱我都是赚的。”管佐笑了笑,随后说道:“最后两件吗……我本是打算以后再说的,不过今日叔父如此坦诚相待,还欲帮我入私学,此二件事,却是能并成一件直接说了。”

    “哦?”田辅有些意外。

    罗彩也翘首以盼。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管佐又翻拣出三卷竹册:“你且看看。”

    田辅疑惑地拿起一卷竹册,看着上面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符号,以及符号下方分别对应的“啊”、“哦”、“呃”、“课”之类的字眼,狐疑地抬头望向管佐。

    管佐笑道:“方才叔父提了几件事,我也想到一些东西,便直接说了。私学我不上了。造纸作坊要造,但还要深入……叔父可曾想过,石碑能拓印纸,为什么不将字刻在木板上,类似印章那般,反拓到纸上?只要刻的字够多,将每个字组合排列,你说,纸是不是比竹简有用多了?”

    淡淡的话语中,中年掌柜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

    罗彩原本正好奇地探头看着竹册,此时望向管佐,瞪圆了眼睛。

    房间里有些静谧,只有男子的话语声荡出来。

    “至于这三卷竹册上,写的是拼音……对,我记得是叫拼音。如今认字的东西太过麻烦,所以有……人依照幽州方言做出了此物,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此物是先前王李二公传授给我的……这卷是二十六个字母,分别对应一个读音,这卷是声母,这卷是韵母……”

    “譬如,这个图形代表声母‘吃’,这个便是韵母‘阿’,然后‘吃’‘阿’图案组合,便是一个字的读音,吃阿,茶……依照那位大贤的说法,有四种读音,也不全是按照平仄去入,你看我标出来了,分别是插查衩差……”

    “此物是用来教蒙学的……便是为了简化认字的步骤。我如今已经琢磨透了,昨夜家兄说有人要我教蒙学,所以便想着不去私学读书了。比起再为了仕途上学,我还是教书好了,能帮更多人认字,也挺值得的。”

    “那两块木板与石膏、木炭,也是为了拿来写字的,看看教书能不能更方便一些。此时既然叔父提到了造纸一事,你说,我等将这三卷东西印刷下来,再用自己的纸卖出去,能赚钱?我觉得谁想要认字,都会买的……”

    “虽说整理雕刻字兴许麻烦一些,但有字圣的《说文解字》玉珠在前,我等便效仿《说文解字》,以读音开辟……”

    阳光洒进东墙的窗棂,窗帘轻曳,地板上有一条细缝般的光条微微浮动。

    零星的浮尘在光条中游走鼓动不止。

    话语持续不久,停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有中年掌柜压抑低沉的询问声响起。

    不久之后,光条暗了一下,又慢慢亮起。

    罗彩恍恍惚惚的,及至回过神,已经随同田辅离开了院门。

    她抬起手,望了眼皓腕上还未消退的鸡皮疙瘩,随后目光复杂地望向逐渐远去的院门,“世叔……这当真是一个人能做的事吗?”

    “不知道……”中年掌柜的声音沉沉,望了眼怀中红漆木盒上放着的三卷竹册,“不过田某知晓,此物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这小子,怎就拿出这等烫手的东西来了……”

    又是犹如昨日在端木堂知晓楷书时那般凝重的口气。

    年轻女子没有说话,深吸着气,眯眼望向天际的朝阳。

    明明是怀着打探的心态来的,还觉得有趣,方才世叔说起罗家的待遇时,便是再知礼,也难免带了一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但此时怎会又被惊到了……

    到底谁才是经学传家的人啊……

    管氏怎会有如此底蕴……

    蔚蓝的天空朝阳红火,白净如棉花般的云絮缓缓挡住阳光。

    女子走过转角,步入屋宅的影子片刻,微风轻抚,她理了理露出巾帼的鬓发,听到响动扭头时,便见那短衣长裤的年轻公子此时卷了袖子,挑着担以别扭的姿势从左手边的街道口冒出来,望到她时还礼貌地笑了笑,随后消失在街道右边。

    “他日若是能成功,我是生手,家兄也不过做些走商匠人的买卖,不懂商道,还要田兄多多提携了……”

    提携什么……

    方才叔父走进来时还占据主动呢,如今又哑口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