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章:你去你的延安,我留在上海
1
老郑狼狈地回到外滩里,十八号那几位爱嚼舌根子的女将围上来七嘴八舌:
“郑先生你没事吧?”
“太过分了,连个丫鬟都这么欺负人。”
“等你当了姑爷,头一件事,就让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下人统统卷铺盖,叫他们滚蛋。”
郑二白纳闷,他们怎么都知道?转念一想,肯定是毛跑跑那张嘴,比那双腿跑得还快!虽然郑二白对钱不太计较,可面子还是要的,他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没啥,一个小丫鬟,我跟她计较啥?有失身份。后来人家关小姐把她给狠狠臭骂了一顿,罚她三个月薪水,赔我这身衣服。哎呀,把她给哭得,梨花带雨的,差点儿背过气了。我心一软,就说算了。不管怎么说,这丫鬟也是护主心切,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们说是不是?”
“哪个关小姐?”菜头问。
“还有哪个?关家就一位大小姐,我的未婚妻啊。”
郑二白还是第一次用这个词,忽然觉得倍儿温暖,从头到脚都麻酥酥的。
我也有未婚妻了……
噢耶!
万太太问:“她终于出来了?”
“是啊,她把我请进去,法国的咖啡、老大昌的奶油蛋糕,还有美国的巧克力,茶几都摆满了,请我吃,要不我会这么晚回来?”郑二白故意抹了抹嘴,其实肚子饿得咕咕叫。
众人将信将疑。仲自清凑上来道:“不会吧?关家小姐要是这个态度,你们两家还打什么官司?早就和解了。”
“老仲你说对了,是和解了——关肆国请我喝龙井,雨前的龙井。还请我做他们银行的中医药顾问,每月包诊金一百个大洋;关壹红请我喝咖啡,临别还特意从手腕上摘下来这个送给我——”郑二白亮出那颗红绳挂的玉坠。
马太太咋呼起来:“喔唷,闹了半天,连定情物都送了!”
“看来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了。郑先生,恭喜啊。”菜头一连说了三个“恭喜”,大概又想讨喜钱。
“郑先生,那你送她什么?”万太太问。
郑二白两手一抖说:“我没想到这么顺利,什么也没准备,就带了一束鲜花,紫罗兰。你们猜她怎么对我说的?就喜欢紫罗兰,最喜欢紫色。”
在众人的笑声中,郑二白就觉得刚才摔了一跤的膝盖还隐隐作痛。
下午,诊所来了两个操苏北口音的汉子,一个精瘦,一个矮矬,面色红润,眉宇间带着一股煞气,一看就不是病人。精瘦的劈头就说:“郑医生,约好的上门,你怎么不来?害我们兄弟等到现在。”
负责预约的是谢桂枝。她翻开挂号簿,找了半天没有下午出诊的登记。
精瘦的焦急地说:“郑医生,别管这个了。你现在就跟我们走,就在城隍庙后面的紫竹街,去去就回。”
郑二白就问:“谁病了?什么症状?”
矮矬的说:“是我爹,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
“你们胡闹是不是?”谢桂枝嚷嚷开了,“有肚子疼事先预约的吗?想找碴儿是不是!”
郑二白也觉得奇怪,但他没有多想,反正紫竹街离这儿不远,去去就回。他嘱咐了谢桂枝几句,就跟着那俩人走了。诊所门口停着一辆黄包车,兄弟俩请郑二白上车,然后健步如飞地跟着。
方浜路一头连着老西门,一头连着大东门,城隍庙(豫园)就在中间,从诊所过去,十分钟足矣。黄包车在城隍庙后面的小巷里七拐八绕,把郑二白给转晕了,连呼:“车夫,你停停,去紫竹街,你这是上哪儿?”车夫也不答话,把黄包车拉到一个僻静角落,放下车把,没等郑二白再问一句,那精瘦和矮矬就从后面跑上来,一口麻布袋从天而降,把郑二白给罩在里面,随后掏出绳子,不由分说,把麻布袋给绑上了,绑得结结实实。郑二白挣扎叫唤,以为遇上打劫的了,定了定神问:“两位好汉,我郑二白与世无争,怎么得罪你们了?如果你们要打劫,我身上没带几个钱,让我回去拿行不行?若是绑票,老郑我光棍一条,没有家属,也没人替我送赎金哪……”
矮矬的哼了一声:“郑医生,你别误会,我们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麻袋里的郑二白就听见一阵汽车引擎声,紧接着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穿的是皮鞋,然后就听见一阵笑声……哎,声音怎么如此熟悉?
那个人拍了下麻布袋说:“郑二白,知道我是谁?”没等老郑听出来,又接着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这可是你自找的。”
“关叁青!你想干什么?”郑二白怒吼。
关叁青对那俩人说:“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把这家伙给我解决了吧。”
矮矬建议:“还是扔黄浦江里吧,夜里涨潮,早上退潮,就不知道漂到哪儿去了。”
精瘦道:“要是挖坑,这不是留个隐患吗?”
“行,你们是行家,你们看着办。就一条,再也别让我看到这个人。”关叁青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一个屠夫杀猪前询问客户需要哪块肉。
郑二白被吓傻了。关叁青又拍了拍麻袋说:“郑二白,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把奖券交出来,附一纸声明,就说你自愿放弃奖品,只要奖金,然后上法院撤诉,对新闻媒体说,感谢四国银行的慷慨,感谢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公正,让你咸鱼翻身。只要你乖乖照办,两万块奖金立马就打到你账户里。怎么样?”
矮矬说:“郑医生,多好的机会啊,我们听得都要流口水了。”
精瘦也劝:“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强求也没用。关家大小姐跟别人早就青梅竹马了,你何必硬插一杠子?”
平常的时候“二”,不算真正的“二”;关键的时候“二”,那才是真正的“二”。且听老郑怒吼:“我会对记者说,四国银行是流氓银行!大丈夫有奖储蓄暗箱操作、黑幕重重!关家个个是无赖、是杀人凶手!”
“死鸭子——嘴硬。”精瘦和矮锉一唱一和。
关叁青乐道:“佩服,佩服。临死了,还二呢。看来你不是一般的二,是二到骨子里。那行,你就去阴间继续二吧。阎王爷要问你是谁,你就说是我二姐夫。”
郑二白听见皮鞋声远去,响起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又过了一会儿,感觉精瘦和矮锉动手把麻袋移到另一件交通工具上,似是平板车、三轮车之类的,又走起来了,继续赶路。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郑二白听见了水声——到了黄浦江边。
此时天色渐晚,精瘦和矮锉把麻布袋撂到一边,一直等到天擦黑,预备动手。此时郑二白那“视死如归”的热度早就消退了,隔着麻布袋喊:“二位好汉,你们就放了我吧。我郑二白治病救人,乐善好施,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
矮矬说:“后悔了是吧?早说呀,晚啦。”
郑二白说:“我不后悔。我是替你们后悔——为了蝇头小利,背上杀人的罪名,值吗?”
精瘦说:“蝇头小利?五百块大洋可不是蝇头,是猪头,大得很呢。”
两人把麻袋包搬下来,一边往江边拖,一边唠叨。矮矬说:“上海滩这种地方,你花五块大洋,就能买人一根手指,二十块大洋,就能卸一条胳膊。”精瘦说:“我们兄弟干这个又不是第一次,没准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一样可以成佛。”
滔滔的江水声近在耳边,郑二白的求生欲望像煮沸的水一样翻腾上来,他喊:“等一下,五百大洋是不是?我也给,翻倍的给,我给你们一千大洋!真的,请你们相信我!”
其实老郑根本拿不出这个数,他手里的积蓄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大洋,可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知道不能再“二”了,性命攸关啊!
“一千大洋?你给得起吗? ”矮锉问。郑二白马上说:“谁说我给不起?我诊所里有上好的东北野山参,八两多重,有人出二十两金子我都没舍得卖……”
精瘦说:“那就留着自个吃吧,咱们这种人是天煞星,火气大,从来不吃人参的。”
“别跟他罗嗦了,快点。”矮矬催促。
郑二白明显感觉麻布袋离开地面了,往上升的时候还在晃悠,这是要往江里抛的节奏啊。
再见了,陆地!
老郑拼命挣扎,一边哀嚎起来:“老天爷,我不想死啊……”
他恶狠狠地咒骂起来:“关壹红,我就是死,也要娶你做老婆!
“我要变成厉鬼,纠缠你一辈子!
“你跟秦克的新婚之夜,我要爬到**来折腾你们!我叫你们圆不了房……
“将来你们生的小孩,就是我郑二白投的胎!”
扑通一声,麻袋包飞了下去。
冰冷的江水迅速包围了他,浸没了他,他在下沉……
不对,不对!
有声音,是厮打声。“妈呀,我的脚!”精瘦的痛叫声;“啊哟,我的胳膊!”是矮矬在惨叫,一通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郑二白这才感觉到,自己没有浸泡在江水里,而是趴在坚实的水泥地上。
悉悉索索声,有人解开绳子,敞开了麻袋口——
英雄出现了,身材异常高大(郑二白还躺在地上,仰视,哪怕是郭敬明也能看成是姚明)。岂止高大,还魁梧,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黑布蒙面,露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让郑二白想起了佐罗、想起了蝙蝠侠、蜘蛛侠、闪电侠……
这位英雄帮他摆脱了麻袋的羁绊,郑二白钻出来,双手抱拳,深深地作了个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英雄可否留下姓名?青山不转绿水转,他日……”
那英雄一摆手:“打住,打住。用不着你报答我,我现在跟你一样摊上麻烦了,你帮我出出主意。”
“英雄请讲。”
“有人要抢我老婆,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郑懵了。
2
城隍庙一带的“春风松月楼”是个素菜馆,当年的名气不亚于“功德林”。麻菇色翅、醋熘黄鱼、辣子鸡丁、五香全鸭、生炒鳝背,这些看家菜貌似荤腥,其实食材清一色全素。店里最受欢迎的菜,当属大路菜“素什锦”。里面有冬笋、菜心、口蘑、白果、黑木耳、金针菜、烤麸、豆腐干,还有自制手工面筋。老郑爱煞这里的面筋了,它厚如牛排,咬上去又酥又韧,配上韭菜一样宽的小阔面条,舒舒服服吃上一大碗,有时候出夜诊归来,权作宵夜。不过此时此刻,他和那位“英雄”坐在一起吃,却味同嚼蜡。因为秦克把自己和关壹红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娓娓道来。毕竟是演员出身,连莎翁的台词都说得那么动听,何况是自己的恋爱史?
郑二白默默地喝酒,喝的是绍兴老酒,一盅接一盅,平日里难得这样喝的。他看见秦克手腕上缠着一根红绳,挂着一枚玉坠,是十二生肖里的兔。“这是我们互赠的定情物,我属猪,她属兔。”秦克告诉他。
唉,人家情投意合,眼看就要终成眷属,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虽说不知者不怪,但现在再纠缠,就是瞎掺和了。
唉,何苦来?何苦哉?罢!罢!
郑二白饮下最后一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秦先生,我宣布,我退出,不玩了。我祝你们白……白……”他顿了下,嘟哝起来,“爹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二白’?莫非看着别人白头到老,自己却愁白了头,如此‘二白’啊!”
黄酒后劲足,一百多米的方浜路,老郑吐了三回。
次日,诊所没有开诊,对郑二白来说,也是破天荒。
郑二白一觉睡到下午,叫醒他的,是隔壁马太太的骂声。
马太太骂的是万家夫妇。上个月的房租还欠着,这个月又该交了,加起来十三块半,一块半是利息。
郑二白躺在**,听得清清楚楚,马太太刁钻刻薄的骂声,万太太的哀求声,还有万先生结结巴巴、语不成句的声音。郑二白躺在**一直听着,忽然直挺挺从**坐起来,拉开房门,朝楼道里大吼一声:“骂够了没有?骂死人不偿命是不是?”
马太太趿着拖鞋走过来:“郑先生,我催我的房租,你睡你的懒觉,招你惹你了?”
“你骂得太难听了,我听不下去。”
“欠了我的房租,还想听好听的?想好听的上大世界去听戏去!”马太太双手叉腰,嘴巴不干不净起来,“我说郑二白,是不是我搁楼道里的耗子药被你偷吃了?吃错药了你!管闲事管到老娘头上来了,是不是以为自己能娶上银行家的千金,就草鸡变凤凰了?大冬天的脱裤子撒尿,还抖起来了……”
郑二白二话没说,开抽屉拿钱,一张拾元,三个袁大头,加一枚中元(即五角大洋)给了她。
马太太大惊小怪:“哎哟,敢情不是草鸡变凤凰,是观音菩萨下凡了。好啊,以后再催房租我就知道找谁了。到底是四国银行的乘龙快婿,拔一根汗毛比咱们老百姓的腰都粗啊。”说完一转身扭着屁股走了。
万家夫妇凑上来,想说两句感激的话,还没开口,郑二白冲他们猛一摆手:“打住,感谢的话我不想听,我掏钱就是想图个清静,不想听那老鸡婆乱叫唤。”
万太太说:“那行,郑先生,咱们就不谢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老万!”郑二白忽然问万先生,“邻居做了这么久,只知道你姓万,叫什么我还不知道。”
“万当光。”万先生羞愧地低下头。
这仨字要是用上海话说,有点损人的意思:吃光,用光,当光(一家子的家当统统进当铺)。
我这么穷、这么背,一定是这个名字在作祟。万先生痛定思痛,准备改名字了,叫“万仁弥”,谐音“万人迷”。
郑二白叹了口气:“老万,咱们同病相怜。不是命不好,是爹妈给的名字没取好。”
万太太当然听不懂:“郑先生,你名字不要太好噢!关家大小姐叫‘壹红’,你叫‘二白’。二白当中夹一红,正好是块五花肉耶!”
这句话触到了万先生的痛处,他叹道:“我们家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肉了……”
“哈哈哈!”郑二白爆笑,把万家夫妇吓一跳,以为郑二白在笑他们穷,没想到郑二白对万太太翘起大拇指说:“五花肉,你形容得好!超好,太好了!”说着又摸出一块大洋塞到万先生手里,“拿去,给孩子买肉吃。记住,买五花肉,二白夹一红的五花肉!”把夫妇俩弄得一愣一愣。
郑二白接着说:“今天我请客,至于房租,有钱就还,没钱拉倒。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从今儿起,别在我跟前提‘关壹红’三个字。我、他、妈、的、烦!!”说完回屋,“嘭”房门重重一关。
第二天,诊所里来了个送信的,是秦克写给郑二白的。
“郑兄台鉴:昨晚小酌,兄亲口应允之事,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醉之言不作数?如是前者,兄可否携弟共演一出戏,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你我用剑决斗,让关壹红旁观,我把你打败,抱得美人归,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若同意,明早八点,西炮台见。弟秦克敬上”
郑二白提笔吮墨,在信笺背面写道:“救命之恩,理当答谢;成人之美,乐意奉陪。”然后交给了带信的,还给了跑腿费中元一枚。
秦克所说的“西炮台”,就离上回郑二白坠江的地方不远。这里早年是李鸿章所办的江南制造局炮厂的试炮场,因上海话的“试”与“西”字相似。后来上海镇守使郑汝成下令在这里筑起一座土山,置全钢后膛速射炮二门,特意驻军一个排。辛亥革命后遭废弃,又变成了屠杀革命党人的刑场,史书称之“海上黄花岗”。现在这里土山依旧,树林茂密,还有滩涂、码头和小桥,一番远离市区喧嚣的诗情画意。只是一想到脚下就埋着一排尸骨,故造访者寥寥。
第二天一早,郑二白悄悄出门,没差毛跑跑,对他那张比腿跑得还快的嘴,老郑真怕了。他特意打电话叫了辆“强生”出租车。自古以来,坐着出租车去决斗的,恐怕郑二白是第一个。如今社会发展了,打“飞的”去决斗的恐怕也大有人在,这咱就不表述了。
秦克拿来两把木制长剑,《哈姆雷特》用的道具。郑二白有生以来第一次拿剑,比划了两下,企鹅般的身材,加上笨拙的动作,在秦克眼里忒“惨不忍睹”。没办法,教了郑二白几个基本套路:如何进攻、如何防守……
决斗前临时抱佛脚现学,而且是决斗中的一方教另一方,这恐怕也是自古罕见的。
第一堂课刚结束,雪佛兰轿车就开来了。关壹红和丁香下车,郑二白刚迎上去,没等他张口,丁香把关壹红往身后一拉,凶巴巴地喝道:“郑二白我警告你,以后再敢在半道上劫我们小姐,她就要对你不客气了。连刹车都不带踩的,直接压上去,压死了活该。”
“没错,”关壹红拍着引擎盖说,“我这辆雪佛兰有两吨重呢,想试试吗?”
“好男不跟女斗。”郑二白嘟哝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是红绳和玉坠,物归原主。关壹红就收下了,把手绢包交给丁香,丁香随手往地上一扔,郑二白赶忙接住,不高兴地嚷:“我让你失而复得,你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还丢我手绢,不带这样的!”
关壹红正色道:“你拿我东西,我还谢你?”
“怎么是我拿你东西?这东西对我来说有用处吗?有意义吗?”
关壹红说:“你不拦我车,我能丢东西吗?”
郑二白说:“你要大大方方出来见我,我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你谁呀?我有必要见你吗?”
“我谁呀——我郑二白,大丈夫有奖储蓄的大奖得主。别说见你,娶你都是名正言顺。”
“哼,‘娶你’?去你的吧。”
“你怎么骂人?”郑二白恼了。
“我就骂了,怎么着?不爱听?离我远点。”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居然有这样的大家闺秀,我真是开了眼了!”郑二白忿然。
关壹红说:“我才不想做什么大家闺秀,我只想做我自己——关壹红。独一无二的关壹红。”
“你是独一无二的泼妇。”郑二白敬她。
“郑二白!”丁香瞠出眼珠,“你敢骂我们小姐是泼妇?”
关壹红把丁香扒拉到一边:“没错,我是泼妇,那你还想娶我?娶个泼妇?不想就别来兑奖,大家相安无事。”
郑二白噎住了,不想上这个当,改口说:“泼妇怎么了?我不嫌弃,我就要娶,先娶进门,然后进行思想改造,把泼妇变成一个贤妻良母,替我生儿子。”
“姓郑的你不要脸!”丁香骂。
郑二白说:“我娶老婆,让她帮我生儿子,天经地义,有错吗?”
这边吵开了,那边,秦克充耳不闻,对着一棵树生情地朗诵起《温莎的风流娘儿们》里史兰德的一段台词来:
“就算开头儿倒并没什么了不起的爱情,不过结了婚,大家就慢慢的搞熟了,熟了就不生疏了,也许上天保佑,那时候爱情会一天比一天淡薄了。一生二熟三冤家。不过只要您跟我说‘把她娶来做老婆吧’,我就把她娶来做老婆。这就是我打定了的、三反四复、没廉没耻的算计。”
丁香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秦先生,你就眼瞅着那家伙欺负小姐,装作没听见没看见?”
秦克说:“我约郑医生来是决斗的,我这儿还没开始呢,她那儿就先斗上了。什么意思?抢戏啊?这要在舞台上,我早就一脚把她给踹下去了!”
秦克数落的是关壹红。关壹红自己也意识到了,瞪了郑二白一眼,不做声了。
秦克问:“二位吵完了没有?吵完了,就办正事。”说着把一把剑交给郑二白,郑二白还没缓过劲儿来,剑都拿倒了。
“郑先生,请你集中注意力,决斗这就开始了。”
郑二白气呼呼地说:“我差点儿没给她气晕了!”
“好男不跟女斗。女人不讲理,男人讲理,就用剑——”秦克拉开架势。
“等等!”丁香大声问,“规则都讲清楚了吗?不许耍赖,我和小姐都是公证人。”
秦克说:“放心吧,我和郑先生都是正人君子,这是西方的决斗,是绅士间的解决方式。对吧?郑先生?”
“少罗嗦,看剑!”郑二白率先进攻。却不料两柄剑第一次触碰,秦克还没怎么用力,顺势一挡,嗖的一声,郑二白的剑就脱手了,飞出去十几米远。丁香和关壹红捧腹大笑。
秦克安慰说:“这不算。”
“当然不算!”郑二白红着脸跑过去,把剑捡起来,正式开打——
秦克到底受过正规训练,身轻如燕;郑二白笨重如企鹅,没几个回合,就气喘如牛,满头大汗。可也怪,每当秦克拿出泰山压顶之势,展开暴风骤雨般的进攻,剑势眼花缭乱,眼看就能一剑定江山,却突然泄了劲儿,软绵绵的不给力,结果郑二白死里逃生,又缓过来了。
“解决他!解决他!”丁香鼓劲。
关壹红越看越纳闷,心想,是不是秦克没吃早饭啊?
郑二白愈战愈勇,仿佛被佐罗附体,求胜欲越来越旺盛。再看秦克,有气无力,且战且退,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让观战的关壹红目瞪口呆。丁香找来一根胳膊粗的树杈,抡圆了呼呼带风,打算冲上去帮忙,抽冷子给郑二白的屁股上来一家伙,被关壹红制止:“两个人的决斗,有你什么事?你这不是破坏规则吗?”“小姐!照这么打下去,秦先生得输啊。”丁香急得不行。
秦克一路后退,退到了滩涂边一座吱吱呀呀的栈桥上,桥上的木板腐烂或开裂,踩上去吱吱呀呀、摇摇晃晃。老郑可不管,继续进攻、进攻……“喂,你等等,先停下!”秦克叫。刷!郑二白一个漂亮的动作收了剑,还拗出一个金鸡独立的造型。这对一只企鹅来说,实属不易。
“老郑,咱不是说好的?我赢,你输,你怎么忘了?”秦克气喘吁吁地问。
郑二白拍了拍脑门说:“我真是给她气糊涂了!”
秦克说:“我昨晚还救过你的命。你这是报答我,还是报复我?”
郑二白一摆手说:“行了,别说了,我这就输给你。”
眼看关壹红和丁香跟了过来,郑二白低声说:“再比划两下,你一剑把我扫下去,我掉水里,就认输了。”
秦克点点头,大喝一声“看剑!”,旋即耍了一通花哨的动作,剑如山、剑如风、剑如棍,猛抽在郑二白的小腿肚上。郑二白痛叫一声,剑撒手,企鹅般的身体摇摇欲坠,“哎……哎……”眼看就要从栈桥上掉下去——这可是关壹红最期待的。万万没有想到,秦克似乎脚底打滑,一个后仰,居然抢在郑二白的前头从栈桥上掉了下去,直挺挺地摔在泥水里,咣一下,差点儿背过气去。
郑二白不摇晃了,撑着脖子,朝桥下呆呆地望着。就见秦克仰面躺在泥水里,嘴里嘟嘟哝哝:“得嘞……我认输……甘拜下风……”
不光郑二白傻了,关壹红和丁香全傻了。
嘚瑟的机会来了。郑二白赶紧把剑捡起来,冲着秦克一指:“这场决斗我赢了。可赢归赢,娶老婆这件事,我决定放弃!因为我看透了那些有钱人的自私、虚伪、凶残,不讲诚信。我是个草根,我宁愿在弄堂里当一辈子中医,替穷人看病,也不会像条狗一样爬到有钱人家里去当女婿。我跟他们吃不到一口锅里、尿不到一个壶里!虽然放弃,可我郑二白依旧是响当当的大丈夫、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说完这段即兴发挥的台词,老郑把剑一扔,扔得远远的,潇洒地转身,朝着日出的地方,大步流星……
额,不对!日出在江面上,再往前走就要投江了。老郑掉过头来,走下栈桥,扬长而去,他仿佛听到了《笑傲江湖》的歌声:“沧海笑,滔滔两岸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丁香趟着泥水跑过去把秦克搀扶起来,秦克冻得哆哆嗦嗦,别提多狼狈。
“秦克!”关壹红怒问,“你连他都赢不了?亏你还受过专业训练呢!你是不是故意的?”
秦克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关壹红你讲不讲理?为了满足你的虚荣心,我好不容易把人家拉来了。当着你的面,两个男人打得天昏地暗。你先甭管谁输谁赢,我就问你,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结果?是不是!”
关壹红被他噎住了。
秦克也学郑二白,把剑一甩,掉头就走。
丁香还问:“小姐,这到底算谁输谁赢呢?”
“他们都赢了,输的是我。”关壹红咬牙切齿。
3
关肆国被焦法官一个电话叫去办公室。他有点忐忑,因为在电话里,这位法官的语气有点公事公办的味道。
就在一个小时前,焦法官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客人——南京司法部的专员。他突然造访,询问这场官司。焦法官汇报说,据查,原告方隐瞒了一件事。那个姓林的*,当初把奖券送给郑二白,被他转手送给了诊所的挂号先生,叫方升。这个人因为吗啡中毒已经去世了,奖券才又回到了郑二白的手里,所以这张奖券的来路相当复杂。
专员直截了当问,若庭外和解无望,法院如何裁决。当听说打算判原告方败诉,郑二白持有的奖券作废时,专员冷笑起来:“焦兄,我猜你也是四国银行的储户吧?该不是关肆国往你的户头里打了一大笔钱,让你徇私枉法。”这句似开玩笑的话把焦法官吓出一身冷汗。专员话锋一转接着说:“当然了,你久在司法界,对金融界知之甚少,不知者不怪。这次四国银行大张旗鼓搞什么大丈夫有奖储蓄,表面上哗众取宠,暗地里非法敛财。取之于民,却不肯用之于民。明明储户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对前来兑奖的储户,却阳奉阴违,推三阻四不肯兑现承诺。对这种小人银行,该不该给他们一个教训呢?”
“关老板,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大人物?南京方面的……”焦法官问关肆国。
焦法官告诉他,此人是南京司法部的驻沪专员,全权代表司法部长,岂止是我的顶头上司?简直就是额滴太上皇啊。
关肆国想了半天,摇摇头。
“这就怪了,”焦法官说,“司法部直接过问这么一件民事官司,倒是一桩蛮稀奇的事。”
关肆国蓦然想起大陆烟草公司的那笔逾期贷款来,因他的阻挠,中国银行未能如愿接管。焦法官一听就叹道,中国银行的董事长就是宋子文,只要他秘书给司法部打个电话,别说你关肆国,就是关公关老爷活过来,也无济于事。
事已至此,爱莫能助。
焦法官两手一摊,把这扇门给关死了。
三天后,法院的判决书如下:“……储户郑二白手里的大丈夫有奖储蓄之奖券为有效,储户秦克手里的奖券为无效。四国银行必须履行嫁女之承诺,如言而无信,则有悖于社会公德,建议钱业公会取消其会籍,并报请财政部吊销其银行牌照。”
一纸民事官司的判决,居然把行业工会、政府部门都给扯了进来,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别上诉了,上诉也白搭。
关肆国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是啊,自己得罪的岂止是宋子文一个人,而是其背后的庞大的官僚资本集团。杀鸡儆猴,谁敢跟他们作对,谁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不管大事小事、公事私事,一旦你的尾巴被人家踩住,必遭穷追猛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四大家族订的王法。关肆国很清楚,如果他拒不执行法院判决,先出面的是钱业公会,接下来是财政部。一旦银行牌照面临吊销,储户马上会蜂拥前来挤兑,四国银行就彻底垮了,
“爸,你不会真的想把姐姐嫁给那个郑二白?”关叁青还是没悟出来,追问。
关肆国苦笑:“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啊?秦克吗?他现在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判决书上说得清清楚楚,他手里的奖券作废。”
“可是爸——”
“现在的形势完全不同了。我问你,是你雇了打手把郑二白把黄浦江里扔的?”
关叁青点点头:“尾款还没付呢,人家递话过来,包活儿。可以重来。”
“你怎么还犯傻!”关肆国大怒,“在这节骨眼儿上,还想捅篓子吗?郑二白要是死了,我输掉的就不是一个闺女,而是全家。银行换招牌,全家下大牢。”
“可是爸,郑二白已经放弃了,他不想娶我姐了,”见父亲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关叁青发誓说,“是真的,他当面跟我姐说的。”
“你傻啊?那是他的真心话吗?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不想娶你姐了,我们也必须让他回心转意!这门亲他想不答应都不成!”关肆国撂下狠话。
关肆国陷入水深火热,关壹红毫不知情,她约了秦克在南京路的德大西餐馆见面。
在上海,吃西餐有两家老字号流传至今,一家是法租界的红房子,招牌菜是烙蜗牛;一家是公共租界的德大,招牌菜是煎牛排。据说德大的前身是一家肉庄,专营牛羊肉和火腿培根等西餐食材,后来索性开起了餐馆,肥水不流外人田。
关壹红和秦克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今天没要牛排,只点了两杯咖啡。秦克是来摊牌的:他不是不想娶她,反正郑二白退出了,危机化解了。婚事可以往后挪一挪……
“秦克你知不知道?我爸本来死活不同意,现在他已经同意了,这是多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见秦克沉默,关壹红恼了,真恨不得把一杯咖啡泼在他脑门上:“我说你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红,你知道吗?‘一二八’虽然我们败了,但虽败犹荣,可是根据停战协议,上海不能驻扎中国军队,而虹口却可以驻扎日本的海军陆战队,这是中国人的上海啊,悲哀,何其悲哀。现在华北又成了日本人嘴边的肥肉……”
关壹红觉得莫名其妙,结不结婚,跟这些有什么关系呢?你爱国,你愤青,我又没反对过……
“壹红,我是中国人,你也是。一想到有那么多同胞背井离乡,沦为难民,而日本人却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那种心痛,那种愤怒,夜不能寐……”秦克说着竟哽咽了。
关壹红抓住他的手,想安慰几句:“别这样,你只是一个演员,国家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没想到秦克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愤然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还是中国人嘛?”
“我怎么不是啊?”
“你是中国人就不该说这种话。”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爸爸是开银行的,又不是带兵打仗的。他要是个将军,我就问他讨一个团来送给你。”
秦克大笑:“关壹红,一个团有多少兵力你知道吗?”
关壹红语塞。
“你以为一个团就能收复东北吗?”
“秦克,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把我‘作死了’你高兴是不是?”关壹红眼圈红了,她说,“东北有日本人的*,如果你嫌东北太远,那好——上海,虹口,有日本人的海军陆战队,离得那么近,你去啊,你去把他们赶走啊!除了冲我发脾气,你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这下轮到秦克语塞了。透过咖啡馆的窗户,由远而近的传来口号声:
“取消华北自治!”
“打倒汉奸殷汝耕!”
大批学生涌上街头,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都爆发了游行示威。
民国二十四年九月,日本任华北驻屯军司令官多田骏公开声称“必须对组织华北五省联合自治团体的工作予以指导”。很快日本内阁会议通过了《鼓励华北自主案》。汉奸殷汝耕随即在通县发表宣言,宣称冀东22个县脱离中央政府,挂起“冀东自治政府”的牌子,殷汝耕自任“政务长官”。香河县的汉奸立即效仿,在日军掩护下占领县城,实行“自治”。
华北,眼看就要变成第二个东北了。
这个殷汝耕,在抗战胜利后的第三年,即1947年,在南京被公开枪决。这就是汉奸的下场。
秦克跑出咖啡馆,关壹红跟在身后。“殷汝耕是谁呀?”关壹红傻傻地问。
“殷汝耕就是第二个傅仪!这是日本人的阴谋,把华北变成第二个满洲国,从中国的版图上分割出去!”秦克挥着拳头满脸激愤,见关壹红依旧似懂非懂,忍不住挖苦她,“不愧是银行家的千金,祖国大地上正在发生什么,你从不关心,就关心你们家银行能增加多少储户、赚进多少钞票!拜托你去买张中国地图好好看看吧!”说完秦克一头扎进了游行队伍,撇下了左脸红、右脸白的关壹红。
秦克,我可以原谅你的傲慢、无礼、粗鲁,但我绝不能容忍你把爱国和爱情相提并论甚至分出轻重缓急来!
关壹红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
秦克却一次又一次挑战了她的底线。
就在当晚,是《天火烧》的首演。
“爱情是什么?”
这是黄浪才最得意的一段独白,可没想到,秦克只用了开头五个字,后面的全部变成了他的个人发挥:
“爱情是小布尔乔亚,是风花雪月,是那么容易让人陶醉。爱情是一块涂了蜂蜜的蛋糕,是浪漫下午茶的曲奇饼,可是!这能吃饱吗?对那些穷苦百姓来说,根本吃不饱。他们需要的是白米白面大馒头,吃饱了肚子,有了力气,才能拿起武器,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从舞台上到观众席,从演女一号的朱曼丽到跑龙套的那些演员,听着秦克的台词,无不错愕。在后台的黄浪才和风导演更是呆若木鸡。
“日本人收买汉奸,**民意,在刺刀威胁下营造出‘地方自治’的假象,进而在刺刀的控制下完成‘独立’的闹剧。在东北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搬出的是溥仪;现在在华北,换成了殷汝耕!”
秦克愈说愈激愤:“请问南京政府在干什么?签署谄媚的‘何梅协定’,让中央军撤出河北、撤出平津,取缔一切抗日组织,国民党已经拱手让出了东三省,现在又要把华北拱手让给日本人!请问南京政府,你们卖国有没有底线?你们无耻有没有底线?”
“快把大幕拉上,你们想让巡捕房封了咱们的剧社吗?”后台的黄浪才对着风导演吼。
大幕徐徐落下。秦克早有准备,他一步跨出来,站在舞台边沿,朝着观众席,继续用他那朗诵莎士比亚台词的洪亮声音道:“同胞们,觉醒吧!在民族存亡的危难时刻,我们还需要爱情吗?不需要!”
第一排的关壹红,听了不由浑身一震。
“我们还需要这种吹捧日中亲善的破戏烂剧吗?不需要!我们要大声呼吁,让驻守在平津的宋哲元听见四万万同胞的呼声,让他的第二十九军跟日本人开战!开战!!”
秦克并不知道,两年后在北平的卢沟桥,宋哲元麾下的二一九团打响了全面抗战的第一枪。这就是“七七事变”。
片刻的沉默后,剧场里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观众纷纷起立鼓掌。不少人热泪盈眶,振臂高呼:“不做亡国奴!”
“打倒汉奸!”
“中国人站起来!”
坐在关壹红身边的丁香激动不已,跟着喊口号。就连后台的风导演也喊上了。黄浪才一溜烟跑去给巡捕房打电话,称有人在兰心大戏院聚众闹事,高呼反日口号。
关壹红眼里噙着泪,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小姐,快站起来,没听见他在喊吗?中国人就得站起来,坐着的就不是中国人。”丁香去拉她。关壹红慢慢站了起来,她没有喊口号,而是转身默默地离去。
她来到秦克的公寓,看见墙上挂着一幅地图,当初被她撕坏的地方,已经精心地修补好了。除了用红笔标注出上海至陕北的路线,还增加了一条用蓝笔标注的“备用路线”。
女人体内都有一样叫做“歇斯底里”的东西,属于神经系统。一旦底线被触及,甚至崩溃,就会大爆发。
一个小时后,喊哑了嗓子,却倍感酣畅淋漓的秦克返家,看见地图上贴了张纸,写着三行字:
“你去你的延安,我要留在上海——
嫁人!”
最后两个字特大。
秦克还没反应过来,外头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站着两名穿大衣的。其中一个掏出巡捕房的派司一晃:“秦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其实秦克心知肚明,但他想到墙上那幅地图,怎么去延安的路线标注得一清二楚,万一被他们看见麻烦就大了。所以他尽量用身体堵着门,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我犯了什么事?”
“你在戏院里高呼反日口号,煽动众人闹事。”
秦克面带微笑,又问:“请问二位是不是中国人?”
人家不搭理他,道:“租界有租界的规矩,你搞你的艺术,ok;你要想搞政治,no。秦先生,你踩红线了。”那人一边说一边掏出手铐就把他铐了起来。秦克身体出了门,顺势用脚一钩,把房门给带上了。
“中国为什么一直落后挨打?就是因为你们这些麻木不仁的民众,一群亡国奴……”被推搡的秦克一路叫喊,走廊里好几家邻居纷纷开门张望。
4
收到法院的判决书,庄律师就断言,关肆国那老家伙肯定是得罪人了,而且是大人物。老郑,你运气超好啊,这件事有戏。果然,又收到了牛律师的公函,“诚邀”他们去谈一谈“结婚的事儿”。庄律师大喜,要老郑请客,没想到郑二白的“二劲儿”又犯了,说我已经向秦克宣布放弃了。他和关壹红早就两情相悦,我还凑什么热闹、当什么电灯泡?
庄律师眨巴眨巴眼睛,以为他真的要放弃,着急。谢桂枝在边上一语道破:“老郑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关壹红?想不想娶她?”
“我……”郑二白语塞了。
“大老爷儿们,别磨磨唧唧,快说!”
郑二白:“我……我是喜欢,我也想娶,可是……”
“没有可是!”庄律师站起来,“去谈了再说。”
牛律师准备了一份“婚前协议”,主要有三条,条条致命。
第一条:只有夫妻之名,绝无夫妻之实。(三年内夫妻不能同床)
不同床,还叫夫妻吗?庄律师用钢笔敲着桌子忿然地问。
郑二白扭过脸来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并不是冲着**才娶关小姐的。话说回来,强扭的瓜不甜。霸王硬上弓,有意思吗?没意思。”
庄律师无语。
第二条:男方保证不对妻子及其家族有任何财产上的要求。
换句话说,女方的钱,男方一个铜板都不能要。
郑二白又对庄律师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开我的诊所、收我的诊金,我能养活我自个。我郑二白,一不图色二不图财,本来就不是冲这些东西才娶她的。”
那你丫干嘛娶她?吃饱了撑的!
庄律师在肚子里大骂他的委托人。
第三条:本协议有效期三年,三年后自动失效,任何一方可以提出离异之请求,另一方不得阻挠干涉。
意思就是只能做三年的夫妻,三年一过就得离婚。
所以牛律师特意补充了第四条:提出离异的一方,需给另一方一笔遣散费。另一方拿了钱,本协议自然终止。
庄律师忍无可忍了,三年内不能同床,三年一过就得离婚,这还叫什么夫妻?哪怕在台上演个夫妻,都比这强!
郑二白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在他看来,前两条尚能接受,但第三条不能答应。如果两个人感情和睦,夫妻恩爱,不想离婚呢?
牛律师忙道:“要那样的话,就不离呗。这第三条指的是夫妻任何一方不想过了,提出离婚,另一方就得同意。要是两个人都不想散伙,那就接着过呗。”
郑二白又提出,他对“遣散费”这三个字特反感。又不是难民,赖在关家蹭吃蹭喝还骗钱花,怎么叫遣散呢?这不是侮辱人嘛?
还是叫“分手费”吧。
“没问题!马上修改,马上打印,这就签字?”关叁青有点忘乎所以了,真没想到,这件事出乎意料地顺利。郑二白一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反问:“我要是不签字呢?你还找人把我往黄浦江里扔?告诉你,我会游泳,想淹死我?,没门!还有我身上带了这个——”说着掏出一把折叠小刀,“我可以自救!”
“什么?郑先生?他们企图谋害你?你为什么不报案?”庄律师惊问。
牛律师忙道:“事情都过去了,是个误会,他们抓错了人……”
“连这种事都能误会?你们这是有预谋的,是谋杀,我要报案!”庄律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打算在协议上进一步讨价还价,为自己的委托人多争取一点。没想到郑二白对他说:“庄律师,你先别激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今非昔比,我很快就要成为关家的女婿了,都成一家人了,我老岳丈总不会对自家人下手吧?”
“对对对,一家人,你就是我姐……姐夫!”关叁青嘴巴很甜。
庄律师真的愤怒了,不是冲关家,而是冲郑二白:“既然你什么都答应,还要我这个律师干什么?另请高明吧!”庄律师气呼呼走到门口,回头骂了一句,“郑二白,没人比你更二!”
协议顺利地签下来了。关壹红还是有点担心: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会装的。万一到了新婚之夜,他把房门一锁,来个霸王硬上弓,那我不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吗?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关肆国和关叁青早就安排好了,压根儿就不会给郑二白这种机会。另外,作为贴身丫鬟,丁香对关壹红寸步不离。丁香学过两年武术,有功夫底子,对付郑二白这只企鹅绰绰有余。当然了,除非郑二白是某位大隐隐于市的武林高手,会点穴、会轻功、会少林、会武当……
这是不可能的。
协议一式两份,郑二白拿走一份,回去只给两位“闺蜜”看,就是谢桂枝和林妹妹,她俩是他的“粉红军师”,结果狠狠挨了一通数落。
谢桂枝说这份协议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丧权辱国。比大清朝跟八国联军签那什么辛丑条约、塘沽协议,还要露骨!
林妹妹说话更难听:男人都是食肉动物,一闻到女人味就不顾一切了。关壹红算什么?除了家里有钱有势,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们男人还拿她当个宝!何况她心里装的是那个演戏的。
郑二白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己和关壹红的婚姻,已经超过了婚姻本身,演变成两个阶级的问题,这是一个中国社会至今都未解决的社会矛盾——富人与穷人。自己一没靠山,二没旁门左道,靠的是手艺。关家仗着有钱,瞧不起穷人,总觉得我是奔着那点家财去的,所以我是不蒸馒头蒸(争)口气,让他们看清楚,穷人是有骨气的!
当然了,郑二白也承认,自己多少有点私心。
他跟秦克交过手,据他诊断,秦克的身子属热性,大热,自己呢是温凉适中。一个好动一个好静;秦拍桌子瞪眼,我以不变应万变;秦比我年轻比我帅,我比他有定力有耐心。就好比龟兔赛跑,他是兔子我是乌龟,别看兔子连蹦带跳跑得快,漫漫征途,乌龟后来居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郑二白认为自己拥有一件法宝——时间。三年,整整三年耶。时间是把杀猪刀,老母鸡能变成鸭,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他要用时间来证明……
林妹妹给他泼冷水:“你表现得再好,时间一到,人家立马跟你离婚,调转屁股嫁给秦克,你怎么办?白白赔上三年。”
对于最坏的结果,郑二白也有心理准备。到那时,他会面带微笑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估摸到了那时候,关壹红也算个高龄产妇了,可免费帮她义诊……
“谢小姐,你见过这么二的男人嘛?”林妹妹问谢桂枝。
5
得知秦克被法租界巡捕房拘押,关壹红赶紧去找父亲,要他想办法把秦克保释出来。
关肆国哼了一声说:“这个秦克,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如果你嫁的是他,没准又成了把柄,说我的四国银行通共!”
关壹红不爱听,马上反驳:“爸爸,他做错什么了?你难道不是中国人吗?”
“爸爸当然是中国人,可我跟他不一样,我是实业救国,把银行办好了,于国于己都有利;他是口号救国,除了空喊两声,什么也不会做。”
后半句也是关壹红想说的,可当着父亲的面,她必须为秦克辩护。“喊口号也能唤醒民众,你没看见那天剧场的气氛,很多观众都是眼含热泪的。”
关叁青插话道:“眼泪除了湿湿眼眶,还有什么用?那些从关外跑到关内来的难民,哪个不是含着眼泪的?可又什么用呢!”
“不跟你们说了。秦克说的一点没错,你们就是一群麻木不仁的羔羊,等着挨日本人的宰吧!”
就在关壹红跟父亲和弟弟做着无谓的争论时,秦克就被关在霞飞路(今天的淮海路)法租界警务处大楼的一个地下室里。大家耳熟能详的中共一大会议险遭破坏、紧急转移至嘉兴南湖游船上续会的经历,就与该大楼有关——包围会场的大批巡捕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这栋清水红砖外墙、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的外廊式建筑,今天的名称是“卢湾区职业教育中心2号楼”,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秦克坐在一间牢房里(他不知道七十年后这里会变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面对肮脏的墙壁,吟了一首诗:“孤卧僵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
边上几个犯人都乐。秦克问他们:“这是陆游的诗,你们听过吗?”
一犯人说:“没听过,也不想听。”
另一个说:“我们就想早点出去。”
秦克除了叹息,啥也不想说了。这时候牢门开了,一名看守探头吆喝,喊秦克出来。秦克以为又要提审,满不在乎地走了出去。看守上下打量,问他:“你是演员?”秦克斜了一眼,点点头。
“怪不得,来保释你的也是个美女。”
秦克以为是关壹红,兴冲冲来到办公室,只见一女子修长的背影,一件高领低摆、开衩至膝的无袖窄身旗袍,衬托出婀娜多姿的身材。女子回头一笑,秦克顿时傻眼,不是关壹红!
外头下雨了,朱曼丽拿着把伞,不知怎么搞的,伞骨僵住,撑不开。秦克脱下外套,往头顶上一撑,带着朱曼丽在雨中奔跑起来。两人前脚走,关壹红就开着雪佛兰轿车来了,带来一笔保释金,还有法租界工部局华人董事的一封亲笔信,这是关肆国厚着脸皮去讨来的,无非是说秦克年轻无知不谙世事受人挑唆并保证今后不再犯云云。
两人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劳勃生路的公寓,墙上那幅地图吸引了朱曼丽的目光,那张贴上去的纸条秦克还没收走,也被她看见了,吃惊地问:“她要嫁人?她不是非你不嫁吗?她嫁谁呀?”见秦克不语,朱曼丽忽然顿悟,“就那中医?跟她们家打官司那位?我的天哪!她想嫁他?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那家伙的身材就跟一把大茶壶似的。”
“是你想上延安,她一赌气才要嫁人,还是她要嫁人,你一赌气才想上延安?”
朱曼丽一个劲儿地追问,打了个喷嚏。
秦克说:“你就别多管闲事了,去洗个热水澡吧,小心着凉。”说着打开抽屉,拿了一件干净的浴袍递给她,把她往浴室里推。
“哎哎,别推我呀,”朱曼丽看见酒柜里摆着洋酒,就嚷,“帮我倒杯酒,让我暖暖身子。”说着她进了浴室,秦克倒了两杯威士忌。浴室门开了一小半,朱曼丽**脖子和肩膀,伸出手来,接过了酒杯。秦克扭过脸去,不看她。朱曼丽却故意找话:“你真想上延安?”
秦克点点头。
“再想想吧,在上海可是要有什么有什么。”朱曼丽拿话逗他。
“你认为我很在意物质上的东西吗?”秦克反问。
朱曼丽说:“虽说巡捕房抓你,人家那是公事公办,又没怎么刁难你。在这儿,起码你朗诵莎士比亚台词的时候台下还有人鼓掌,可到了那边,尽是些土包子,人家要看的是扭秧歌,你会吗?”
见秦克始终扭着脸,朱曼丽不高兴:“人家跟你说话呢,你把脸转过来行不行?这样很不礼貌!”
秦克转过脸来,手搭在额头上,捂着眼睛。朱曼丽咯咯直笑:“大帅哥,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还怕难为情啊?”
秦克拿走她的空酒杯,用浴室门把她顶回去,关上门。
毕竟淋了雨,秦克也打了个喷嚏,忙脱去外衣,光着上身,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正打算擦拭,听见敲门声。那年头还没有“猫眼”,秦克直接就开了门,一下就愣住了。
望着半裸的秦克,关壹红立刻生疑:“你在干吗?”
“我?没干嘛。”
“没干嘛你脱光了!”
秦克脑筋一转说:“外头下雨呢,我淋湿了,正擦呢。”
“不打算让我进去吗?”见秦克还愣在那儿,关壹红自己就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嘴里一边说,“我刚去巡捕房了,想去保释你。”
“不用了。”秦克冷冷道。
“是啊,看来我多操了这份心。”
两人谁也不想多说一句,陷入沉默。偏偏就在这时候,浴室里隐隐传来歌声,唱的什么听不清,但肯定是个女人。关壹红警惕起来,看见浴室门口有咝咝热气顺着门缝溢出。
“里面有人啊?”
秦克嗯了一声。
“谁啊?我认识吗?”
秦克不肯多说,一副懒得解释的样子,拿了件干净衣服穿上。
关壹红的脸色难看起来。这时候浴室的门开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朱曼丽穿着一件浴袍走出来,浴袍两侧口袋上各绣一个字母,左“q”右“k”。这是关壹红在南京路上的“鸿翔”时装公司定做的。
“唷,这还绣着你的拼音字母呢……”朱曼丽一抬头,跟关壹红打了个照面,吓得“妈呀”叫了一声。
关壹红死死盯住她:“这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穿着舒服吗?”
朱曼丽毕竟“久经沙场”,愣了片刻,莞尔一笑:“当然啦。”
关壹红回头望着秦克,等他解释。秦克手往裤兜里一插,眼睛朝天花板看,沉默是金。朱曼丽见状笑道:“快去洗吧,现在的水温被我调得不冷不热,可舒服了。”一边说一边把人往浴室里推。
“秦克!”关壹红大吼一声。
秦克簌的回头,就见关壹红咬牙切齿地:“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跟郑二白的婚礼就定在下周一、上午十点钟、佘山天主堂;喜宴在国际饭店,晚上六点钟。你想来就来,不来拉倒,反正我通知到了!”说完扭头就走。
朱曼丽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唷,关小姐,真嫁啊?恭喜恭喜,喝喜酒我们就不来了,红包还是要给的。祝你和那谁……那老中医,百年和好,早生贵子。”
关壹红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新郎叫郑二白,他是中医,但不老,才四十出头!”
朱曼丽说:“才四十多岁?那是不老,一点不老。乾隆皇帝六十多岁照样生儿子呢。”
秦克一言不发,进浴室把门重重一关。关壹红也走了。“走好啊,不送!”朱曼丽俨然女主人,把房门关上了。
一迈出公寓的门,关壹红顷刻泪崩,她快步离去,用脚步声掩盖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秦克从浴室里探出头,质问朱曼丽:“什么意思?”
朱曼丽一脸茫然。秦克又说:“明明知道她误会了,还不帮我解释解释?”
朱曼丽耸耸肩说:“我一直在里面洗澡,我知道你们俩在外头说些什么?再说了,你自己都懒得解释,我凑个什么热闹!”
秦克无语了。朱曼丽跟着说:“她就要做别人的新娘了,你还拿我当出气筒?天底下捡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捡绿帽子戴的……”
“够了!”秦克厉声,“把浴袍脱了,你走吧。”
“脱?在哪儿脱?当你面吗?”朱曼丽故意把浴袍的带子松开,*若隐若现,秦克只好从浴室里走出来,让她进去,把门关上。
秦克别提多郁闷了。郑二白,那晚我应该让你淹死在黄浦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