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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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傲慢与谦逊

    南市很大。

    在管佐的记忆中,这里少说有上千家店铺、作坊。

    自从刘表匹马入宜城,定荆州迁治所,作为荆州治所的襄阳在这十几年里百废俱兴,集市也跟着重新规划了几次。如今襄阳城中西面、北面也各有集市,城外也有几个集市,但要说规模,还是属南市最大,自然,弃市之类的刑罚也是在这里完成。

    另一方面,五业曹不仅在制度上雷同太学,就连建筑形式上也仿造太学建于雒阳之南的制度,坐落在襄阳南城门外。各地学子来往,游客住户跟着络绎不绝,自然加剧了城南的经济繁荣,南市也跟着欣欣向荣,所以南市之中应有尽有,主打的当然是酒楼客栈,秦楼楚馆。

    说起来,当初管家卖的是市场公道价一千五百钱一亩左右的田地,依照每亩八百钱把五亩田贱卖给无良乡绅,加上屋子家当,合计也有四千五百钱左右。

    此后为了让管佐能够就近读书,管母与二叔就在南市东南角挑了个偏僻位置买下了破旧二手房,屋宅虽然不大,却也有东西厢、正堂与前后两个小院落。也是因为房子序号“甲四”,谐音有些不吉利,原主人当初又急着走,原本价值三千左右的房子硬生生杀价到了两千就拿下来了。

    五六年过去,这套院子更旧了,但要卖掉的话,估计也值四千钱了,只是房子是安身立命之本,管佐如果想要在这方面动脑筋弄本金赚钱,很大概率会被一生气就容易冲动的管扶打断腿。

    不过如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管扶估计只能憋着,而且他不卖房子,这时候要干的也算是败家的事了,想着管扶回来看见后憋屈的场景,他心中又好笑又有些愧疚,抱着木匣出门走在去买石灰的路上,望着左邻右舍投过来的目光,却也只好低头走路,暗自敛容正色佯装思索。

    投河自尽什么的,不管怎么看都过于极端了。

    邻居都是普通人,习惯了在这样的年代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即便对于管氏兄弟相依为命的身世有些同情,却也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设身处地。有一些心胸狭义的,过去便嫉妒管佐能够读书,这时知道管佐是没了士人身份一心求死,即便脸上表示出对于弱者的同情,幸灾乐祸的态度依旧会显露出一些。

    有些人不会去想别人怎么得到的资源,怎么努力奋斗,只是以别人的悲剧为乐,这当然可悲,但他现在已经是管佐,无法置身事外,只能当只把头埋进沙坑里的鸵鸟。

    好在管佐以往钻于读书,性子也相对木讷,与周围人不算熟络,那些人大概也不知道怎么与一个求死不成的人打交道,所以没上来添堵,他也乐得清闲,只管低头走路。

    一路沿着市垣边的街道往西走上二三十米,中途拐弯朝北又走了三四十米,就来到一个临河的t字形街口,街道就在丁户住宅商铺的北面,如果往东走上不久,就是当初他被救上来的河边商业街道,管佐没脸过去,就朝西走,不久后,附近的喧闹声便多了一些。

    已到辰时,也就是七点到九点这个时段,市楼早已敲鼓开市。如今集市的四方墙垣的大门小门都已经开了,附近卜金上工的沐云布坊显然是准备趁早往外送一批货,十几辆马车牛车已经快装满颜色艳丽的布匹,中年掌柜拿着半卷的竹册提着毛笔写着什么。

    河岸对面一座二层阁楼有丝竹声,是早起的倡伎。这年月的倡伎还是清倌人居多,仅是歌伎舞伎之类的职业,而且唱歌跳舞也大多是去大户人家表演。

    当然,真正的大户人家自有专门养着的歌伎舞伎,不过那种大户人家已经是真正的豪门大族了,手下的歌伎舞伎大体也是几十万几百万钱买下的,也有的从小培养,耗资不菲。

    他记得那个阁楼叫柳月阁,以往半推半就地跟着卜金去过几次。老板娘姓唐,四十多岁,人称唐夫人,做事本分规矩,除了恩客上门喝茶她会让姑娘们接待抚琴奏乐,平时基本是让姑娘们外出跳舞唱歌,也不容许手下的姑娘们在外过夜。

    这时那些丝竹声中偶尔会夹杂一名女子嗓音清亮的骂喝声,是柳月阁的头牌甄萌在操练姐妹的琴艺。那名字让他觉得违和感十足的甄姑娘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姣好,琴棋书画歌舞吟诗都会一些,在这一片有些名声。

    管佐昔日对那姑娘就有一点幻想,这时听着对方带着幽州口音的骂喝声,那口音中夹杂着类似普通话的咬字,便有些唏嘘。只是再回过头想,暗恋的情愫倒是淡了,心中也不免怅然,审美因为信息大爆炸提高了一大截,那甄姑娘一身青涩中夹杂妩媚的气质,原来觉得是心中的白月光了,如今再想,也不过如此。

    又走了不久,便到了记忆中卖石灰的店。

    汉时石灰的用处其实已经挺多了,除了干燥环境,平日里也用于粉刷墙壁、药用、驱虫、染色……虽然消毒杀菌的意识这年月没有,但石灰已经进入普通人的生活,在一些小的杂货铺中也有销售。

    管佐想买石灰,除了驱虫之用,主要还是用来造纸。虽说纸张在这年月说不上稀缺货,但仍旧比较贵,他想着以此改善家境,却也得先买一些用于实验——走的还是他以往看过的小说主角走的路子,虽然那帮就知道臆想的作者写手没他这样的奇遇,不过脑子还是聪明的,他看多了,这时候其实也是当攻略在走容易起步的商业路。

    这间“就义堂”便是东亭街中离家最近的杂货铺之一,除了吃的,什么都有卖,不过主要卖砖瓦之类的建筑材料,也有门板、门栓之类的木制零件,还摆放着草席、案几、柜子,以及几口石狮子石羊,大体上主营建材与家具。

    就义堂掌柜姓田名辅表字国盛,七月初九刚办过四十大寿,有个二十左右的儿子在店里当小厮。田掌柜有些人脉,往年还帮着官府招人做些木工瓦工活,因为性子豪迈仗义,受到东亭街的不少住户爱戴,就连管扶有段时间没活的时候也来干过木工,管佐偶尔也会过来买东西,田掌柜四十大寿时两兄弟也来捧过场交过二十钱份子钱。

    不过今天田掌柜似乎不在,只有他儿子田陵陪着两名女子坐在店内的案几边上。

    那与田陵面对面跪坐的女子红襦白裙,裙上绣了飞凤纹。一头黑发的发尾用白丝带箍着,长发呈锥形披在肩上,头上另起发髻插了木笄。

    女子模样青涩,五官清丽,年纪估计在十五六岁,肯定刚及笄不久,皮肤倒是白嫩,身侧一名同样面相稚嫩的双丫髻女子跪坐着服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带着丫鬟出来的小姐——当然,汉时还没有小姐的称呼,都是以姑娘称呼这种身份的女子。

    管佐刚进门,尖嘴猴腮长得跟田掌柜一个模样的田陵望了他不久,站起来朝那富家女子拱了拱手低声说着什么,然后扶了扶头上的尖顶麻布帽,迎上来说道:“二郎,身子无恙了?”语调挺亲切的,就是嘴角带着一丝轻浮。

    时间已经过去十天左右,就算这年月传播消息只能口口相传,有人投河的事依旧会以惊人的速度辐射到街头巷尾,离得远的可能已经出现了某某士子为情所伤跳河自尽的痴情版本,但东亭街范围内,消息还是会以比较准确的形式流传。

    要是换了以前的管佐,说不定还真看不出田陵的微表情,管佐情商实在不高,但他好歹经历过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在了解田陵的情况下,要判断田陵是不是在取笑自己,还是比较容易的。

    两人没什么仇怨,其实也没多少交集,田陵会当面用这种表情自有原因。

    以往管扶过来上工,以家中弟弟是个读书人为荣少不了提上几句,管佐作为东亭街少有的士人,田掌柜也会经常把他当成“别人家孩子”教育田陵。

    田掌柜受人爱戴,田陵免不了也被众人捧着,心高气傲,当初管扶过来打工时,与田陵就针对“你有个读书人弟弟了不起啊”一事有过小摩擦,管佐几次过来买东西,对方也不屑一顾,就只是冷着脸闷头拿东西,这时想来是以看白痴的态度看一下自己会怎么反应,说不定还想着拿来当个谈资。

    但投河已经是既定事实,就算不是如今的自己,管佐也只能说服自己认栽,而且从长远考虑,田掌柜的性子与名声是值得做生意的,要是往后需要大量用到石灰,还得在这里买,去其他地方再重新辨认一户商家的诚心,还要有跟田掌柜一样的货源、渠道以及一定背景,难度系数其实挺高的。

    只是投河一事到底是黑历史,管佐的脸还是不由热了起来,抱着木匣说道:“有劳挂念。来买点石灰。”

    他望了眼后院,确定田掌柜应该是出去了,心中有些遗憾。那田掌柜虽然面相刻薄,但性子比他儿子圆滑多了,看着也不如田陵面目可憎。

    “买石灰?买石灰作甚?”田陵表情夸张地转过身,将门边挨着墙角的两袋石灰拦在了身后,“二郎啊,那日我还以为你一时兴起游泳呢,是看着你从门口这条河漂下去的,知道真相可委实吓坏了。我一直对未能出手相助心中有愧,连吃了几日药,我娘又去长乐观求神祭祀,方才调理过来。你以为我敢将石灰卖你?万一有个好歹……你让令兄来买如何?”

    这事那两名女子肯定是听过,这时都转过脸来。那富家女子挺有礼貌,看了两眼便回过头去,还伸手示意丫鬟扭头。

    不过有人在旁看着,心情自是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田陵虽然话语中提到管家祖父的讳“连”与他的父亲管让的“让”字,市井之中不太重视这种礼仪,不管对方是否是刻意,言行举止依旧不算过分。

    管佐也不打算追究田陵眼中的戏谑,坦然笑道:“给田兄一家添麻烦了。此次田兄不必惊慌。昔日是家兄无礼,我等不过商贾,家中能有个读书人,他以此为荣屡屡提及,是会令人生厌。家父以性命换来我的士人之身,我也觉得不该将此事当成荣誉到处炫耀。”

    若是以往那个管佐,很大可能会支支吾吾不知所措,但他前世干的就是与人频繁打交道的职业,曾有段时间也经历过有位客户一分钟内四个电话,每个电话都骂娘造谣混凝土质量企图讨价的场面,这时应付起这种场面来也不算太困难。

    无非就是有尺度的不要脸面,顺带讨好别人罢了。

    这时他从容以对,田陵眼中的戏谑收了起来,变得有些疑惑,却是不知道管佐在说什么。

    “家兄与你的口角只是小事。我十天前是因秋试不过想不开,已经认命了。这次绝对不是特意过来买石灰自绝于世,好以此让你遭世人唾弃。”

    管佐摸了摸鼻子,把木匣放在柜台上,干笑道:“真的。我也以为十天前太丢人了。家里穷,没了做循吏经师的途径,还不能做人了?”

    “以往田叔与田兄对我兄弟二人有照拂之恩,也不瞒田兄,我此次过来,便是想从石灰之中琢磨赚钱的法子,没别的意图。他日若是能成功,我是生手,家兄也不过做些走商匠人的买卖,不懂商道,还要田兄多多提携了。”

    他拱了拱手,表情诚恳,田陵呆了一下,显然不知道怎么办,而后才有些笨拙地抬手扶住管佐的双手,故作老成地道:“想开了就好。那日着实吓坏我了。”

    田陵望了眼那两名女子,朝管佐玩笑道:“我有那么坏吗?些许口角,你就以为我怀疑你过来要戕害我?”

    管佐一脸尴尬,田陵摇头笑道:“你啊,便是背负太多,想痴了。往后多在外走动走动,有什么困难与为兄说。你是不容易,也不能如此行事呀。那日你投河,令兄自店门前跑过一路寻你,我亲眼目睹他跑得好似没了魂。你二人虽各属一房了,也要为他考虑考虑,长兄若父,道理你也是知道的。”

    管佐一脸受教,此后又聊了几句,原本散卖一钧十五钱的石灰,田陵以十钱的成本价卖给管佐一石。

    自从王莽改制,代表容量的石就变成了“斛”,东汉的石就只是重量单位,一石等于四钧,一钧等于三十汉斤,约等于后世十五斤,一石便是后世的六十斤,管佐用来做实验肯定是够了。

    等到将管佐送出门,田陵站在门口挥着手:“慢走啊。小心些。”望着那抱着石灰麻袋走走停停的身影,心中古怪。

    原本觉得这管家二郎呆头呆脑的,性子木讷不说,人也有点沉闷偏激,这次投河之后,却是感觉为人真诚,比以往要好相处。

    他进门朝那富家女子拱手笑了笑:“田某擅自贱价卖与管二郎石灰,还请姑娘莫怪。”

    “小九哥切莫如此。妾此番当真是耐不住家兄纠缠,方才接下此事,也是为了他日经营爹爹匀的那十亩田地来此学习,并无监管之意。”那女子轻声细语,语调柔和,“昔日家中常听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小九哥能善待这位公子,还得感谢小九哥令妾领会其中深意。”

    “姑娘谬赞。”田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刚刚称石灰用的大天平又放回去,然后跪坐回案几边上。

    那女子望向店门眨了眨眼,“说来奇异,田叔口中这位公子性情寡言坚毅,此次投河亦是过刚易折之理。今日一见,看他虽有惭愧之意,亦能自视过错,无半点被人揭短羞恼之意,不像是狭隘之人。”

    “是啊是啊。”丫鬟小翠连连点头。

    “我也才发现。”田陵望了眼门外,“不瞒姑娘,以往我跟管大郎有些过节。与管二郎也不常来往。一直觉得他性子刻板,头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

    “许是此次幡然醒悟。”女子眼眉低垂片刻,双手抱在一起放在案几上,低声迟疑道:“小九哥,你说……石灰之中能赚钱的法子,古往今来这么多商贾,定是琢磨透了。他会如此说,会不会是有心向你讨份活计?便是不好开口才如此旁敲侧击?”

    那丫鬟惊愕道:“姑娘真是心细呢。”

    田陵也是一愣,“此事极有可能。”

    女子细眉微弯,薄唇轻抿了几下,微笑道:“他出身五业曹,定是涉猎算数,若雇他到罗家当账房,小九哥以为,此事可行吗?”

    田陵沉吟道:“也不是不行。只是管二郎刚做了那等荒唐事,为人如何还得细看。若是当真可用,到时再行此事也不迟。”

    然后伸手一拱,笑道:“姑娘放心,此事既然姑娘开口,待家父从布坊回来,我定与他说。事成之后,再让家父告知大宗,也好让大宗知晓姑娘的本事。”

    “妾便是侥幸,可不想让爹爹多想。女子抛头露面,终究为世人不容,娘也会怪田叔与你的……你若如此,妾这便去找小八哥了。他定然备好妾作早课的笔墨了。”

    田陵连忙挽留,丫鬟小翠也以刚到为由挽留几句,也不知那女子说了什么,在那女子微微促狭的目光中,田陵与那丫鬟都略显忸怩地低下了头。

    ……

    告别热忱地将他送出门的田陵,管佐抱着木匣与石灰袋子走走停停,想着三言两语省下二十钱,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刚刚看田陵对那两名女子有些拘谨,指不定与那富家女子就是情侣,汉时虽然讲究父母之命,但看对眼了,也不是不能提前来往走动,私定终身。

    也是出于这个想法,他说了一大堆抬举田陵的话,想来田陵对于自己笨拙又真诚的话倍感受用。要是这段姻缘成了,说不定一高兴,自己往后用于造纸的大批量石灰都能保持成本价,或许更低。

    他一厢情愿地想着,对于自己能不能够造出纸没有任何忧虑。

    这件事一定要成,不成也要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