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字体: 16 + -

正文_第八章:麻饭多四郎,麻烦多死啦

1

在江浙一带,“陆稿荐”五香酱肉的名气,那是不亚于北京的全聚德烤鸭,其来历,颇有传奇色彩。苏州话把草席叫“稿荐”。以前在苏州有一家卖熟肉的店铺,老板姓陆。农历四月十四是苏州人“轧神仙”的日子,陆家的店铺里来了一名乞丐,背着一条臭烘烘的破草席。陆老板心肠好,吩咐伙计用肉汤泡饭给他吃,乞丐吃完嘴巴一抹,招呼也不打就扬长而去,却丢下了那条脏兮兮的草席。陆老板以为那乞丐会回来拿,就叫伙计不要动它,一连摆了两天,后来有个伙计实在憋不住了,偷偷把那条破草席塞进了炉膛。灶上正煮着一锅酱肉,没想到肉香四溢,飘得整条街都是,食客纷至沓来。打那起,陆家的店铺是生意火爆,食客盈门。有人说那乞丐乃神仙吕纯阳所扮,陆老板便挂起“陆稿荐”的店招牌,很快名振江南。

旧上海,打着“陆稿荐”牌号的熟食店就有十余家,什么真陆稿荐、老陆稿荐、有记陆稿荐、宝记陆稿荐。在华界和法租界交界的民国路,也有一爿陆稿荐熟食店。此时此刻,离店门口不远处,围了一大群人,可不是为了买酱肉,而是看热闹。因为在警戒线内,有一具男尸脸朝下趴在地上。

从尸体身上找到一本日本国护照,此人名叫麻饭多四郎。死者头朝南,脚朝北,身上只有一处伤口位于心脏。距死者十余米外,有一座街心花园。初步判断,麻饭多四郎是在街心花园遇刺的。被刺后,麻饭多四郎艰难地朝南爬行了一段距离,这才咽气。

他没有往东爬或者往西爬,偏偏往南爬。这一爬,麻烦就来了——因为街心花园在法租界里,他爬进了沪南的地界。

“这个麻饭多四郎,真是麻烦多死啦!”南市警察局长侯耀祖抓耳挠腮。

市党部书记官包国真给他的指示只有三个字:推、赖、跑。

能推则推,推不掉就赖,赖不掉干脆跑。

连鬼都能看出来,日本人正拼命找茬儿挑起第二次淞沪战争,千万千万、绝对绝对不能给他们抓住把柄、落下口实。

麻饭多四郎的尸体仰面放在解剖台上。郑二白准备就绪,戴上医用手套,刚拿起解剖刀, “不要解剖!!”身后一声大喝,侯耀祖带着渣队长赶到。

“谁让你解剖的?”侯耀祖怒道。

郑二白纳闷:“不解剖,怎么知道他的确切死因和死亡时间呢?”

渣队长告诉他:“案发地点在民国路,属于‘双区管辖’。以北是法租界的马莱区,南边就是咱们的沪南区……”

见郑二白一脸茫然,渣队长只好点破:“这案子完全可以推给法租界巡捕房,明白吗?”

郑二白不解:“都是破案追凶,谁抓不是一样?”

“郑二白,你真是个书呆子!这牵涉到政治、政治!”侯耀祖下令,“渣队长,我命令你们,马上把尸体移交给法租界巡捕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出去!”

侯耀祖派了一辆闷罐子警车,渣队长和郑二白随车,押着尸体直奔霞飞路(今淮海中路)的法租界巡捕房。只消一会儿就到了,司机帮他们搬下尸体后就一溜烟开走了,说是去提篮桥监狱接一名犯人。只有渣队长心知肚明,局长这是破釜沉舟啊,不许他们再把尸体运回去。

巡捕房隶属法租界警务处。巡捕房的探长姓马,一张长脸,笑起来皱纹一挤兑,眼睛都寻不见了,这家伙见谁都是笑嘻嘻的,却是个笑里藏刀的主儿。他对渣队长说:“根据现场照片,死者躺的地方在你们华界的地盘,这个案子理应归你们侦办。贵局神探如云,在警界是如雷贯耳,不像我们巡捕房,老弱病残,整个一养老院……”

渣队长马上说:“马老弟,实不相瞒,今非昔比啦。别说人,就连唯一的一条警犬都病得奄奄一息。你们巡捕房要是养老院,那我们警察局就是太平间,没一个喘气的!”

“哪里,哪里!如此棘手的案子,我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让贤,让贤!”

“马老弟,咱们别争了,”渣队长指着郑二白,“这是我们新来的法医,从业二十余载,经验丰富,且听他怎么说。”

马探长朝郑二白一拱手:“久仰,久仰!”

老郑谦虚起来:“我的经验都是做中医的……”

“中医?”马探长傻眼。

“刚刚改行……”

渣队长暗暗扯了他一把,说:“虽然是中医出身,可学的是西医,精通病理解剖。他的最高纪录是在一个钟头内解剖了八具尸体……”

郑二白歪了他一眼:“那是屠夫。”

渣队长接着说:“老郑,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个案子必须由法租界来侦办。”

郑二白说:“死者身上伤口仅有一处,就在心脏部位,伤口直径在一厘米,深度尚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下就刺破了心脏……”

“心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是不是?”渣队长问。

老郑说:“那当然。”

“心脏被刺破,他还能活吗?”

“就目前的医疗技术,哪怕马上打开胸腔进行手术,也是凶多吉少。”

“听见没?”渣队长得意地,“不管死者往哪儿爬,往前爬往后爬,往左爬往右爬,横竖都是一个死。所以,横尸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者在哪里挨了这致命的一下……”

马探长照旧笑嘻嘻的,话却见了锋芒:“一列开往上海的火车上,两名旅客起了纷争,甲捅了乙一刀,乙没有断气,挺到上海才死的。按你的逻辑,如果下刀时火车正好在山东的地界,就应该由山东的警察来侦办,没上海的警察什么事,哪怕凶手和死者已经到了上海。”

渣队长支吾了一下说:“对……对,可以这么理解。”

郑二白说:“这有点牵强。”

“你闭嘴!”

马探长冷笑:“明白了,你们是横竖要把这个案子推给我们巡捕房。你们怕日本人,我们更不想惹日本人,惹不起躲得起。所以,今天只好对不住二位了,来人!”

过来四名巡捕,二对一,把渣队长和郑二白给摁住了。

马探长吩咐:“找个裹尸袋,再拿两副手铐,把他们跟死人铐在一起,哪儿来的给我滚回哪儿去!”

“三个人”狼狈地离开了巡捕房,渣队长在左,老郑在右,中间夹着麻饭多四郎。渣队长的右手和死者的左手铐在一起,老郑的左手和死者的右手铐在一起。尸体不会走路,被俩人一左一右给“扶”出来的。还好,尸体用裹尸袋套着,只有胳膊露在外头,看不到面孔,否则那场面太恐怖了。

渣队长一路骂不绝口:“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姓马的,看老子以后怎么收拾你!”

闷罐子警车早就开走了,两人只好扬招:

“出租车!”

“黄包车!”

没人搭理他们。只好“扶“着尸体,从霞飞路步行返回蓬莱路的警察局,整整走了一个钟头,累得东倒西歪。眼瞅着离警察局的大门口越来越近,“快过来,搭把手!”渣队长朝站岗的警察挥手吆喝。没想到一声警笛呼啸,几个警察就像归巢的鸽子,呼啦啦往回飞。等到“三个人”气喘吁吁赶到,沉重的大铁门正好合拢,咣当一声。

“开门!开门!”渣队长气急败坏,“他奶奶的,是老子回来了,瞎了你们的狗眼!”

大铁门开了条缝,一名警察露出半张脸说:“对不起,渣队,局长吩咐的,你们的任务就是把死人撂在巡捕房,完不成任务不许回来。”

嘭,铁门又合拢。

“*妈!”渣队长暴跳如雷,飞起一脚猛踹铁门,不慎脚底一滑,结果一拖二,“仨人”齐刷刷跌倒。

走投无路下,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郑氏诊所。

“三个人”换了位置,不再是“二扶一”,而是郑二白背着死者,渣队长在边上搭把手。在这里给普及个医学常识,一个人死后的重量,肯定比活着的时候重,因为体内细菌大量繁殖,繁殖的同时产生气体,让尸体有膨胀的感觉,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尸体腐烂。麻饭多四郎的死亡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尚未腐烂,但终归是一百多斤,把老郑给累得,大汗淋漓,边走边喘,汗水顺着额头渗下来,把眼睛全给蒙住了。

他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好像他们是被抛弃的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

到了诊所,“三个人”一齐瘫倒在诊疗**。两人坐着,死者不会坐,自然而然往后倒,这一倒牵动了俩人的胳膊,没法子,只好再把死者“扶起来”。

林妹妹和谢桂枝闻声赶来,帮他们想办法。渣队长毕竟是吃着这碗饭的,他索要了一根发卡,掰开、拉直了,往手铐的锁眼里捅进去,一番拨弄,咔嚓一声,箍他那副手铐先开了,手腕上红红一个圈,生疼。见他一个劲儿地撸手腕,郑二白着急:“老渣,快点,帮我打开!”

渣队长却说:“你急什么,我这手腕疼得厉害。”

郑二白说:“你帮我打开,我有膏药,我帮你贴。”

渣队长四下里张望,问:“有水龙头吗?我冲洗一下。”

水龙头安在外间,谢桂枝领他出去,还帮他拿肥皂盒,万万没有想到,渣队长竟夺门而去,谢桂枝愣着不知所措。

门口传来渣队长的喊声:“老郑,对不起了!兄弟我先走一步,你把尸体送回巡捕房去,完不成任务就别回来!”

等谢桂枝追出来的时候,渣队长早已撒丫子跑出去老远了。

接到电话,关壹红立马就赶来了。

关壹红提着一柄斧头,丁香抱着一个圆木墩砧板。这两件家伙是从柴禾店借来的,莫说剁手铐,剁脑袋也绰绰有余。

手铐中间那段置于圆木墩的中央。一头是郑二白的手,另一头是死者的手。

“嗨!!”关壹红大喝一声就把斧子抡了起来——

“等等!!”郑二白大叫。

关壹红的劲儿已经使出去了,斧子也到了半空,还得往下落,结果砍在圆木墩砧板一角,足足砍进去一寸多深,把大家都吓出一身冷汗。

关壹红气得大骂:“郑二白你瞎叫唤什么!我这口气已经提上去了,斧子稍微歪一点,真把你手给剁了!”

老郑担心的就是这个——女流之辈,长这么大从来没抡过斧子,上来就这么砍,自己的手凶多吉少。

更让他奇怪的是,自打蜜月归来,关壹红就一直躲着他,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电话,立马就赶来。

莫非有机会拿斧子剁我,让她觉得很兴奋、很刺激?

“没错!”关壹红说,“拿斧子剁你,剁完你还得谢我,我能不赶紧吗?”

林妹妹找来一根拖把,放在圆木墩上,让她先“练练手”。关壹红手起斧落,咔嚓!拖把断为两截。

郑二白这才放心,把手铐重新放上去,把眼睛闭上,心想:万一手被剁了,你养我……

谁让你是我老婆!

就在郑二白集中火力对付手铐的时候,南市警察局被虹口的侨民义勇队给包围了,堵着大门不让进也不让出,在坂本和石川的带领下,他们一身白衣,头扎白毛巾,打出横幅高喊口号(跟今天的“医闹”有得一比),雨点般的石头把对着蓬莱路一侧的大楼窗户全给砸烂。

2

要说关壹红这个太太当得还真是称职——帮老郑解决了手铐的羁绊,又打了一通电话,很快有一家专门做进口洁具买卖的商行送来一口铸铁浴缸,跟着又有制冰厂送来一枚大冰块。大伙儿榔头锤子齐上阵,把大冰块敲碎,撒在浴缸底部,然后把裹尸袋放上去,形成一道“夏日特饮”——冰镇尸体。

小宁波从法医办公室把解剖用具带过来了。说干就干,郑二白把浴缸当成解剖台,小宁波在边上看,他倒是司空见惯。关壹红和丁香都戴上口罩,想看又不敢看,你躲到我身后,我再躲到你身后……

小宁波还是头一次见到关壹红,悄声问:“老郑,那位是你太太?”

郑二白说:“这还能有假吗!这次我进警察局当法医,还是我老丈人给作的保呢!”

小宁波羡慕极了:“老郑,你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太太,开着雪佛兰……”

话音刚落,一注鲜血从死者的动脉里喷出来,飞溅在郑二白脸上。

“太太,帮我擦一下!”当着小宁波的面,郑二白理直气壮地说。

关壹红掏出一块手绢,恶狠狠地帮他擦,低声说:“郑二白,今天让你好好出出风头,行了吧?”

郑二白皮糙肉厚,嘿嘿笑道:“太太,你不是福尔摩斯的粉丝吗?要是连解剖尸体这一关都过不去,就甭当什么侦探了,回家窝在沙发里,喝喝咖啡,读读侦探小说吧。”

关壹红中了他的激将法,她猛地摘下口罩:“你让开!我来解剖!”

郑二白哪能把解剖刀给她,说:“太太,隔行如隔山。你还是待在边上看看,我教教你,喏,这就是心脏、这条是动脉……”

关壹红往浴缸里只看了一眼,脑袋一歪,哇!呕吐起来。

这侦探,真不是人人能当的!

再说渣队长跑回警察局去向局长复命,说日本人的尸体扔在郑二白家里了,由他负责把尸体送回巡捕房去,完不成任务就不回来!侯耀祖刚松了口气,市党部的包书记官打来电话,破口大骂:“侯局长,谁让你推给法租界巡捕房的?你这个笨蛋!”

侯耀祖挨了骂,万分委屈:“包书记,不是你让我执行‘推、赖、跑’三字政策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可能是心虚,包书记官平缓了声音道,“侯局长,你要明白,现在日本人铆足了劲,要拿这件案子做文章。即使你推给法租界,可法租界不还在上海?你推得掉吗?你赖得掉吗?你跑得掉嘛!退一万步,就算你能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能把上海滩揣在口袋里跑吗?!”

侯耀祖越听越糊涂,问:“卑职到底该怎么办?请您明示!”

“尸体现在在哪儿?”

“在我们局的一位法医……他家里。”

“什么!藏家里去了!你以为那是金银财宝吗?那是尸体,要腐烂的!马上把它搬回来!”

*大爷的!

侯耀祖心里骂,嘴上只好说:“卑职遵命!”

五分钟后,闷罐子警车、挎斗摩托车、就连蹬脚踏车的巡警也呼啦啦来了一大拨,把诊所给围了,三年前老郑“遭女匪绑架”那一幕似乎在重演。

郑二白被押回警察局,他走进局长办公室,一看这阵势——全体警官分两队站立,向他行注目礼。把他吓得不轻。侯耀祖上来跟他用力握手,笑脸道:“郑二白,好样的!我早就说过,南市警察局人才济济,强将如云!”

老郑还有点稀里糊涂,侯耀祖继续道:“郑法医,我正式通知你,你已经通过了我们对你的考核!”

“考核?”

“是的。每一个想跻身于警界的有识之士,都要经过类似的考核,看他是不是忠于职守、是不是爱国、是不是忠于这枚*。现在,正式欢迎你加入南市警察局,你是本局的首席法医……法医官!”侯耀祖特意加了一个字。

渣队长带头,众警官一起鼓掌,老郑受宠若惊。

侯耀祖又说:“渣队长,希望你在郑法医的配合下,尽快破案,要做得滴水不漏,不能给日本人有可趁之机。”

“卑职明白!”渣队长立正。

郑二白不失时机地提出建议:重新勘察现场,尤其是那座街心花园。

街心花园在法租界,不过现在都不是问题,巡捕房见他们主动破案,求之不得。

可问题又来了——勘察现场,就得有狼狗,现在“黑背”饿得有气无力,连站都站不稳,让它勘察现场,估计得用担架抬着去。

不过侯耀祖说得对,南市警察局人才济济,不缺能人。狼狗缺席不要紧,大家凑——张警官带来一条哈士奇、李警官牵来一条拉布拉多、赵警官拽来一条苏格兰牧羊犬、陈警官拉来一条金毛、苏警官拖来一条萨摩耶……到后来,连京巴、泰迪和吉娃娃这样的小型犬都来凑热闹,勘察现场变成了宠物大赛。

可别小看这些狗,都是“警犬”哪——警察带来的犬。

等他们折腾完了,街心花园安静下来,小宁波牵着黑背出场了。原来小宁波对侯局长撒了个谎,其实黑背的元气早就恢复了。多亏了郑二白,他自己掏钱给黑背买牛肉、喂牛奶,还给它请兽医,给它吊葡萄糖。

黑背不愧是纯种的德国狼犬,在“宠物大赛”结束后乱糟糟的现场里东闻闻西嗅嗅,找到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上刻着一句日语,是“三井商社”。钢笔的笔尖断裂。当初验尸时,郑二白在伤口处找到一粒金属碎片,只有指甲盖四分之一大小,现在对上了——这就是断裂的笔尖。凶器正是这支钢笔。凶手拿钢笔朝麻饭多四郎猛刺过去,捅破了他的心脏。

刚刚找到凶器,侯耀祖已经迫不及待地宣布案件告破了。

凶手姓毛,是个哑巴,脑子也有点问题,反正不管你问什么他都会点头。你要是给他来一屉包子,他会多点几下头。

据“凶手”交代,案发当晚,他在民国路街心花园游荡,偶遇死者麻饭多四郎,见他醉酒,卧倒在长椅上,遂起歹念,把手伸进麻饭的西装里,摸他的钱包,结果摸到一支钢笔。麻饭抓住他的手大声呼叫,凶手害怕,遂用钢笔尖猛戳其心脏,致其死亡。

如此破绽百出的结案报告,日本人拒绝接受。驻沪领事馆佐佐木宣称:海军陆战队的士兵们早已枕戈夜待。如果警方再不交出真正的凶手,大日本帝国军舰的大炮就要发言了!

其实也难为侯耀祖他们了。麻饭多四郎是三井商社的满洲贸易课课长,渣队长去三井商社调查的时候,日本人连门都不让进,一声“八嘎!”就给轰出来了。这案子还怎么查?眼下,侯耀祖和包国真,还有从南京紧急赶来的江苏省警察厅副厅长一行,正在市党部关门磋商,据说光龙井茶就喝掉了两公斤。

渣队长对郑二白说:“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起单纯的谋杀案了,上升到了外交纠纷,弄不好会成为第二次淞沪战争的*。拜托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该干嘛干嘛去,咱们是小人物,政治啊、战争啊,你左右得了吗?皇帝不急急太监,甭操那份闲心啦!”

渣队长人品不咋样,可话在理。

3

四国银行跟三井商社有业务往来,关壹红通过她弟弟,约见三井商社满洲贸易课的中国职员老方,在座的除了姐弟俩,还有郑二白。老方告诉他们,满洲贸易课五名中国职员,还有两个朝鲜人是翻译,日本人也是两个,课长就是麻饭多四郎。另一个叫官才西博,课长死后,他就一直病假,没来上班。

瞧这名字起的,又是棺材又是锡箔。

官才西博对中国人是吆五喝六,可对课长,那叫一个卑躬屈膝,十足的奴才相,还心甘情愿戴绿帽子。他老婆叫官才扣扣子,有几分姿色。有一次新年聚会,大家把家属都带来,麻饭多四郎一见官才扣扣子就迈不动步了,色迷迷的,毫不忌讳。打那以后,麻饭就频繁折腾官才西博,出差加班、加班出差的倒腾,麻饭则伺机溜到官才家里,去搞他老婆……这点八卦在贸易课里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大家暗地里都在挖苦,说“官才先生戴绿帽子、官才太太解扣子”。

跟天津、汉口这些地方的日租界有所不同,上海的日租界位于公共租界内,由于日本人在虹口地区的侨民人数远超英美人,故而形成一个日本人聚居区。辛亥革命后,公共租界巡捕房成立了“日捕股”,日本籍巡捕等于接管了虹口一带的治安管辖权。“五卅惨案”爆发后,日本政府借口保护侨民,派遣海军陆战队进驻虹口。“日租界”这个称呼才渐渐叫开。

从闸北进入虹口的地界,透过车窗望出去,虬江路上,矮个子的日本兵面孔肃立着,虎视眈眈地望着来往的中国人。

“一二八”战事结束后,根据停战协定,淞沪一带中国军队不能驻防,毗邻虹口的闸北,只许有警察,而且这些警察都是从北方调过来的。

有个日本兵对这辆缓慢行驶的雪佛兰轿车注意上了,示意停车接受检查。郑二白大大方方地把车窗放下,对着日本兵说了一通日语。大意是:我们是四国银行的业务员,前来拜访三井商社的。日本兵严肃的面孔上绽开一点点微笑,挥手放行。

这趟的日租界之行,他们是做足了功课的。

官才夫妇有一个女儿,就读于靶子路(今武进路)的日本寻高小学。

官才一家就住在施高塔路(今山阴路),距鲁迅先生常去的内山书店不远。

这一次,郑二白亮出了警察局的证件(只不过没说自己是法医),他俩是来调查麻饭多四郎之死的,丁香没露面,守在车里。

郑二白操着一口日语寻上门去,万万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居然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阿拉先生回辣本去了,不拉拉上海!

“啥个麻饭多四郎,阿拉根本不认得迭格人!

“倷帮我西出去!滚那娘个蛋!”

官才扣扣子把他们给轰了出来。

日本的文部省曾有一项规定,要求本国侨民务必学习当地语言,并开设课程,雇佣上海人当教员。当然,其目的并非学习当地的文化,而是想争取一些在战争中难以得到的东西。不光官才扣扣子,在她读小学的女儿也在学习上海话。

两人悻悻而出。关壹红恨恨地说,这女人肯定有问题,就算她跟死者没有绯闻,也不至于不认识呀。

她的推理没错,官才扣扣子的确心虚得很,因为她们家就是麻饭多四郎的第一死亡现场。那天,丈夫和麻饭在家里喝酒,趁着酒兴,麻饭居然从怀里掏出一份《租妻协议》,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甲方官才西雄,乙方麻饭多四郎。甲方自愿把太太官才扣扣子,借于乙方长期陪侍。作为报酬,乙方保证甲方一年之内两次加薪,明年晋升为副课长。同时,甲方须保证太太扣扣子对乙方百依百顺,否则视为违约……”

麻饭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说:“我这个人讨厌绕圈子,不喜欢浪费时间。你太太已经被我搞过了,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保护你的权益!”

他掏出一支黑色钢笔,摘下笔帽,硬塞到官才西雄的手里,让他在协议上签字。怒火中烧的官才估计也是借助酒力,笔尖没有落在纸面上,而是刺向麻饭的胸膛,就这么一直插在那儿,等到官才扣扣子从外头打酒回来,看见麻饭直挺挺地躺在榻榻米上,才知道丈夫闯下大祸。夫妇俩用毯子裹了尸体,弃于法租界民国路街心花园。没想到麻饭并没有死透,在真正咽气前,往前爬行了一段距离,途中,那支钢笔脱离伤口,掉在路边。

从这一点足以看出,日本人是很耐揍的,那些抗日神剧里我方将士一颗子弹就洞穿了三个鬼子头戴的钢盔,完全是扯淡。

郑二白和关壹红前脚离开,官才扣扣子后脚就出门,带着饭盒,来到乍浦路一条叫“番阳里”的弄堂,她丈夫就躲在这里,她每天都要来送饭,浑然不觉自己被丁香跟踪了。

番阳里17号后门是个小天井。郑二白想找东西垫脚,找了半天只有两块砖头,根本不够。关壹红就把丁香当马骑,骑在她脖子上,丁香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小姐托举起来,关壹红扒着天井的墙,朝屋里窥望,还没等看清楚什么,丁香就吃不消了,瘫软在地,关壹红险些摔下来,幸好被郑二白扶住。

“连这点份量都托不住?平时饭量可比我大!”关壹红骂丁香。丁香回敬:“小姐,你再轻也超过一百斤吧?我这是脖子,不是板凳。”

关壹红命令郑二白:“你——你让我骑!”

郑二白乖乖往地上一蹲,关壹红骑在他脖子上,郑二白稳稳地站起来。关壹红扒着墙头,隐隐绰绰看见屋里有一双人影,女的就是官才太太,对面是个男的……

郑二白的两只手搭在关壹红两侧的大腿上,忽觉有“揩油”之嫌,就悄悄挪开,没想到上面的关壹红发话了:“稳当点,别晃!”郑二白只好把手重新搭上去。

想象一下吧,关壹红什么部位紧箍着老郑的后脖颈?熟悉人体每一寸的老郑,脸冲着墙,思绪万千,充分张开想象的翅膀……岂止是想象,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种温暖,异样的温暖,从他的后脖颈朝全身散发开去……

韩信忍**之辱,老郑享**之福。

啊……享受啊……

啊……幸福哉……

“好了,放我下来。”

“喂!”

关壹红低头一看,就见郑二白闭着眼睛,一脸陶醉样,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毛栗子”。若不是这一敲,估计老郑快要**了。

官才西博张狼吞虎咽吃着太太带来的便当,一边听着警察上门调查的事情,夫妇俩正在商量怎么办,就听后面天井里扑通一声,似有重物坠落,其实是关壹红扒着墙头翻了进来,夫妇俩出来一看,正好撞上关壹红打开天井的门,把郑二白和丁香放了进来,三对二的对峙。官才西博把防身用的*亮了出来,关壹红赶紧把那支勃朗宁也给掏出来,枪对刀的对峙,官才太太怕枪走火,用身体挡住丈夫,一着急上海话全忘了,只会用日语尖叫:“不要开枪!”

“让你丈夫跟我们回警察局自首!”郑二白用日语喊。

“他没有杀人!”官才扣扣子吼。

“那他躲起来干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

“好了,扣扣子!”官才西博一把将太太拉开,操着流利的中文坦然道,“人是我杀的。”

郑二白说:“你们日本人之间的恩怨,却强加到无辜的上海老百姓头上!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一件简单的刑事案了,早已变成一场外交纠纷、政治风波,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大炮已经褪掉了炮衣,眼睁睁百万生灵将遭到涂炭。官才君,你应该站出来,对公众,同时对你们的政府,说出真相,这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丁香也说,“你们日本人不是最怕给人添麻烦吗?开口就说‘给您添麻烦了’!现在倒好,如今这个麻烦,可不是‘一眼眼’,是大得‘野豁豁’!”

丁香那一口四川话打底的上海话,估计只有她的主人才能听懂。

官才西博沉默片刻,收起*,对扣扣子说:“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要写点东西。”他进屋把门插上,官才扣扣子想跟进去,也被他关在门外。

官才西博还算个男人,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下一封遗书,然后用那把*自杀了。

他在遗书里写道:我和我的太太在上海生活了十几年,我对上海的老百姓是有感情的,记得扣扣子生产的时候,我正在满洲出差,是我们的上海邻居冒着大雨把扣扣子送到医院,总算母女平安。三年前爆发的“一二八”战火,令我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不仅是上海的百姓,日本侨民也遭殃及。如果因为我的一时冲动,导致第二次战争的爆发,那么我就是死上千百回,也难以谢罪了。至此,我愿意承担一切,麻饭君是我刺死的,动机是泄愤。我愿意以死谢罪。

字迹工工整整,用日语和中文各写一遍,信尾盖了印章,还摁了手印。日本人的严谨可见一斑。

第二天,这封遗书,连同凶器——那支钢笔,就出现在警察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侯耀祖满面红光地宣布,两天前,我在这里宣布的破案消息,乃是敝人为了配合破案,故意释放的烟雾!真正的凶手果然被我们麻痹了,露出了狐狸尾巴。本局最优秀的法医郑二白,他深入虎穴,晓之以理,迫使凶手畏罪自杀,并留下遗书。至此,案情真相大白!

记者们蜂拥而上,围住了郑二白,日本人遇害已经从新闻变成了“旧闻”,而郑二白,一个中医出身的法医破了案,才是真正的新闻耶。

“郑先生!你一个开诊所的中医去做法医,这次跨界真是玩大了!有何感想?”

“郑先生,你太太喜欢你的新职业吗?”

“郑先生,你是因为调戏女病人才被吊销行医执照的是吗?”

老郑很生气,这些个记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案件的告破给上海老百姓带来了什么样的福祉,就关心那点八卦!

4

爆炸性新闻一出,日本方面集体噤声。市党部的书记官包国真长长松了口气,心想,咱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请日本人吃顿饭吧,算是和解,也算给这桩案子画上一个句号。受邀请的日本人有四名,恰好是“太洛太”黑名单上的前四位:领事佐佐木、海军大佐盐泽、居留民团会长石川、侨民义勇队队长坂本。

光吃饭还不够,包书记官还要代表*向日本方面赠送一件礼物,对礼物的要求是:既要有中国色彩,又有日本特色。说实在的,送一盒寿司是再好不过——米饭(水稻)的栽培技术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把米饭裹上海苔变成寿司则是日本人的发明,岂不是兼有“中国色彩”与“日本特色”?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定制礼物这件任务,包国真交给了侯耀祖,侯耀祖交给了警察局的总务科去办。总务科上瓷器店定制了一个景德镇花瓶,瓶身上绘有旭日东升的日本军旗图案,并刻上一行字“上海特别市南市警察局赠 民国二十四年九月”

就在花瓶的瓶底,隐藏着一件特殊东西——含*的小型炸弹一枚。上面覆以白色硬纸板,除非把手伸进去掏,肉眼是难以识破的。这个秘密只有尹大仕和被他买通的总务科科员老吴知道。定时器设定为半小时,时间一到,铺在瓶底的百余颗钢珠会随着爆炸的威力四处溅射,房间里的人包括墙壁瞬间会被打成马蜂窝。

吃点的地点就在虹口一家名叫“多摩屋”的日本料理馆、最宽敞的一个包间里。日方四人,中方有五人,分别是包国真、侯耀祖、渣队长和郑二白,还带了一名翻译。除了翻译,八个人每人面前一张小酒桌,中间留出来给歌舞伎表演。

如此高规格的饭局,居然让郑二白一个小小的法医参加,这大大出乎尹大仕的意料。虽说老郑是破案者,但案子已经告破,这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又不是案情分析会。说真的,尹大仕不希望郑二白被炸死,其他的人,不管是侯耀祖还是渣队长,跟那几个日本人一样,死了活该。

其实郑二白对这样的饭局也很别扭,趁歌舞伎在表演,他小声对边上的侯耀祖说:“局长,等一下我还是早退吧,就说局里有事……”

“老郑!”侯耀祖低声说,“实话告诉你,你才是今天的主角!现在喝喝酒,客套客套,等下才是实质性内容——他们的笔迹专家会当场鉴定官才西博的那份遗书,还要问你几个问题……”

此时此刻,尹大仕和“太洛太”的头目,就在料理馆马路对面的一辆车里。眼看定时器的时间还剩下十几分钟,尹大仕愈发坐立不安,对头目说:“我去把郑医生叫出来,他不能这么白白送死,他是个好人!”

头目却摇头:“大仕,这种时候多牺牲一个人又算什么!不要忘记,整个大韩民族都在日本人的奴役下!”

尹大仕说:“郑医生是我的朋友,任何时候,都不能牺牲朋友!”说完毅然下车,直奔料理馆。他会说日语,加上那身警察制服,顺利地过了门口的警卫,来到包间门口,被一名日本军官阻拦。尹大仕用日语说:我是南市警察局的,发生一起重大案件,现场急需法医!

日本军官把包间的移门拉开一道缝,让尹大仕往里看,说:“你自己看,这种场合你进去不合适——”

那几名歌舞伎已经退下,侯耀祖让渣队长把礼物拿出来,双手奉上。翻译说:“这是景德镇的瓷器,上面有贵国军旗的图案。”

佐佐木一看甚是欢喜,连声“阿里阿多”,把花瓶交给盐泽。盐泽也爱不释手,他指着包间一角摆放的一盆向日葵说:“这样的花瓶可不能只当摆设,应该插上向日葵才完美!”

向日葵象征大日本帝国的军魂,是军队的吉祥物。

在场的坂本和石川都没闲着,忙捧来花盆,还有剪刀,当场把向日葵修剪下来,插入花瓶;石川端来一盆清水,灌入花瓶……

这一幕被门外的尹大仕亲眼目睹,靠!我靠!他心里叫起来。

定时器一旦进水就废了,炸弹就不会起爆了。

好在“太洛太”是专业组织,早就准备了第二套方案。最佳方案是炸弹,具有轰动效应;备用方案是投毒。

生鱼片和生牛肉是日式料理必不可少的两道菜,生牛肉上会打上一枚鲜鸡蛋。料理馆有一名朝鲜籍厨工,利用上菜的机会,给其中四枚鸡蛋注射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败血毒素,只需零点几毫克,进食后通过胃液渗透进人体血管,以每分钟一倍的速度繁殖,次日人就会发高烧,第二天昏迷不醒,第三天呼吸衰竭而亡。唯一的抢救方案是将全身的血液更换,不过那年头还没有发明透析机,所以必死无疑。

可老天爷就像个淘气的小孩,时不时会跳出来跟人恶搞一番,尤其是对那些自以为做到天衣无缝的人。朝鲜籍厨工端着放有八盘生牛肉的大托盘,刚要进包间,就被二名歌舞伎给“截获”了,接过大托盘,没让他进包间。厨工眼睁睁看着二名歌舞伎把四盘下了毒的生牛肉端到中国人的酒桌上,另四盘干净的生牛肉端到日本人的酒桌上,顿时傻眼了。

包书记官眼瞅着日本人熟练地用筷子把鲜鸡蛋挑破,涂抹在生牛肉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再看看自己这边,侯耀祖、渣队长和郑二白,个个面面相觑,无人下筷。包书记官不禁嘀咕:“刚才那生鱼片,勉强还能吃点;现在这生牛肉,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侯耀祖问:“老郑,从中医的角度来看,这样生吃好不好呢?”

郑二白苦笑:“局长,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认为应该把食物煮熟了再吃,当然,这日本人嘛……”他不说了。

侯耀祖说:“把这些牛肉带回去,给黑背吃吧,它也是这次破案的功臣呢。”

“还是局长英明!”渣队长没带饭盒,就把生牛肉连同鲜鸡蛋用一块手绢兜着,还打了个结。

佐佐木啪啪击掌,移门拉开,进来二个人。佐佐木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笔迹鉴定专家荒木先生和他的助手。请把遗书交给他们,当场鉴定。”

侯耀祖朝渣队长点点头。渣队长打开公事包,拿出两份东西,第一份是官才西博的遗书,第二份是官才扣扣子提供的她丈夫的亲笔信一封,作为参照物。

荒木先生和助手把它们放在一张小桌上,助手还带来一盏台灯,并有放大镜等工具若干。盐泽问:“需要多久?”

荒木回答:“每一个字都要鉴定。这份遗书大概有二百字,需要一个小时。”

“哟西!”佐佐木说,“让他们去鉴定,我们继续喝酒。”

他啪啪又击掌,又进来几名歌舞伎,八个人身边每人一个,斟酒、嬉笑,她们的任务就是挡住中国人的视线。官才西博的遗书,早就被记者们拍了照登在报纸上。日本人根据照片依葫芦画瓢,伪造了一份遗书,打算将真遗书偷偷掉包。一旦鉴定结果系伪造,就可以大做文章了。

饭局饭局,吃的是饭,做的是局,历来如此。

荒木摘下眼镜,汇报“鉴定结果”:“这两份东西不是同一个人书写的。”

除了郑二白,包国真和侯耀祖、渣队长都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侯耀祖嚷道,“我们也有笔迹鉴定专家,鉴定下来是同一个人所书!”

“八嘎!”佐佐木怒道,“难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专家,都是草包吗?”

盐泽喝退歌舞伎,轻松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石川说:“这份所谓的遗嘱,一定是你们伪造的!”

坂本气势汹汹地说:“官才君不是自杀,而是他杀!跟麻饭君一样,是被你们中国人杀害的!”

谁也没想到,郑二白站起来,给日本人鞠了一躬,慢吞吞道:“非常抱歉,这份遗书,是我写的。确切地说,是我临摹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真正的遗书在这里,我只是想试一试这位专家的鉴定水准,现在一看,果然名不虚传。现在麻烦您再做一次鉴定吧!”

他走过去,郑重其事地把信封递给荒木。荒木愣了愣,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放大镜,鉴定起来。边上那名“助手”贼眼珠子溜来转去,伺机再掉包,可惜没了歌舞伎的配合,中国人的四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这边,哪儿还有机会下手,被迫放弃。

过了片刻,荒木抬起头来,吞吞吐吐地说:“这份遗书和这封信件,确实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肯定吗?”佐佐木怒气冲冲地问,心里不止一遍地骂,“叫你来是帮忙的,不是帮倒忙的!”

“哈伊!”荒木说,心里却在说:“boss,这种场合你还让我瞪着眼睛说瞎话吗?”

从盐泽到石川,还有坂本,心里都在骂同一句话:“支那人,狡猾狡猾的!”

老郑之所以未雨绸缪,倒不是什么诸葛亮附体,才能料事如神,而是官才扣扣子含着眼泪把丈夫的遗书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忽然跪倒在地,前额触地,呜咽地说了一句话:

“请你们务必保存好这份遗书,不要落到歹人手里,否则我的夫君就白死了!”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很清楚了,她丈夫又不是什么大财阀,他留下的遗书会有谁歪脑筋?她只是没有挑明罢了。

第二天一早,小宁波发现黑背死了,临死前哀嚎了两声,它想告诉主人,你给我吃的生牛肉有问题!

估计没有人敢相信,在市区里会有乱葬岗。可当时真的有,就在枫林桥一带,现在这个地方有全国著名的中山医院,还有医科大学的校区。可在当年,肇家浜是一条横贯东西的臭河浜。五卅惨案的时候,包括*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很多无主的尸体都被埋葬在那里。现在添了一座新的坟茔,上面插一块木牌,写着“義犬黑背之墓”。

郑二白和关壹红搀扶着小宁波,小宁波哭得已经站不稳了,等他们离去后,尹大仕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摘下帽子,默默地站在坟茔前,添了一撮土。

他暗暗发誓,今生再也不吃狗肉火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