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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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有惊无险

    大明正德七年二月初三

    经过一整天的长途跋涉后,本该好好休息的第一个夜晚,对陈卿来说,却是漫长而难熬。

    申家车队还没驶出潞州地界,六百多车粮食,连人带车就被都人劫了。而敢劫这么大一支车队的劫匪,注定不简单。

    “陈来,你说,你为什么要违我命令?一个穿着藕白色直身的男子气势汹汹的摔帘而入,径直走到大堂中间,对着那莽汉大声道。

    “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咱们不同于一般盗匪,再不能像之前一样只图痛快,做事不计后果。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要给人留活路。六百多车粮食,你敢都押上来,你就不怕明天一早官军就杀上来,你就不怕断了这么多人的活路,遭报应!”

    说话的人个头不高,脸容清秀,整个人看上去文雅纤弱,说话声音也不大,举手投足之间却是气场十足,周围的人一脸恭敬的看着他,连之前站起来的人也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林,林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当初也是这么说来着,可我听说这车队里有那狗王爷的粮食五千石,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兄弟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被他害的,咱李华大哥也是死在他手上,兄弟们看着这里有王府的粮食,王府的人,气不过啊。”那莽汉刚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威风样子,见他也不觉规矩起来,说话很是客气。

    “你,你们,唉。”那人用手指一下他,又把手放了下去,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六百多车粮食,八百多人,你们胆子也忒大,我看你怎么处置!”说着摇着头坐到那右边的交椅上去。

    “李杰,劫货的都是你的人,还是听你的吧。”半晌他又站起身来说道。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左边交椅的人身上。

    而他正痴痴的看着陈卿发呆。

    石厅里顿时陷入一阵如石头一般的冷静。

    陈卿的心里此刻也是五味杂陈,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从他刚才走下来开始,他就已经猜到,这人就是李杰。

    那个自从荫城一见后就再没露过面的李杰。

    他还活着……这对他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毕竟他除了是自己昔日的好友,还有李老汉的儿子,李卓的弟弟,洁茹的哥哥。

    半晌,沉默半天的李杰终于发声了。

    “林永大哥说的对,咱们现在,确实不宜到处树敌。”他慢慢起身,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这个申家是潞州本地的商贾大家,从始祖申十三开始几代人辛苦经营才有今天,从不仗势欺人,反而乐善好施,在潞城一带颇有德行,咱们不该好端端绝了人家生路,这与天理不合。”他说着看陈卿一眼,似乎刻意躲过他的目光,重新坐回到交椅上。

    “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兄弟,尤其是咱们杀马帮的兄弟恨透了朝廷官府,尤其是该死的沈王府,要不是它们,咱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我大哥李华也……但冤有头债有主,咱都是穷苦百姓出身,不能也去欺负老百姓。今日万不得已,截杀了那个镖局,已经劫了那王爷的不义之财五千石粮食,我的意思,申家的粮食给他还回去,不要挡人财路,断人生路。”

    “诸位兄弟,意下如何?”他说完试探性的问道。

    人群中想起一阵短暂的骚动,随后被前几排统一的声音压住,众人齐声道:“听凭大哥处置!”

    李杰缓缓起身道:“既然这样,那就将申家的人救治下,好生招待,明天一早放他们下山。至于这个沈王府的人……”他抬头看一眼陈卿,“把他暂且押到柴房里关起来,容我慢慢审讯清楚,再做定夺!”

    就这样,陈卿又被人押着扔到了一个昏暗狭窄的小木屋里面。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很多事情,这里毫无疑问是个山寨,躲在这里的人不是普通的劫匪,而是上次壶关民变中造反的杀马帮帮众,他们是怎么躲过官军剿杀的,潞州卫指挥使胡承勋不是说已经全部剿灭只剩下李杰在逃了吗,又怎么会在这里,他们还有多少人,为什么对王爷这么大仇恨,还有那个林大哥又是什么人,李杰为什么没有当场认自己……。

    他越想越迷糊,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

    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的日暮时分。

    他揉揉迷糊的眼睛,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柴房内,冰冷的石砖地上堆满了干柴,整个房间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从窗外透进来一股温和的阳光。

    他猛地起身,才发现身子仍是绑着的,站都站不起,这才想起昨晚遇到的事情。

    “我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又想起很多事情,“李杰好像说放过申经他们,他们应该已经下山去了吧。”他想着,晃动下脑袋,“那个人明明就是李杰,他为什么不认自己,难道他还在为当初我在荫城揭发了他而耿耿于怀,或者干脆对我怀恨在心,觉得他们今天这样子都是被我害的?”

    他突然又想起很多问题。

    就在他为此伤透脑筋的时候,那扇小柴门吱呀一声响了。

    紧接着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你们都下去吧,我亲自审问他,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靠近。”

    随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过来,那人穿一身褐色的粗布袍子,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一双眼睛看着陈卿,竟然含着眼泪。

    他反应不及时,只见那人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陈卿,陈大人啊,真的是你。真没想到能在这里再见到你啊。”他嘶哑着嗓子哭泣道。

    “李

    ,李老伯?”陈卿一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竟是李杰和洁茹的父亲,王府里那个一向忠厚老实的马夫—李众发。

    那李老头又哭泣一阵,才抹抹眼泪道:“陈大人,老汉没有看错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李众发一辈子都忘不了。”

    陈卿正要把他扶起,才发现自己动不了,这时李老汉身后,一个男子见状已经跟了上来,亲自给他解开身上的绳子,那人正是李杰。

    他先是一句话也不说,待给陈卿解开绳子,才跟李老汉一起跪倒在地,拜了两下道:“陈卿,谢谢你。

    这一拜是我跟你说声歉意,把你抓到这仙堂山上来受这一日苦;这第二拜,我爹都跟我说了,作为兄弟,我感谢你,你对我爹,我哥哥,我妹妹,对我们全家的大恩大德,李杰没齿难忘。”

    他说着就在地上连磕几个头,陈卿赶忙将他们扶起:“你们这是作甚。”

    李杰慢慢起身,握紧他的双手,眼中透着真诚的感激。

    “李老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有很多问题,迫不及待的问道。

    李老汉抹抹眼泪,慢慢道:“陈大人,老汉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当初在我们家危难之时出手相助,给老汉找回了马匹,还把自己的马也给了我,我们早就被官府逼死了;还有就是你认定洁茹这丫头死的冤枉,把李重那个畜生给揪了出来,帮她报了仇。这些事,老汉我都知道。我也是后来儿女双亡,又被官府催要马匹钱粮,老汉年纪已经不小,实在养不起也活不起,无奈之下,正好接到杰儿让人递过来的消息,把我接到了这里。唉,我这,我……”

    陈卿这才明白什么,又问李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明明听到潞州卫的指挥官在王府的庆功大典上说你们杀马帮已经全军覆没,只有你在潜逃,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如今怎会在这里,又怎么,还有这个林永是什么人,你们……”

    李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简单跟你说下。”他说着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当中,眼中透出一股疲惫和仇恨。

    “当初壶口关大战,我正是听说我哥被王府的人害死,一气之下非要取沈王性命,结果却被你拦着。有好几次我都能杀了你,但我下不了手。”

    “什么?那个一直追杀王爷的人果然是你!”陈卿也回想起当初交战现场的惨况,至今记忆犹新。

    “那后来呢?”他追问道。

    “后来的事情,潞州卫的官兵到了,我们不得不后退,死守壶关县城,接连两个月,他们轮番攻打,杀死我们不少兄弟,但并没有伤我们的元气。我们杀马帮精锐骑士有五百多人,都是马术高手,壶口关一战加上后来守城不过损失

    了百十来个兄弟,其他人是我们主动撤退的,从县城后山一路向北逃到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陈卿心有余悸道,“可,可后来我真的见到过你们的人头,足有三百多人,潞州卫说是剿灭你们的,难道……”

    李杰闻言眉头先是一蹙,随之脸色大变,咬牙道:“畜生,那帮卫所的官兵让他们打战,跑的比谁都快,可让他们抓俘虏报战功却是个个积极的很,他们杀了很多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如果我没猜错,你看到的那些人头都是他们杀害百姓冒充的!”

    陈卿闻言巨震,咬牙切齿道:“居然会有这种事情!真是太无耻了!”心中暗想“这个回去一定要禀报王爷,治那胡承勋一个欺君之罪!”

    “那,这个林永……”

    李杰道:“他是我的结拜大哥,也是这仙堂山的山寨之主。此事说来话长,想当初我们这帮人马逃出壶关,一路向西,专挑深山老林里躲,你知道这很多山上都是有土匪的,我们就这么一路拼杀过来,周围很多山寨都被我们灭了,直到后来追杀一批土匪到襄垣,才知道这里是林大哥的地盘,后来几次交手,彼此意气相投,也就握手言和,成了兄弟,这也算不打不相识吧。”

    陈卿这才恍然,难怪这人看上去在这边如此霸气,原来人家才是这仙堂山的主人。

    “后来的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把队伍拉到了这里躲避,林永大哥收留了我们,所以在这山上,他才是第一把交椅,我只能排第二。”

    陈卿这下彻底明白了。

    “潞州卫,潞州卫,”他默念几句,想起他们战时拼命逃跑,杀老百姓时却下手无情,他的眼中喷出炙热的火光。

    忽的他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道:“李杰,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今天难得见到你,我一定得问清楚。”

    李杰拱手道:“且讲!”

    陈卿缓缓抬起头来,咄咄逼人道:“你走上这条路,时也,势也,也许有你的苦衷,这些我都不管。但你和我都是王府出来的,该知道老王爷宅心仁厚,王府内很多人和你我一样都是普通百姓而已,你怎么能下的了手,在截杀王爷的同时,还派人去攻打王府,杀害那些手无寸铁的宫女仆役,你这么做和那潞州卫那些狗官兵相比,又有什么区别!”

    李杰闻言大吃一惊,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攻打王府?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从没做过这个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