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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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人各有命

    熏香袅袅,暖阳清风,药茶飘香。

    凉棚下,李丘已经拿来了果馔,又进去了,管佐与李并之间一场友好的谈判此时也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永字八法便是点、横、竖、钩、提、撇、短撇、捺……捺就是磔。加上‘正’字斧正字形,楷书以这二字练习够了。”

    “王羲之,字逸少……李伯,你不用这么看我,此二人你绝对没听说过。而且保准你找不到。”

    “李白李太白,便是跟李伯本家。对,就是这个太……田叔,别问,再问就是我自己写的。”

    田辅笑道:“正好。我这便送你去五业曹找习师。你也好为我东亭街出一把力。”

    “不去。退了学,还投过河,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如此你便说实话。”田辅一脸担忧:“叔父担心你为歹人所害……”

    “都把这种东西托付给我了,还要害我?我家叔父,我看是你老人家要劫我财路吧?”

    “什么话!叔父可曾亏待过你?”田辅一脸尴尬,又问道:“当真是此二人叫你来卖字的?二郎啊,以这等东西追求名利,少不得被人说此二位为名利所累,可是落了下乘了。有这等贤才,又何至于做起商贾事来了?”

    “田叔,人各有志,什么下乘不下乘的,不害人不违法便算得上乘了。可不是所有人都想走到人前来,能不让本事荒废,又能赚钱养家,何乐不为?”

    管佐笑着收了契约,抱起一个扁长的红漆木盒,又拎起一个大布囊站了起来,“李伯,田叔,感谢二位大人有大量,此番盛情款待,提携于我,佐委实感激不尽。就是还望李伯往后别再有暴脾气了,怒火伤肝,身子最重要。心平气和于人于己都有好处。既然事了,我便回去了。”

    “你小子……有空来坐。老夫还有事,便不送你了。”话是这么说,李并笑着一直将管佐乐燕送到了街口这才回来,望着案几上签下的契约一脸唏嘘地摇了几下头,又拿起自己写下的《静夜思》,老脸振奋:“假借寄卖行功德之事……能受王、李这等贤良看重之人,果然也非常人。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哪里如你说的那般执拗无能。分明是块璞玉——如此心胸,来日前途无量啊!”

    之前田辅被李丘找过来就说管佐能力平庸性子木讷,又有投河之举,有心胸狭义的嫌疑,以至于李并也觉得先前他一番刁难,再有田辅出面抢功劳,他能名正言顺得到书法已经是万幸,这次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能先人一步,率先琢磨楷书。

    没想到事了之后,却是与这少年有了合作,而且田辅没抢到什么功劳,管佐竟然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实在出乎了李并的意料。

    方才管佐提了上中下三策,但管佐的上策自然是他的下策,所以他也乐意促成管佐寄卖的提议。

    老人心中也有些汗颜,管佐先前摊牌的最后一番话可是狠狠地敲打了一下他的脾气,恃强凌弱逼着人投河,这事说出去多难听,思及心中还真有歹念闪过,所以这次也慷慨了一回,借着谈判,直接承诺只要管佐拿来的东西不差,端木堂外围几个书架柜子案几要用都随便放,不要钱,顶多就是控制每次摆放的数量,越中央,能摆放的数量越少。至于来此练字,也随便挑案几笔墨,都免费用。

    未免旁人说他用这种手段还要占管佐的便宜,又是在拿端木堂的东西卖人情,李并还特意赠送了一套私藏的文房与一些书写用的竹简木牍竹册纸张。

    只是那套价值不菲的文房送出去,这次老人却是没像往年给人送礼那般肉疼,想着王羲之李白二位或许也会用上他送的文房,还有些得意。

    “是有些奇了,好似换了个人。”田辅望了眼管佐乐燕离开的街道——街道顺着端木堂门前的十字路口往东走,通向他的就义堂,也通向卜金所在、归属罗家的沐云布坊,离乐燕家相对较近,但也是管佐十天前跳河之前走过的路,还不知道这一路有多少人会以看热闹的眼光看待管佐,此时管佐竟是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了。

    思及管佐十天前发生的投河之事,对比如今,田辅也有些惊疑。

    一开始听田陵说管佐直爽不少,要说管佐认命从商,所以开始跟人接触,这也说得过去。但方才这口齿神色哪里有以往的木讷,便是此番有人在背后撑腰,年轻人一时自以为有了依仗自信一些也在所难免,可李并先前是得罪了他的,此时这说话做事进退有度的,若真有这份气量,先前也不至于想不开就投河了。

    刚才李并与管佐谈判的时候,田辅在旁看着甚至有种错觉,他眼前的人不是一个刚入世的少年,反倒像是遇到了同行,而且这个同行还有些阅历了。

    若当真是投河之后幡然醒悟,确实也算一件好事……田辅想着,搓了搓右手大拇指,“老匹夫,别看了。二郎是脾气好,放寻常人,你此次还想将功补过?往后说话做事还得谨慎。”

    方才定契约的时候,管佐临时起意拖他下水,田辅作为见证人也画了押,还承诺了一番一定给管佐石灰成本价。

    虽说这是买卖,本来就没有不做的道理,邻里之间帮衬也得帮衬一番,但管佐话语间明显将他与李并比作一家,本来能做人情的事情转瞬变成了有些赔礼道歉的意思,饶是此次出面也算立了一功,心中依旧不爽李并,这时拉了拉李并的臂膀,“还不过去向姑娘请罪。你我也早些向大宗复命,诸位兄弟都等着这边的消息。”

    “世叔,世伯于妾何罪之有?”罗彩带着小翠李丘出来了:“此事虽牵涉家中,已是圆满,能得见端木堂凭此书法再进一步,家中亦能得利,妾感谢世伯还来不及。”

    先前李并找罗彩麻烦,其实没有人真正说出来,就是有李并说了“姑娘好手段”,所以都心知肚明罢了。这时田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这件事情,罗彩轻描淡写地揭过,李并心中感慨着后生可畏,干笑着拿起那卷之前夹两片竹简的竹册,摊开来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便是杨仪的《蒹葭》。

    “若非姑娘几次三番指引,老夫差点酿出弥天大祸,是得请罪一番。姑娘说的是,笔力非凡,不过临摹效仿。楷书不在曲中求,以直弘道,此番授业天下人,岂止是一片真心,说是圣人之举也无不可。”李并放下竹册,却是再无兴致看这东施效颦的破字了,连同契约、抄录的《静夜思》一起递给李丘:“你去放好。把杨公子的书法搁置甲三之位吧,甲一甲二空下来,待我回来,再将此竹册挂在甲一,以示二位大贤之才。”

    “世,世伯……”李丘接过竹册,望了眼罗彩,神色尴尬道:“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那位这几日一直替柳月阁买诗赋的王公子……并非中卢王氏旁系子弟,是,是部江夏郡从事三子,林氏三公子……你已经好几次没好好对他说话了……”

    按理来说,类似林镇这样的富家公子都混迹临近五业曹的城外集市才对,方才罗彩好奇林镇来这里做什么,于是向李丘打听了一下,李丘因此才知道那林镇居然是隐姓埋名的大户子弟。

    “……”李并嘴角抽了抽,怎么又遇到个扮猫的老虎。

    这年月一帮公子哥中总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平日假名出来混迹市井,美其名曰今日知晓民情,来日为官也好秉公执法,但真正显露身份的时候,却足以给惹上这些公子哥的人带来惨绝人寰的打击。

    南市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李并听来也只付之一笑。这林镇他以往参与罗家聚会听过几次名头,风评据说很差,但地位不同,身份年纪也注定不会有交集,以往便是在罗家宴会中遇到,李并也不会刻意去记那次脸,这时却也心有余悸。

    不过对方接连替柳月阁来端木堂买有关秋、月的诗文歌赋,虽说出钱大方,但次次上来都要闹,说不够好,要端木堂联系作诗人退钱,为的目的倒也是想要更多的好诗好赋。只是诗文歌赋一旦上了层次,向来没有个准确的评判标准,能来寄卖的也不会是那种能够力压群雄的,这件事其实就是林镇在耍无赖了。

    李并占了理也有恃无恐,沉声道:“既然是隐姓埋名,该直的时候也得直。”

    田辅好奇道:“那林三公子我亦有所耳闻,怎招惹上他了?”

    李并大概说了情况,又沉声道:“柳月阁从善如流,此次秋分之夜当是有文会。许是看上哪位姑娘,林公子才如此卖力。”

    诗文歌赋的买卖属于灰色生意,柳月阁又是秦楼楚馆,虽然那唐夫人做的是正经歌舞的买卖,考虑到罗彩是个女子,对女子以色悦人,士人追求美色、买卖诗词的举止想来是颇为不齿的,田辅粗略一提,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笑着朝罗彩拱手道:“既然李掌柜尚有悔意。此间事了,姑娘且在此温习早……呵呵,该是午课了。田某带李掌柜先去向大宗复命。诸位兄弟还固守商铺,也该等急了。”

    “诸位叔伯的马车都散出去了吧?可要罗永叔送二位?”

    “不必。姑娘切记,罗永尚有护卫之责,往后不可随意与人方便。我等在良骥租一辆便可。”

    随后李并又交代了李丘几句,与田辅拱手告辞,走向良骥马车行时田辅说着什么,只听得李并重声说着“李白”“秋月”之类的字眼,罗彩细眉微蹙,转身时,望到案几上、木案边挨着的一片竹简,跪坐到案几旁,伸手将那竹简拿了过来。

    竹简一面有烧焦的痕迹,一面写着平直修长的字迹,便是那枚写了诗文差点烧了的竹简。想来是先前那位公子落在这里了,罗彩望着烧焦的那面,“月,月下……花……”辨认了一番还是辨认不出字迹,有些气馁。

    “我初时见那管公子年少,他提起卖字也以为胡闹,望到字时便感觉不同,未曾想竟到了如此境地了。”李丘捧着竹册感慨一声,小翠收拾着案几上的茶碗,笑道:“小八哥也立了大功呢。”

    李丘谦虚一番,打了招呼,进去存放契约了,小翠笑了笑,将茶水倒进门前的排水沟里,好奇道:“姑娘,你说怎么会有这等古怪脾气之人啊?这等才华要一位少年公子卖诗……脸都不敢露。二位老公公脾气真怪。”

    “你怎知是老公公?”

    “庞德公就属于那种有才的隐士呀。能做这等事,还有这等才华,分明也是如此年纪了。”

    罗彩望了眼管佐乐燕离开的街道口,轻笑道:“那位公子脾气也怪。世叔说他木讷,小九哥今日说他实诚直爽一些,此时……面对世伯世叔能谈笑自若。世伯先前还羞辱过他,他亦毫无恼意。”

    “对哦。有这等气度,怎会投河?莫非是得那二位大贤指点?”

    “你我静候,想必爹爹会派人寻找那二位大贤。到时自有分晓。”

    罗彩说着,将那片竹简递给小翠:“别收拾了。方才也没听那位公子说竹简去留,既然付了钱,你……算了,你还是少见人,去就义堂托小九哥改日还回去吧。再找人告知其他几位兄长,让他们不必惊慌了。对了,那位公子有投河之事,你我不能先开口宣扬是他卖的,知道吗?跟小九哥也说一声,世叔的话未必有你的好使。”

    那脸色有些促狭之意,小翠面红耳赤地点点头,“姑娘,日子还没定呢……”捏着竹简跑过去了。

    罗彩望着小翠脚步轻快地跑远,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微微黯然,不久之后,又笑着长吐一口气。

    想来也颇为有趣。

    李世伯为了敲打她得罪了管佐,她一时好心怕管佐受不了刺激,决心挽救一下端木堂的名声,又因管佐的书法令得她受到李世伯的惊疑,再到所有人都怀疑管佐背后有敌人作祟,令得罗家为此大动干戈,田世叔与李世伯还一好一坏试探对方,结果被人识破说教了一通,最后居然还变成了这般两全其美的结果。

    如今有那两个隐士大儒的姓名在,又有契约在手,再要说有险恶之事的可能性是极少了。而且那位公子言辞诚恳,也不似心怀叵测之人。

    兴许便是那二位大贤特意寻到了那位公子:“小小年纪,行如此不堪之事!当真是有辱我辈斯文!未免他人效仿,老夫二位便帮你一次。你如此这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名利双收,亦能正不孝之风。切不可再作践自己,知道吗?”

    此后那位公子便依计行事,因有恃无恐,故而口齿伶俐,还让田世叔与李世伯都哑口无言。依照这么去看,那位公子方才的谈吐与先前会迥然不同便理所当然了。

    方才那番谈吐与行事风格,也似是已看淡了投河之事,对退出五业曹之事再无介怀了。想来在此机遇中又会成熟许多。

    可笑自己之前同情对方遭遇,还想罗家帮衬一把雇佣为账房,如今那位公子却是已经与就义堂、端木堂都有了合作,可谓与田世叔与李世伯都平起平坐了,亦是少年有为。

    真好。

    人各有命。

    能看到罗家上下为了不存在的敌人不计前嫌,各司其职只让涉事之人出面,一切应对都井然有序。看到二位脾气古怪的大贤隐身事后却又凭借才学吓人一跳。看到一位商贾之子经历妥协挫败,在逆境之中再次积极行事,又不凭此书法作弊入五业曹,而是恪守前辈吩咐,与人为善。每个人都认清了自己的命,为此奔波,以此行事。真的很好呢。

    不虚此行了。

    还有,生意另有买卖的意思,机锋兴许是嘲讽之意……能在公佐兄昔日弟子口中再学得一二新词新意,也颇为有趣呢,异日能跟公佐兄谈谈这桩趣事了。

    也不知公佐兄知不知晓那位公子投河之事,又有没有为此苦恼没能在五业曹教好那位公子,险些酿成惨事。

    同样不知……李白、王羲之二位还能写出什么诗作呢?

    老公公吗……

    为何不能是二位不出世的公子?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凉棚下,熏香袅袅,暖阳清风,药茶飘香。

    女子右手扶腮,微眯着眼若有所思,笑容温和娴静。

    ……

    石板乌沉,影子在上面游动,木车轮滚动着哐哐作响。

    片刻后,响起乐燕迟疑的声音:“仲,仲匡兄……你,你当真是从那二位大贤之处得来的这等书法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