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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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沈王丧礼

    翌日一早,寅时方正,天还未亮,陈卿已经梳洗完毕,穿上早已备好的家丁服,又被张管家带去的一个匠人师傅剃了下眉毛,脸上也给贴了一层粗糙的面皮,这才小心翼翼的跟在那管家身后,到了一辆停靠在大门口的马车前。

    他抬眼打量下前方,早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在马车周围站定,车前两人手上提着一对明角灯,上书张府二字,后面的人则用手托着一个个小盒子,他赶忙站在车后,随着那管家一声吩咐,车马缓缓向王府而去。

    马车行驶在通往王府的路上,陈卿想象着当年做护卫之时,曾经不知多少次在这样静寂的夜色中出入王府……再伸手摸摸如今粗糙的脸皮,感慨万千。

    他始终坚信,那道将他逐出王府永不叙用,并且让他终生不得踏入潞州城的令旨绝不是王爷下的,即便是,也绝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

    或许他是经过那么一场大病之后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不愿再跟自己的继承人起什么冲突,又或许,就像当初刚给他升了六品官便下旨让他不得踏入王府一样,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那个慈祥的老人,作为大明皇室最德高望重的亲王,在他这一介小民面前从无架子,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亲自去潞州衙门解救弟弟陈相免于一死;亲自出面阻止王府内动用私刑,帮他保住了好友李杰一家;在陈卿作为分内之事救他一命后又多次对他关怀备至,给他最好的照顾,最多的恩赐,让他从一介徭役荣升六品官身。

    他执掌潞州皇权半个多世纪,何其聪明睿智,他自然知道儿孙们的内斗,为了保护他不受牵连,几次出手发出这一道道让人捉摸不透,看似无情却有情的令旨……
“老王爷,您对陈卿的知遇之恩,我永生难忘。

    今日您一朝西去,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要到您灵前,送您最后一程。

    ”他想着,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张知道从车后窗不经意间瞄了一眼,用力的咳嗽几声。

    ……
大明沈王府
天还未亮,正门的中门并两侧角门已经全部大开,门前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早有一队队白汪汪穿孝仆从在大门两侧侍立,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

    门前不时有车马停下,不断有人上车下车,也有成群结队穿着素服的人进进出出,却井然有序,仿佛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张知道的马车行到正门附近,其余家丁便都退去,唯留下陈卿一人小心将他扶下马车,又从车上取出祭品,跟在他身后慢慢朝王府大门而进。

    门内先是传来一阵丝竹声,哀婉低回,让人心情不由得沉重,紧接着好像

    是和尚们的诵经声,又有三声鞭响,像是道士们在齐声唱奏,热闹中透着肃穆。

    陈卿随张知道从大门一路进去,但见甬道两侧都燃烧着白色的蜡烛,广场上回荡着哀伤的乐声,如泣如诉,让人的思绪不由得充满感伤。

    天渐渐亮了,却是阴沉沉的。

    王爷灵柩停放的长锦宫早已是宫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一阵接一阵。

    张知道带着陈卿行至长锦宫门口,在灵殿前先远远的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才缓缓走向灵堂。

    一座殿脊华丽的厅堂内,一副两米多长,朱漆彩绘的棺木安放在一辆巨大的雕刻精致的灵车上,灵前设着一个夔龙纹几案,案上铺着白色的布帛,上面陈列着各种馔食,案前有一铭旌上写着“大明沈藩庄王之灵位”,几案两侧有几个公公模样的人在烧着纸钱,而那哭声正是从棺材两侧传来,凄凄惨惨,让人听的耳不忍闻。

    陈卿跟着张知道走到灵堂前,颤动着双手将祭食放到几案上,待张知道点燃四柱香,作揖躬身,他早已控制不住,一个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两人放声大哭一阵,才被几个小太监搀扶起来。

    “我记得,我记得这里,去大同前最后一次见到老王爷就是在这里,当时他还说,等我回来给我庆功……”陈卿想着,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将整个前胸都浸湿了一大片。

    泪眼朦胧中,他似乎看到那棺木右侧低头痛哭的人中有世子,也有朱勋潪,更有他朝思暮想的锦儿,锦儿穿着一身素服,身形憔悴,伏在棺头,哭的伤心欲绝,让他听着更觉难受。

    他们毕竟是外眷,只是象征性的祭奠一下便退了出来,恭敬的站在门外看着又一批批人进来上香、哭泣,退出,这些前来吊丧的人中既有张知道这样的大商、也有本地的达官显贵、士绅名流,就这么进进出出,灵堂外一下子站满了很多人,加上宫内太监宫女也是来回走动,摆茶的、端饭的、举哀的、接客的、忙个不停,现场越来越热闹的紧。

    不知过了多久,陈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锣响,便听到宫门口一个太监尖尖的声音:“大明皇室诸藩王遣使致奠!”
众人忙一同抬眼望去,在一个执拂小太监的引领下,宫门外进来好大一批人,个个身着黑袍套着素服,这时便看到那太监抢先几步,走到灵堂前正中,目视前方,高声唱道:“大明沈藩庄王祭礼开始,皇室诸王依次致奠,先请秦王府致祭,秦王派世子亲祭沈王爷!”
这时陈卿看到一个身形俊朗,年龄约在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双手高高捧着一个匣子,身后跟着两个宦官模样的人一同上前,在

    王府太监的唱声下,完成着奠帛、献酒、读祝、举哀的仪式,最后上香接连三拜方才退下。

    紧接着,
“晋王府致祭!”
“周王府致祭!”
“楚王府致祭!”
“齐王府致祭!”
“鲁王府致祭!”
“蜀王府致祭!”
……
每个王府派来的代表都上前进行着一套同样的仪式,足用了一个多时辰,各王府祭奠的仪式才算完成。

    陈卿本以为接下来该进行出殡仪式了,正屏气凝声,谁知那执拂的公公清清嗓子,继续唱道:“朝廷各王府祭奠毕,沈府各王爷致祭!”
“陵川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他话音落下,陈卿看到宫门外走过来十几人,都穿着大孝服,掩面哭泣而来,到了灵堂前,先是上香献上祭礼,接着便开始跪地的跪地,扶棺的扶棺,放声痛哭起来。

    “平遥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那公公继续唱道,又是好些人进来哭祭。

    “黎城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稷山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沁水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沁源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清源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辽山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内丘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唐山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宜山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宿迁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吴江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定陶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云和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武乡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永年国诸位王爷携家人祭!
一连串的名字过后,诺大的灵堂灵台下竟然有两百多人跪地哭泣,哀嚎声声如摇山震岳一样轰然。

    那太监喊得嗓子都沙哑了,陈卿也听得一阵头晕。

    他依稀记得之前听张安说起过,沈王一支从简王朱模开始繁衍,支系繁多,每一位亲王都有好几个郡王,郡王下面又有数量不等的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下面有辅国将军,辅国将军下面有奉国将军,他们下面还依次有镇国中尉、辅国中尉、镇国中尉等子孙,这些人都是沈王的直系亲属……
可真没想到从永乐年间到现在也就不到百年时间,他们的子孙居然如此浩大,光是各种爵位的王爷竟然有上百位。

    “这些人可是生下来就吃着朝廷的俸禄,从亲王禄米每年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两百石,听说郡主、县主这些王室的女儿主及驸马还有数量巨大的禄米……
张安曾

    有一次跟他在闲聊时扯起这些,当时陈卿就觉得很震惊,他也一直记得有一年王府各王爷领取禄米的场景,那场面就像赶集一样热闹,黄灿灿白花花的米上秤的上秤,上车的上车,让多少人看着眼红啊…
“我的老天,这每年光养活他们就得多少粮食、多少银子!”陈卿心想着,不由得想起来前家乡的惨象,很多乡亲连饭都吃不上,连种地的粮食都没了,而王府,居然有这么多各种王爷,他的心里第一次对这种场景生出一种厌恶,甚至一种深深的憎恨。

    待到王爷直系亲属祭奠完毕,已经到了午时,陈卿看到各种送葬的仪仗已经打了起来,即将出发,却又好像在等什么。

    果然没多久,宫门外再次传来两声锣响,锣声洪亮,显是有贵客到来,不一时陈卿便看到那世子府的王公公急匆匆跑过来,到了世子身边小声说几句什么,然后转身大声道:“圣旨下,诸王接旨!”
在世子的带领下,灵殿前瞬时白花花跪倒一片。

    这时一个尖嘴圆脸的太监从门外缓缓走到灵堂前,手中展开一卷圣旨,朗声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闻老王爷仙逝,连日来不胜悲戚,日前已然下旨,令工部亲制上等梓木为棺,以为王爷做万年安息之用,并辍朝七日以示哀悼,今日朕再亲笔书写碑文一幅,专程送往王府,为老王爷致哀,望王府诸亲节哀顺变!钦此!
“臣等,谢吾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他们在等的是皇帝亲笔写的碑文啊。

    ”陈卿这才明白过来。

    眼看着那公公将碑文交给世子,世子当面览之,高声诵读,文中对老王爷赞誉之高,让下面各位王爷听的更是痛哭流涕,直谢皇帝隆恩。

    直到这时,陈卿才看到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执事官上前铺设好褥位,让世子捧起一幅刚才道士们送上的神帛,率领众人上前下跪,然后将神帛置于褥上,再跪拜行礼交给执事官放于棺木后,这才望见灵车出发。

    浩浩荡荡的丧葬队伍从王府开出,陈卿和张知道夹杂在庞大的送葬队伍中,很快便被淹没。

    灵车沿着潞州城的大街,一路向东而去,沿途随处可见路祭的祭棚,祭棚旁的旗幡上写着搭建者的名字,从天子代表到天下各亲王代表,潞州地方各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等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铺天盖地、将整个州城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这场景,就像天地间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