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魏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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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彩羽幢将

    可汗?众人听得连连摇头,这是多落后的称呼了。鲜卑人定居中原已历百余年,早就不是什么塞外的胡虏蛮夷,怎能用这样粗俗的名号。这个看起来就不甚得体的妇人,说出来的话比其打扮更让贵人们瞧不上。

    然而这一切,在普通的军卒眼中,就是另一番感受了。他们所看到的,是真正愿意付出生命来互相保全的壮举,是寻常夫妻的真挚爱情。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阳祐,和刘氏相距不过是数尺的距离,可这时候仿佛是相隔如银河鹊桥之远。他的嘴巴塞着破布,只能瞪着眼睛发出“嗡嗡”的声音,根本无法交流。

    “闹什么事?阳家妇,还不快回去!”羽林军的人群里,忽然窜出一名衣甲光鲜的军官来。此人打扮得倒是精神抖擞,不同于普通士卒耷拉着的暗红色盔缨,其头顶处插着数根彩色的孔雀羽毛,看起来很是耀眼。只见他一边悄悄打量着城头处贵人们的反应,一边带着怒吼声径自冲近前来,硬扯着刘氏就要离开。

    “我以命相换,有何不可?莫要阻我!”刘氏扭动着壮实的身躯,来者根本挪腾不动。

    城头上的公卿们,有些已经是看得厌恶,不住得撇嘴摇头。就连小皇帝也是有点不耐烦,早就对今天这无聊的事情失去了兴趣,扭过头去懒得搭理。倒是独掌乾坤的胡太后,仍旧扶着墙垛沉默不语,既没有出声斥责,也没有其他表态。瞧她是这个样子,底下的卫兵自然也没有加以为难,任那俩人在互相拉拽。

    “恳请太后开恩慈悲!”剩下的羽林军将士,在初始的一阵骚动之后,继而大批大批得再度叩头,为他们的袍泽朋友们求情。阳祐平日里在军中宽厚大度,自然也有卫、田等竭力为之鸣不平,做最后的努力。

    “阿爷,阿娘!”羽林军的外围,七岁小童阳珪目睹着远处,急得双眼通红。

    “既然是这样,何必留着我这无用之身,而看着不该死的人去死呢?”静静地看了许久,阳祯长长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嘀咕着。他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嫂子刘氏会一反常态,连带着深爱的孩子一起,要赶去那遥远苦寒的六镇。原来后者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会抛下兄长独活于世,这让他既是惭愧万分,更是佩服不已。任他如何想,也猜不到这淳朴粗俗的军户家妇,也会有这样的面目。

    阳祯想了片刻,心里也有了计较。他不想长途跋涉去甚么遥远的六镇,也不想待在这样简陋的年代空虚度日,更不想经历史书上不久后就会发生的举国动乱。与其那样活过一生,不如以自己本不在意的新生,去换取兄嫂的阖家团聚吧。况且也许死去便是梦碎,能让自己回到朝思暮想的现代生活里。思及此处,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侄儿的肩膀,继而飞快地跑出队列,朝城下奔去。

    “陛下,太后!请以我一命,来换我兄嫂!”冲到城下的阳祯,仰着脖子大口喘着粗气,对着上头请命道。本就骚动的围观人群,见此更是议论纷纷、好奇感叹。

    “二郎,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珪儿呢?”刘氏见状惊讶之极,不禁焦急得站起身来回过头,东张西望得催问道。若说在她的心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牵挂的话,那便是自己孩子的安危。

    “阿嫂放心,他还好好地在后面。我承蒙你们的照养多年,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唯愿以这身无用之躯,换你们的将来吧。”阳祯起身搀扶着刘氏,早已对这个貌冷心热的嫂子刮目相看。说罢他又转向城头,朝着上面的权贵们大呼道:“小人只求一死,以赎兄长的所有罪愆,还望陛下和太后成全!”

    “你这是说甚么呢,我不是让你们走的吗!”确认孩子无虞后,刘氏这才意识到阳祯想做什么,赶忙一把甩开其手臂,以长辈的口气严厉斥责道。她方才想尽办法赶人,的确是为了预防日后被过度牵连,让家里的幼弱遭殃。可叹这印象中孩童般的幼弟,也是一反常态得有了主见,甚至不惜冲到此处来相救,让她既喜且恼。

    “唔!唔!”阳祐虽然说不出话,可还是拼命扭头,示意弟弟赶快离开保命。

    “阿兄阿嫂,今日我绝不走。”阳祯身如铅坠,眼神直勾勾得望向城头。

    “阳二郎,你又是来掺和什么的?还不给我速速退下!”那员头顶着孔雀羽毛的将官,掰着阳祯的肩膀,死活也要将其拉开赶走。此人本就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可今天偏偏就是自己的麾下出了俩灾星,让他怕得忍不住身形发颤,连带着头顶的盔羽也在不停抖动,在阳光下摇曳得光彩夺目。

    “羽毛将军,你莫要烦我!”阳祯皱着眉头,轻松地将对方甩向一边。

    “你,你,你唤我什么?”将官一脸的诧异,继而转变为狂怒,挥动着手里的马鞭,重重得在阳祯头上拍了一记:“你阿兄说你最近失了神智,我看是彻底没了才对!目无尊卑的细眼小儿,难道是真的活腻了吗?”

    “赵幢将,莫要生气!他是真的有些记不清,绝对不是有意的冒犯!”这时候,田端已经第一个跑了过来,连忙挡在两人之间解释道。身后陆续跑来几个伙伴,均是和阳氏兄弟交好的羽林袍泽。

    “赵幢将?”初时的热血上涌后,阳祯这会清醒了些,疑惑得打量着道。

    “此乃你阿兄的顶头上司,咱们幢的幢将,赵青雀。”卫仪凑近跟前,掩着嘴巴道。

    青雀?听到这话,阳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即便是在这种生死场合中。看那厮头戴雀羽、耀武扬威的模样,以及叉腰扭身、手暴青筋的姿态,真是没白白叫这个名字。不过他倒是记得,史书中是有记载过这个名姓,似乎还是个忠义之辈。至于此人在原本的历史上具体做过什么,他一时记不太清,而此刻也不重要了。

    大魏的军制,他倒是了解一些。鲜卑人以游牧民族的习俗为基础,将两汉的军队制度简易化了许多,取消了很多中间可有可无的叠加军官,创造出精炼便捷的北朝军制。大体上来说,是十人为一伙,以伙长统领;五伙为一队,以队正为统领;以十队为一幢,以幢将为统领。幢将统帅军卒五百人,是魏国军队的基本建制单位,从它开始的军阶才算是真正的军官。再往上的各类杂号将军,就是率领由若干幢组合而成的军队。

    “原来所谓的幢将彩羽,就是长得这般模样!以前只看到过画册上的复原图,还真想不到实物是如此华丽。”阳祯好奇之心陡增,实在按捺不住手痒,竟然堂而皇之得伸出手去,把玩起赵大幢将的盔缨来。这一举动突然且古怪,当着公卿百姓的面调戏上官,让所有人看得是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好你个细眼小儿,还敢戏弄于我!”众目睽睽之下,脸面丢尽的赵青雀大发雷霆,就要拔出刀来向对方砍去。好歹是田端反应迅速,连忙紧紧的将其拦腰抱住,这才没让威武幢将的宝刀出鞘。

    “还不快给幢将道歉啊!”卫仪恨铁不成钢得向前推了推阳祯的脑袋,脸带忧惧。

    “快走,直接回去,别闹事了!”另一个羽林郎,则死命将阳祯向后推了一把。

    “细眼小儿,你当众辱我,安敢一走了之!”赵青雀身在铁臂中,蹬腿挣扎着吼道。

    看了看依然沉默的城头公卿,又看了眼四周围观的将士百姓,阳祯摇摇头笑了笑,谁的话也没有听从。是他自己选择了干脆赴死,来换兄嫂的阖家团聚,也能主动结束这段不顺心的穿越历程,这不是别人所能左右的。

    “恳请太后,允许我以身代死!”阳祯端正了身姿,用尽了力气仰头大声吼道。

    “太后,那干脆顺了他的意。小将愿为你出手,砍了这目无国法与上官的贼子!”赵青雀恨得牙齿痒痒,也扭过头来请示道。

    “不,不!二郎当日根本没有参与,是无罪之人!我一个无用的妇人,让我去死罢!”刘氏也是不依不饶,抢在阳祯的身前遮蔽住。

    “杀我!”“杀我!”阳祯和刘氏互相攀扯,竟是争着要去赴死,把围观的群众都看得傻眼了。赵青雀又是愤怒地叫骂,几个羽林郎各有主张得分头劝说,一旁的卫士仍然沉默等待着指令,底下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肃静!一片喧哗,成何体统!”闹腾了许久,到底还是传令的宦官看不过眼,尖着嗓子呵斥住:“如何定夺,自然是由太后来。尔等无论有何想法,说一遍也就够了。谁再敢胡闹,皆以冲撞御驾论处,族诛!”

    此话一出,瞬间把场面给震慑住了。别说人人有家眷,就连心不在此世的阳祯,也顾念着小侄儿的安危,彻底闭上了嘴巴。这时所有人的眼睛,均齐刷刷得望向了城头,注视那玄金色华服的中年妇人。别看她已经年过四旬、美人迟暮,可整个大魏国的风风雨雨,都须从她的袍袖中翻卷出来。

    一片寂静和沉默中,阳祯闭着眼睛等待着裁决,努力抑制住心情的不断起伏。这个时候的短暂冷静,让他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惧意,那是对死亡的必然恐惧。生与死,梦幻与现实,终于让他开始犹豫迟疑了。

    “此,忠孝之家也。”沉默半晌后,佛教的虔诚信徒胡太后,露出了释迦摩尼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