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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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语试晋甲

    人群之侧,显阳殿前。内心极度纠结的阳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尴尬的对话,尤其是当他看着尔朱荣白皙的面庞时,想到的却是河阴岸边染红黄河水的鲜血。和这样的屠夫笑面相对,怎能不从心底里冒出寒气?不过他的手足无措也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大殿的门口就开了个口子,一个年轻人踏了出来。

    “尔朱将军,辛苦你大老远赶过来!陛下和太后连连称赞,尔等真不愧是代北的亲勋故族,在寒风霜雪的苦寒边地,竟养出这样端庄秀丽的女儿来。不日她就和其他大族的娘子们一起,册立为天子之嫔。”武城公元子攸轻轻掩上殿门之后,迎着尔朱荣的面笑吟吟得踱过来,拱手恭贺道。

    “宫闱之事,一切有赖武城公保障!”眼看大人物到了,尔朱荣连忙撇开那群无所谓的小兵,露出满脸憨厚的笑容迎上道:“即便是在我荒僻之地,也人人知道武城公乃贤王之后,素来为天子所亲信倚重,才能和德行闻名于四海。将来小女独居于深宫之中,可得麻烦你多加照顾照顾。”

    “那自是应当的。”元子攸笑呵呵得应承着,接住了对方伸出来的双手,紧紧握住按了按。两个人亲密无间的姿态,一点也看不出尴尬的神色。他们都是同类人,只不过一个是年纪轻轻还未独当一面的十三岁少年,另一个是素来为文臣所轻视的二十七岁军阀罢了。实际上他们的政治成熟,是远超过大部分朝臣的。

    照顾?瞧着眼前的滑稽剧,阳祯忍不住私下暗笑几声。要知道尔朱荣的宝贝长女,在历史上可得转嫁三次,其中第二次就是和这位元子攸的结合,从而组成了脆弱的政治同盟。拜托未来的女婿照顾女儿,尔朱荣这可谓是一语成谶,旁人听起来自是毫无感觉,可在他听来就是十分有趣的冷笑话。

    “不知武城公可否婚配?我家尚有一个女儿,只是目前只有三岁,还需再养个几年才行。若是你与陛下同娶姊妹,那可不仅仅是我尔朱家的无上荣幸,也会成为朝野交口称赞的美谈。不知意下如何啊?”看到对方如此和善,尔朱荣的脑子忽然抹过一丝灵光,得寸进尺得试探着提议道。

    “哈哈哈!”阳祯实在憋不住,当众笑出了声。

    “嗯?”满面堆欢的尔朱荣,循着声音的方向扭过头来,脸上转瞬间杀气腾腾。

    “咳,咳。”意识到失态的阳祯,赶忙捂上嘴巴,可是紧赶慢赶,也已经引来了对方的注意,仍旧满脸狐疑得瞧着自己。电光石火之间,他赶忙使劲推了一把王渊,高亢着嗓门笑骂道:“你刚才说甚么,明天要请全队的袍泽们去吴人酒肆喝酒?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不要抵赖!”

    “对啊,我说过的话,何尝反悔过?”王渊的脑筋转得飞快,很是配合得哈哈笑着。

    “哼!”无论真假,尔朱荣半信半疑得回过头去,懒得再搭理。

    “好险!”阳祯长吁口气,擦了擦脑门的几滴汗珠,和王渊心有灵犀得对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他这时候也算想清楚,即便此刻的尔朱荣仍然驯服乖巧,可那也只是相对于朝廷官宦来说的,而且是在大魏百年积威的影响下。一旦是这家伙转向其他人,那依然是其心难以揣测,喜怒反复无常的。

    “武城公,你觉得如何呀?”当扭过头的时候,尔朱荣的脸上尽是笑容。

    “多谢酋长好意。我家舅父,左将军、光州刺史、清泉县侯李延实,早已为我向清河崔氏许下了媒妁之言,不好推脱。”也得亏了这中途的插曲打断,年轻气盛的元子攸才有余裕调整好心态,尽量和和气气得回答道。

    娶你一个近乎蛮夷的“秀荣川酋长”的女儿为嫡妻,真是天大的笑话!正值少年的元子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只是为皇帝尽量考虑周全,娶个无关紧要的妃嫔拉拢地方势力,可没真对那区区三百里的土地感兴趣。尤其是他血统高贵,父亲是忠孝贤臣彭城王元勰,母亲是宰辅名臣李冲之女,此时怎么会与这等货色联姻?

    “哦,对对对,是我冒失了,武城公千万不要介怀!”相形之下,尔朱荣虽然也是犹当青年,可毕竟年岁和经验丰富许多,立刻世故老成得遮掩过去。只是他的心中,不可避免得掠过一丝不快。

    “正巧,陛下还有些公事,需要我与你交待一番。来,我们且去往西边走几步,边走边说。”元子攸感觉到对方的敏感,可以他的身份也没兴趣在乎,自顾自得切入主题,招呼着对方朝人少处走去。方走了几步,他又顺便唤着阳祯道:“阳幢将,你把队伍留下自己过来,引路陪伴。”

    “是!”恭敬顺从的尔朱荣,答应着闷头就走。

    “是!”颇感意外的阳祯,疑惑得小跑跟上。

    “阳生,我特意了解过你。”走开了一小段后,元子攸忽然停住脚步,招手示意阳祯贴近身边,低声叮嘱道:“你的父兄亲族,都是我大魏的文武忠良,不以畏惧战场而惜身,不以家境平实而贪财,想必你也不会例外吧?我观你之前的种种作为,起码也是心怀王室的,不会让陛下和我失望吧?”

    “臣乃燕赵之人,自小知道慷慨悲歌的故事,踏入军营以来更是发奋以身许国,绝不敢懈怠推辞。只要陛下和武城公有什么吩咐,小将一定照办!”面对这段突如其来的试探,阳祯回答得异常迅速和坚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他明白但凡说话有犹豫迟滞的话,今后所要面临的会是什么。

    “好,很好!我现在要和尔朱将军商量点事情,你给我警惕瞧好四面的动静,要是有任何人敢于偷听窥伺的话,就立即告诉我或者直接拿下。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说。”元子攸满意得点点头,沉声交待道。

    “遵命!”阳祯立即长吸一口气,抱拳应诺道。原来是这样,他现在大致是猜明白了,这位武城公是担心政敌的耳目太多,不敢以公开或者官方的渠道与尔朱荣联络,所以特意挑拣这种非官方的场合,接触地方军阀做些私自商谈。今日那么多的大臣在此充当掩饰,谁也想不到会有这出。

    “尔朱将军,来来来!我不久之前听说,贵地的骏马滋盛众多,只能以颜色区分为群,以山谷的数目粗糙估量。乃至于秋高之际,漫山遍野都是红黄群马,景象尤为壮观。是否真的如此啊?”元子攸再度朝尔朱荣招呼一声,满面春风得询问道。他那含而不露的话中话,此时也呼之欲出了。

    “那些都是外地人寡闻少见,过分的夸奖而已。不过小臣所在虽然僻远,可着实是个水草丰美的好地方,自南匈奴迁居以来都是牲畜繁盛的牧场。得益于国朝累世强盛,我部确实积攒下来这些薄产,马匹是比较多的。”尔朱荣心里咯噔一下,斟酌着自己的陈述语句,缓慢得回答道。

    “嗯,秀荣多马之称,想来也不是虚名。正好,现在你和天子结为姻戚,不妨贡献良马万匹充当军马,稍表勤奖王室之心。汝辈的父祖世为酋帅,也都常常供给军马襄助朝廷,这也是应有之义。”听得出来对方略有敷衍,元子攸嘿嘿笑了笑,单刀直入得说道。眼下南方一带的军马消耗极大,需要北边的支援供给。

    “万,万匹?”即便有心理准备,尔朱荣还是被吓了一跳。

    “对啊,将军难道连万匹也拿不出吗?”此刻的元子攸,仿佛敲骨吸髓的地主一般。

    “武城公莫要取笑,即便是在我父祖的年代,也就是贡马数千匹以为常。代北苦寒,一匹马需要五年的生长才能成熟,产量实在是没有这么高。我观洛下暂时也无战事,可否稍微减一些,容我找时间凑集?”尔朱荣暗暗叫苦,他只能变着法得糊弄推脱,省得真亏了血本。让他一次性无偿拿出这么多来,可就是倒了大霉了。

    “洛下无战事?我实话告诉你,我大魏不仅有六镇,还有陇山马场,军马的供应源源不断,京城从来就不会缺过。只是瞧在你身为外戚的份上,出点军马入贡增添喜庆罢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倘若你觉得有难处的话,那就权当我没说罢了!”元子攸面带愠色,直接拂袖欲走。

    “不,不是,武城公请留步!不是我等不肯出力,实在是马匹也就那么多,一次性万匹着实拿不了,还请你酌情宽限!这样,三千匹怎么样?只要朝廷有所需要,我必然会在下个月前凑齐,命专人送达洛阳。”这话让尔朱荣慌了神,他赶忙赔笑着拽住对方的胳膊,低眉顺目得恳求道。

    “秀荣的虚实如何,难道我会不知道?我的表姊夫城阳王元徽,就在离你不远的并州当刺史,而且马上就要兼领代北六州的军务。据他所说,你每年送去各州贩卖的骏马,可都是不下于万匹的呢!”佯怒的元子攸,反抗的动作虽然不大,可说出来的话着实畏人。他抬出来元徽的名号官衔,摆明了要压对方就范。

    “这,”尔朱荣低下了头,这回是怎么也无法遮掩过去了。他的确知道元徽是并州刺史,甚至还去登门拜访过这位上官,以求贩卖马匹时能得到些许照顾,可是没曾料到二者还有这样的关系。想来给皇帝的或许还能含糊应付,可要是得罪了未来的顶头上司,他这个相当于郡守的部落酋长,日子可就不比以前滋润了。

    “哼!”越是这个时候,元子攸越是虚张声势。其实只有他知道,自己和那位名义上的表姊夫元徽,其实连逢年过节的来往交情都没有。可就像刚才故意强势,以隐瞒京城的虚实一样,这些都是他必要的手段。

    “那武城公,你觉得多少匹合适?”尔朱荣再度苦笑着退让道。

    “既然京城也不缺马,而且你们还得养活部落,那就不妨先送来五千匹吧。下个月正巧赶在天子大婚之前,就相当于给入嫁宫廷的嫁妆。尔朱将军,我这样可算照顾你了吧?”元子攸假装沉吟了半晌,这才慢悠悠得说道。

    “是,那小臣抓紧去办!”尔朱荣如蒙大赦,立刻答应下来。

    元子攸挥挥手不再说话,郁闷的尔朱荣闷头行了个礼,转身归列而去。

    “其实很多事就像是这样,治大国如烹小鲜,公卿也就是形象端庄的商贩,朝廷也就是讨价还价的场所。既要恩惠,也要怀柔,不断调和与地方州县、门阀的关系,既不让此辈过于跋扈独立,也不能过分压榨使之怨望。如《尚书》所言,‘允执厥中’才是中正之道。你且慢慢习惯,勿要以此为怪事。”等到那人走远之后,元子攸这才喟然叹了口气,一副小老头的姿态教育着阳祯道。其实以他自己的年纪,尚且嘴角还没长出半点胡子呢。

    “是,得蒙教诲,小将获益匪浅。”阳祯实打实得感谢道。

    的确,从年岁和经验来看,元子攸仍然是个少年孩童罢了,根本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从他方才的谈话技巧来看,能把一个心性狠辣的胡人酋长,半打半拉得搞着那副姿态,也着实是有些水准的。名留青史之辈,果然都不是池中之物!阳祯暗自感慨着,从中学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

    “不过武城公,我看你似乎意犹未尽?”阳祯壮着胆子好奇问道。

    “的确,你倒是看得透彻。我本想着,他和元熙、元载几兄弟常年有隙,而后者正是清河王的得力臂助,所以想引之为奇兵奥援,能够以兵马声威相助。据说此辈称呼尔朱荣,是以‘羯儿奴’呼之,也的确是太不尊重了。”这话让元子攸很是意外,他倒是对这位军户刮目相看了。

    “引狼入室,似乎不是佳策。那武城公为何终究没说呢?”阳祯继续追问道。

    “因为我观尔朱荣此人,一味地降低身份不与人争,是其心深沉不可测,不是能够坦诚相见的人。并且我意识到了和你一样的问题,外兵到底还是不能过分倚仗,所以干脆作罢了。只是方今洛下军队统属太专,将领马上又要产生变动,我有些担心缺乏制衡。”元子攸叹着气,他稚嫩的肩膀上也承担了太多负担。

    “将领变动?”阳祯敏锐地觉察到,朝中似乎出了点问题。

    “好了,朝廷的具体大事,总不能让我与你一一交代吧?阳幢将,我还有正事与你说。”元子攸半开着玩笑,把这件事揭过去:“上次太庙发生的事情,清河依然是不肯罢休,说是必须给你些惩戒。我也与他争执过,最终的办法是让你率部屯守阊阖门,连续轮班一个月不得替换。”

    “唉,遵令!”身为小卒的阳祯,深深得感到无奈和无力。

    “不要愁眉苦脸的,朝廷宫禁的事宜关系重大,你可不能稍微懈怠!陛下我观你是个心怀忠义的人,故而也是郑重地交托安危于你,可一定要时时牢记在心,为天子的利益考虑问题。努力!将来的洛下军将之中,必定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元子攸带着关切,抚着其背部鼓励道。有很多的事情,他还不方便透露。

    “小将明白!”阳祯稍微振作了精神,昂首回答道。他虽然有很多话不明其意,但也听得出来对方的话中有所暗示,总之对自己不是坏事。

    “哦,对了。还有,今后遇上清河王半夜入宫的车驾,可不能再阻拦了!整个宗室的脸面,可不能因为他给丢干净了!”元子攸开着玩笑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