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字体: 16 + -

正文_第一章:拿枪的女人最帅,做“牙医”的女人最拽

1

听说闸北那一片已经成了战场,而且打的是巷战,十九路军和日军犬牙交错。郑二白走南闯北,各地方言都会点(但沪语例外),日本话也能说几句。他灵机一动,弄来一套男式和服穿在里头,万一撞上日本兵,就冒充是日本侨民,蒙混过去。

进了闸北的地界,兄弟俩越往里走,越晕头转向。严格地说,这儿已经没有路了,到处是冒着烟的残墙断壁,远处时不时响起枪声。两人站着辨别方向,正巧一堵墙塌了,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击中郑一白的前额,血流如注。郑二白吓坏了,沿街有一间杂货铺,人去屋空,商品散落一地,郑二白拿了条崭新的白毛巾,替哥哥扎上。

出师不利,兄弟俩决定回去,结果一绕,迷路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们还真就遇上了鬼子兵!还好,就俩—— 一个是穿黄呢制服、头戴钢盔、打着绑腿,端着“三八大盖”的士兵;还有一个年轻人,穿件西装,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头上戴了顶战斗帽,没有携带武器,估计是翻译。

双方隔着一堵断墙遭遇的,你瞪我,我瞅你,对视了半天。

郑二白急中生智,用日语喊了一嗓子,意思是别开枪,我们是侨民,自己人的干活!还撩起长衫,给他们看里头的和服。对方好像松了口气,那名翻译模样的年轻人,也用日语告诉郑二白,他们的阵地就在那头,你们这样瞎走,很容易撞上中国军队的,跟我们来。

跟你们走?郑二白暗暗叫苦,有心不去,可走不掉了,翻译前头带路,那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后头,有点押解的意思,把兄弟俩带到了一处阵地。

天通庵路的路口,用数百只沙包堆出一个巨型的阵地,让人联想到巴黎公社的街垒。预留给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孔高低不一,最高处士兵们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射击。相比那些“抗战剧”里,仅堆三五个沙包、士兵趴在地上的所谓工事,估计没等开战,长官就先把你毙了。为啥?豆腐渣工事!

战斗间隙,士兵们抓紧时间,有的补充弹药,有的啃馒头。郑二白仔细一看他们的装束,有点懵——灰色的军装、臂章上写着“19a”(部队番号),德式钢盔、中正步枪、清一色的木柄*。再看那名“日本兵”,三下五除二,把黄呢制服给扒了,那名翻译也摘下战斗帽扔在地上。兄弟俩面面相觑。怎么搞的?这、这是国军啊!

让他们猜中了,还真是国军——国民革命军19路军78师156旅第6团。1931年*和胡汉民、*失和,险些开战,后宁粤议和,十九路军从江西“剿匪”前线调往上海。掐指算来,到上海仅两个多月。

这片阵地的指挥官是一位姓韩的连长。两天两夜没合眼的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削瘦的国字脸上满是胡子茬,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正是他下令,去抓一名俘虏来。那个穿西服、挂相机的年轻人姓关,叫关贰铭,是《申报》的战地记者。因为会说日语,自告奋勇帮着士兵去抓俘虏。

“报告!抓到两个日本侨民!”

“侨民?”韩连长气不打一处来,“准是给鬼子带路的!妈了个蛋,在闸北打巷战,他们对每一条弄堂都了如指掌,吃亏的倒是我们……押上来!”

兄弟俩被推上来,“误会!误会!”郑二白喊,“我们不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啊!”

郑一白也嚷:“我们是上海市民,我叫郑一白,这是我兄弟,他叫……”话音未落,郑二白的衣服就被士兵撕破了,露出里面的和服——

韩连长一看,扑哧乐了,小鬼子,狡猾狡猾的,跟我们使障眼法啊。

郑二白拼命解释,他们兄弟是百分之百的、血统纯正的中华民族啊!穿和服,那是因为怕撞上日本兵,打算冒充一下……

那名士兵喝道:“冒充?到底是中国人冒充日本人,还是日本人冒充中国人啊?刚才还对我说日语的!”

“会说日语,就非得是日本人吗?中国人也能说日语啊!”郑二白指着那战地记者,“他不也说日语吗?”

郑一白嚷:我兄弟是东北那嘎达的,就是现在的满洲,那里有很多日本人,他就会说日语啊……

韩连长走到郑一白跟前,抡圆了一个大嘴巴,跟着一脚飞踹,郑一白仰面摔倒。韩连长怒骂:“狗日的,好好去照照镜子,再说你不是日本人!”

郑二白把哥哥扶起来,仔细一端详,心里凉半截——哥哥额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因为伤口不断有鲜血渗出,逐渐形成一块红色的图案,圆圆乎乎的,加上白毛巾衬底,一看就是面日本旗,真是邪门了。

郑二白赶紧把毛巾扯下来,把伤口露出来,给那位韩连长看。

郑一白说,自己在上海已经十年了,在南市开诊所,是中医,他们是来找东方图书馆抢救古籍善本的……他把商务印书馆遭轰炸的事一说,韩连长大笑起来,问周围的士兵:“你们信吗?打仗了,闸北的居民都往外跑,当了难民;他们倒好,大老远的往里跑,就为了一套书!还什么洞房……洞房图书馆,图书馆有叫‘洞房’的嘛!?”

“连长,是东方,不是洞房。”士兵小声纠正。

“管它叫什么!这里哪儿来的图书馆?他娘的只有战场,死人堆的地方!”

其实打头一眼,郑二白就觉得这位姓韩的连长有点面熟,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姓关的战地记者接过那条白毛巾仔细看了看,问郑一白:“你是上海人?”

郑一白忙点头。

“日本浪人烧了三友实业社,到处都在抵制日货,你还用日本货?”

郑一白诧异,一看白毛巾的商标——铁锚牌。日本货!

“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掀起抵制日货的浪潮,民族产业发达的上海更是走在前头——用国产的三角牌毛巾抵制铁锚牌毛巾;用无敌牌牙粉抵制金刚石牙粉;用天厨牌味精抵制味之素,用**牌蚊香抵制野猪牌蚊香……

关记者投来轻蔑的眼神:“就算你是上海人,也是个汉奸!”

唉,别提了,霉到根儿了!

老天爷又帮了一记倒忙——士兵从郑二白口袋里搜出一张纸,这是日本飞机撒的宣传单,全是中文,大意是告诫十九路军的官兵们,*不是真心打这场仗,他把心思都放在江西剿共上,你们又不是老蒋的嫡系部队,他拖欠你们数百万军饷,大冷的天连棉衣棉鞋这些起码的军需品都没有,别再替他卖命了……

这张蛊惑军心的传单是郑二白在杂货铺门口捡的,看完了理应随手一扔,居然鬼使神差揣进了口袋……唉,真是霉到根儿。

韩连长火冒三丈,又掴来一巴掌,怒斥:“你们不是来找书吗?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妈的,一对狗汉奸!拉下去,一块枪毙!”

兄弟俩愣了片刻,一齐跳脚喊:“冤哪!我们冤哪!我们比窦娥还冤哪!!”

这一蹦跶,郑二白的脑子像过电一样,刷一下,想起来了——

2

那还是一年多前,民国十九年,*与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大战激战正酣,这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郑二白俨然是“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收我的蛋”,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在乡间田野,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收他的鸡蛋。

郑二白收的可不是普通鸡蛋,是公鸡蛋。

公鸡蛋??

科普一下:两个蛋黄并排,叫双黄蛋,这大家都知道。有一种特殊的双黄蛋,它不是并排,而是一个蛋黄套在另一个蛋黄里。然后外面的蛋黄变成小鸡仔,里头的蛋黄就留在小鸡仔的肚子里头,久而久之形成钙化,变得硬邦邦。

严格的说,这不是鸡蛋,而是畸蛋。畸形的畸。通常公鸡体内才有。

它比*桃大点,比大核桃小点。别小看这么个玩意儿,敲开硬邦邦的外壳,里面有一种棉絮状的物质,褐色,略带潮湿,便是精华所在。这是一味滋阴壮阳的绝世好药,平均三百只公鸡里才能觅到一枚公鸡蛋,稀罕吧?

郑二白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只公鸡打他眼前过,他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花钱跟农夫买下公鸡,现杀,取走那玩意儿,鸡不要了,还给农夫。谁不乐意?等于白捞一只大公鸡,炖上吧!

郑二白肩膀上挂一褡裢,里头装了十几颗公鸡蛋。这一趟跑得太值了……

“站住!”

郑二白定睛一看,眼前站俩士兵。

袁世凯死后,北洋系军阀分裂,各路大帅的军服参差不齐,有仿日式的、仿德式的、仿英式的……五花八门。郑二白也闹不清这是谁的队伍,但人家端着枪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从毛驴背上下来,赔着笑脸说好话。

这个村里驻扎着一个营,营长姓韩。距这儿六七里外的小李庄,是团部。那时候架设电话不方便,多靠传令兵骑马。刚送来团长的命令,要韩部凌晨突袭小王庄,用敢死队,杀他个措手不及。

韩营长麾下有三个连,每个连挑十名精兵,组成三十人的敢死队,每人一把大刀片,不带长枪,腰里插一把装满子弹的驳壳枪,便于近战。韩营长前去训话,可一看,这群兵个个没精打采,蔫了吧唧——也难怪,三个月没领到军饷了。

这是敢死队,还是伤员队?

郑二白被押到营部,还有缴获的毛驴和褡裢。韩营长对褡裢里头硬邦邦一堆“核桃”产生了兴趣。郑二白没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韩营长叫来伙头兵,把褡裢扔给他,就照郑二白说的,敲开“核桃”壳,把里面那玩意儿和肉一块炖了,炖一大锅,给那群孬兵饱餐一顿,看看有没有效果!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郑二白尽管心疼,可不敢反对。

晚饭过后,就寝时间,本来安静的营房却炸了锅。那群蔫了吧唧的敢死队员,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上蹿下跳。有的光着膀子,噼噼啪啪拍打身上的肌肉,皮肤都拍红了;有的用脑袋撞墙,愣把土墙撞出一个凹瘪来;还有的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对天发出一阵阵嘶吼,跟笼里的困兽似的……

韩营长大喜,这公鸡蛋,太他娘的神奇了!

谁都知道,敢死队一旦冲出去,三个人里能有一个活着回来就不错了。韩营长打算做个战前动员,可能的话再挤两滴眼泪。可一看那些敢死队员,没长耳朵似的,继续亢奋,没人搭理。敢死队的队长姓刘,副官叫他过来,再一看,不对头,姓刘的家伙有点失控了,光着膀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舞大刀片,直奔韩营长而来……“不好!”副官大叫一声,掏出枪来,砰!那队长胸口中弹,当场就被打死了。

枪声一响,众人傻眼,场面才算控制住。

韩营长惊魂未定,质问郑二白:怎么回事!?

郑二白也糊涂,叫来伙头兵一问,这才知道,褡裢里十五个“核桃”全没了。郑二白哎唷一声,跳着脚嚎开了。按药理,一个公鸡蛋能煮一锅,早晚各服一勺,能吃上十天半月呢。你全给煮了,一顿喝光,能不失控嘛?!

韩营长不听解释,反对郑二白吼:都是你害得!奶奶的,还没冲锋队长就折了,群龙无首,你来顶替!

军中无戏言。郑二白被扒光上身,光着膀子,发给他一大刀片。凌晨五时许,天蒙蒙亮的时候,韩营长命令他带领这拨敢死队员,朝小王庄冲锋,你的任务就是一路上别让人走丢了,到了庄子口,让他们冲进去,你的任务才算完成。

郑二白哭丧着脸说,军爷,我不会打仗,我学医的……

韩连长用力拍着他肩膀鼓励道,打仗你不会,*你会吗?一个道理,无师自通,笨的人学得慢,聪明的学得快。我看你就是聪明人。*也学医的,不当上大总统了?末了又许诺,等你胜利归来,我赏你一匹马。

郑二白说谢谢,我骑驴……

不好意思,那头驴我已经让人杀了,昨晚吃的肉就是,你自己不也吃了?

哇!郑二白当场就吐了。

一个药贩子,就这么当了敢死队的队长,万般无奈,大刀片一挥,“弟兄们,给我冲……”

“他娘的,你得身先士卒!”韩营长在后头押阵,提着驳壳枪。

弟兄们,跟我上!

“郑队长”领着敢死队朝小李庄发起了冲锋。韩营长没看错,郑二白果然是聪明人,喉咙喊得响,脚下跑得慢,前面要穿过一片树林,已经落到队尾的郑二白就地一蹲,眼瞅着那群嗷嗷乱叫的敢死队员消失在视野里。他躲了片刻,悄悄溜回去,找到马厩,把韩营长的坐骑——一匹枣红马给牵走了。

你吃我的驴,我牵你的马!

……

眼前的韩连长就是当年的韩营长。

郑二白跳着脚喊:你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年那收鸡蛋的呀!公鸡蛋!

韩连长愣了一下,仔细端详了半天,点点头:噢,原来是你啊!

敢死队穿过小树林的时候,辨错了方向,没有往西南方向的小王庄去,奔着东北方向的小李庄去了。那是团部所在地。当时参谋部正在开会,腰插驳壳枪、光着膀子的敢死队员们就像一群嗷嗷乱叫的野兽冲了进来,挥舞大刀片,见人就砍。参谋部五死六伤,团长的胳膊都被砍断了,惨绝人寰。

“小李庄惨案”发生后,韩营长被军事法庭追责,你自己不身先士卒,这倒也罢了,为什么把指挥权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药贩子?要把他枪毙。没想到战局变化很快,冯玉祥和阎锡山的联军大败,还没来得及执行,韩营长就当了俘虏,索性投降。

一听弟弟认得这位当官的,郑一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原来你们认识啊。

郑二白面露喜色,对韩连长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我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汉奸……

韩连长微微一笑:“当然不是,你是扁鹊,扁鹊再世……”没等郑二白谦虚,韩连长脸一黑,骂道:“你他妈是披着扁鹊外衣的曹操!腹黑!你毁了我的敢死队、毁了我的团部、毁了老子的前程!

“别浪费时间了,拉下去枪毙!”

兄弟俩接着嚎,叫着跳,可没用,枪杆子攥在人家手里。那位关记者反倒替他们说话了,他对韩连长说:“他们是老百姓,不是士兵,你没有权力枪毙他们,应该交给法院审判,终归是两条人命。”

韩连长大怒,指着记者的鼻子骂:“我们团一千八百号人,两天下来阵亡三分之一,六百条人命!你还跟我说‘两条人命’?我呸!最后说一遍,枪毙枪毙!枪毙后再审判!”

兄弟俩被押赴刑场。所谓的刑场,就在街垒后面一条小巷里。关记者跟来了,摆弄着德国产沃伦达120照相机,要给他们拍照——行刑照。

“二白,哥对不起你啊!”郑一白哭喊,“我不该带你来这儿,找什么破书啊!”

郑二白无语。兄弟俩并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在同年同月同日死,是福?是祸?

兄弟俩被推到墙角,郑一白一直哭着在喊冤,郑二白认命,把眼睛一闭。虽然看不见,耳朵还好使,郑二白听见了“咔咔”声,那是拉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间有“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老天爷,真的要死了吗?

我郑二白,一没老婆,二没孩子,三没财产,四没……

财产倒是有一些,可还没来得及写遗嘱!

临死前总该留下点什么吧……哪怕嚎一嗓子!

郑二白扯开嗓子,撕心裂肺地爆嚎一声“啊!!”

突如其来的嗥叫把士兵镇住了,扣扳机的动作迟了,说时迟那时快,郑二白的耳朵又捕捉到一种声音,由远而近,难以形容,让人想起谁谁谁的一句诗:

大地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

轰!

几乎在同时,郑二白感觉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摔倒在地,随即一个沉重的身躯压在他身上,差点背过气去。

事后才知,日军发动新一轮进攻。一发75毫米的山炮炮弹越过街垒,落在后面的小巷里。行刑的士兵连同关记者当场被炸死,近在咫尺的郑一白把弟弟推倒在地,顺势一趴,把自己当成了肉盾,郑二白毫发无损。

费了半天劲,郑二白才推开哥哥,爬了出来。揉了揉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掏了掏耳朵,听见街垒那边响起炒豆般的枪声。

日军出动了两辆“维克斯”m25型装甲车,上面有可转动的圆形机枪塔,两挺7点62毫米机枪喷吐着火舌。每辆装甲车后面躲了十几名步兵,亦步亦趋。

韩连长放下望远镜,招呼士兵:“弟兄们,别以为那乌龟壳子刀枪不入,它装甲才5点5毫米厚,只要角度合适,子弹就能打穿,运气好的话还能贯穿——给我狠狠地打!”

马克辛重机枪的子弹倾泻在装甲车上,发出“叮!嘡!吭!噗!”的怪声。韩连长说的没错,装甲车里挤了一名驾驶员、两个机枪手,空间狭小根本没处躲,子弹只要打进去必血溅。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热,那是爆炸的气浪。郑二白晕晕乎乎的,还好没有傻掉,脑子里就两个字:快跑!

他背起哥哥,踩过一堵残墙,朝着天通庵路那头踉踉跄跄地跑去……

3

同年五月,国民党南京政府签订了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允许日本在吴淞、闸北、江湾等地区驻军。上海沦为日本侵略中国的又一块跳板。

停战协定一签,不打仗了,上海市民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小圈子。没人能预测五年后(一九三七年)爆发了更大规模的第二次淞沪抗战,即“八一三事变”。这是后话。咱们的故事先从“一二八事变”结束后不久说起。

方浜路。

不少人会把“浜”字错念成“兵”而不是“帮”。浜,小河浜是也。若回到明朝,上海只有大片的滩涂,还有密如蛛网的沟渠和河浜。今天的上海地图上,“蕴藻浜”、“肇嘉浜路”、“陆家浜路”这些带“浜”字的地名依旧赫然在目。

方浜路横贯在南市老城厢的心脏地带,一头是老西门,一头是小东门,在它的中段有一个著名的景点:城隍庙。南市即上海的旧县城,明朝时为了防御倭寇,筑起了圆形的城墙。到了清末,城墙外变成了法租界。至民国初年,当时的上海都督下令拆除城墙,租界与华界只用界碑来划分。不过,老西门、老北门、小南门、小东门这些地名沿用至今。

方浜路51号,郑氏诊所就在这里。

郑二白跟房东太太重新订了租房协议,承租人从“郑一白”变成了“郑二白”。一字之差,却让人唏嘘不已。因为他哥哥死了。

房东太太姓马,是个寡妇,她男人以前在南市一带也是个有名的大户,开了三家绸布庄。他一死,三个老婆就要分家了。她们都觉得与其闹得鸡飞狗跳让外人看热闹,还要花钱请律师打官司,不如客客气气,用最原始的方法——抓阄来解决。马太太抓到了方浜路上“外滩里”十八号,这是一栋石库门。郑一白租住在二楼一间朝南的厢房,出了弄堂,跨过马路就是诊所,很方便。

马太太并不是方浜路51号的房主,她是二房东。楼下开诊所,楼上还有一间屋,新房客刚搬进来,是一个年轻的小姐。

“郑先生,侬楼上——”马太太指了指天花板,善意地提醒他,“住了一位林小姐,她可是只……”

马太太用上海话说“野鸡”。她以为郑二白跟他哥哥一样能听懂上海话,可郑二白初来乍到,哪儿懂?把“野鸡”听成了“牙祭”。

马太太点点头:“阿拉从来不打闷包的,有话说清楚。”

“牙祭”是什么行业?牙医吧?

郑二白挺高兴,遇到同行了!

马太太前脚走,郑二白就兴冲冲上楼去敲门。半天功夫,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出来开门,她衣衫不整,估计正在午睡。长得还算俊俏,但妆容掩不住倦容,黑眼圈、枯发,与年龄不相称的眼袋甚至法令纹,无不暗示着她有频繁的夜生活加上烟酒。

林妹妹打了个哈欠,瞅了一眼郑二白:“什么事?人家还没开张呢。”

郑二白呵呵一笑:“林小姐吧?你好,我叫郑二白,是你楼下的邻居。”

没等林妹妹答话,郑二白又道:“我是中医,没想到楼上还有个牙医,太好了。往后咱俩楼上楼下,互帮互助……”

林妹妹一个劲儿地打哈欠。郑二白意识到了:“你在午睡?不好意思,打搅了。那你接着睡,慢慢再聊,来日方长。”说完就下楼去了。林妹妹有点莫名其妙,嘟哝一声“有病……”就把房门关上了。

几日后,郑氏诊所复业,同仁、同学都送了贺礼。在法租界开钟氏诊所的老钟,送了一瓶已经泡了八年的蛇泡酒,内有三条毒蛇,号称“三龙攀柱”。在仁济医院外科主刀的冷医生,他是上海人,讲实惠,送的是礼金。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却是悲声一片。

法租界圣母院路上(今瑞金一路)一栋兼有法式与北欧风格的白色花园洋房里,客厅被布置成灵堂,一口棺材摆在中间。灵堂上挂着一幅挽联。上联是:风萧萧壮士一去不复返;下联是:天苍苍吾儿战场铸英魂。横幅是:关贰铭之灵柩。

停灵已过一周,迟迟没有下葬,管家着急了,一次次往二楼的书房里跑。

这家的老爷叫关肆国,是四国银行的董事长。他有三个孩子,逝者是大儿子。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由儿女出面接待,关肆国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眼泪早已流干,嗓子火烧火燎的痛,心脏也不大舒服,有几次心动过速,还有早搏。但跟丧子之痛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关肆国始终盯着一样东西——

书房一角,一只酸枝木花架上,上头摆的不是花盆,而是一个玻璃罩,那东西就在里头。那是一架德国沃伦达公司产的prominent120折叠式相机。它仿佛遭遇了烟熏火烤、高空坠落和泥土掩埋,牛皮的皮腔断裂,镜头也砸毁了,唯一完好的是机身后盖。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找了医生费了一天一夜才拼凑起来的。也就是说,客厅摆那灵柩里,除了脑袋和上半段躯干是关贰铭的,四肢还有一些零零碎碎,很可能是另外两名士兵的。不过照相机确定无疑是关贰铭的。好在德国货皮实,后盖完好无损,胶卷没有曝光。于是找了一家照相馆,请了最好的技师去冲印。

关肆国等待的东西终于来了——

登登登,跑楼梯的声音,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书房门口,连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

进来一个女孩子,瓜子脸,丹凤眼;穿一件浅驼色花呢旗袍,外面罩一件男式的羊毛开衫当外套,脚上一双酒杯跟的“蓝棠”高跟鞋;披下的长发用一根挺阔的绯红色缎带扎起来挽到了头顶上,走起路来头上的缎结一耸一颠,象顶只大蝴蝶似的,多了几分俏皮。

她是关肆国的独生女儿关壹红,毕业于圣玛丽亚女中,曾留学英伦,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回国后,她担任四国银行的“形象大使”,主持一些与银行相关的慈善活动。

关壹红生于民国三年,芳龄十九。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关家子女的辈份。关肆国早年在宁波开钱庄,有三个孩子:长子关贰铭、次子关叁青、长女关壹红。据说(仅仅是据说)女儿出生之前,宁波连旱月余,甫一落生,便天降大雨,滂沱倾盆,遥远的天际亮起一道红色的闪电……

算命先生看到这个*,连声惊呼:哎呀呀!此女不仅有旺宅旺地之势,日后更有旺业旺夫之运啊!就差学广告里直接喊“旺旺”了。

按照算命先生的意思,女儿取名“壹红”,长子“壹铭”易为“贰铭”。算命先生的话果然灵验的很,之后关肆国的生意一帆风顺,等到次子关叁青呱呱坠地,他的钱庄就搬到了上海,拿到了新的执业牌照,四国银行开业大吉。论规模,当然比不上交通银行、中国银行、农民银行这些有官僚资本撑腰的大银行,但在私有银行里也算是佼佼者,与盐业、中南、金城、大陆这号称“北四行”的四家银行不分仲伯。

“怎么样?”关肆国劈头就问。

关壹红从一个牛皮信封里抽出一叠黑白照片。那时候一个胶卷可以拍十二张,前九张都是战场上的画面:街垒、武器、士兵和军官。后三张拍的是同一对渣男,一个微胖,一个瘦高个,背景是一条巷子的墙砖。瘦高的咧着嘴,好像在哭喊;微胖的闭着眼睛,表情痛苦。

“他们是谁?”关肆国问。

关壹红说:“我们找到十九路军的一名士兵,当时他就在天通庵路的阵地上。他说这两个家伙是日本人的奸细,在阵地上散发传单,被当场抓住,要枪毙。枪还没响,日本人打来一发炮弹,把我哥还有行刑的士兵给炸死了。这两个家伙,这个死了,那个跑了。”

“他们是日本人?”关肆国追问。

“不,都是中国人。”

关肆国果断地挥手:“上海滩的报纸,不管大报还是小报,统统给我登!悬赏五千大洋,把这家伙给我找出来,给我儿——

“报仇!”关肆国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4

诊所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挂号兼候诊,里间诊疗。装有电话机一部,墙上挂了药圣李时珍、医圣孙思邈的画像各一幅,还有哥哥的遗像一幅。每天开诊前,郑二白都要净手、焚香,恭敬地拜一拜祖师爷和兄长。

诊所的挂号先生叫方升,郑二白续聘了,方升就住在外滩里后面的石皮弄。复业伊始,病家较少,郑二白就抓紧工夫跟他学上海话。

对北方人来说,上海话忒难学。比如“上海人”叫“上海宁”、东北人叫“东北宁”、“报纸”叫“包子”、“爷爷”叫“啊呀”,还有“牙医”叫“牙祭”……

方升纠正:“牙祭”是“野鸡”,跟牙医浑身不搭界的。

郑二白愣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说真的,开业这几天来,他一直纳闷:怎么上海滩的“牙医”跟别处的不一样?给病人补牙,听不到补牙机的马达声,只有人的叫唤声;明明上楼的是个男病人,可叫唤声却是一个女的……莫非上海滩的牙医体恤病人,你叫我也叫,声音还要盖过你。

这不?“林医生”又领着一个男的回来了。这也是“上海滩牙医”与众不同的地方,病家不是自己上门,要医生亲自领回家。莫非医生还要上街去拉病人?

瞅准了,郑二白和方升一前一后上楼去,敲门。

“林小姐……”郑二白听里面没反应,改叫“林医生”:“林医生……”

“谁呀?”屋里不耐烦的声音。

郑二白说:“我是你楼下的邻居,郑二白。你忙着治病人吗?能不能把门开开,我想参观一下,跟你切……”

“磋”字还没出口,房门就猛地开了。

二十分钟后,郑二白气急败坏地出现在房东马太太的房门口。马太太也住在十八号的二楼。两人的开场白,还是针对“牙祭”到底是“牙医”还是“野鸡”。

马太太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她是牙医?我看你大概是牙疼,疼得耳朵都不好使了。”

见郑二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马太太嘲笑:“来上海滩混,连句上海话都听不懂,还混个屁,趁早回你们东北那嘎达去!”

回到诊所,郑二白拍桌子骂:“‘上海宁’个个蔫儿坏!明明是娼妓,骗我是牙医。”

他捂着腮帮子,感觉最里头那颗大牙的牙神经在一跳一跳。真倒霉,被马太太咒着了,真的牙疼了。

方升经过一番调查,告诉郑二白,这位林小姐的花名叫“林妹妹”,专门在八仙桥那一带揽客,然后把客人带到这里。正规的妓院,像福州路的群玉坊、会乐里那些堂子,不光要缴人头费,社会局、警察局、卫生局都要抽税。做野鸡省的就是这个钱,全部揣自个儿兜里。

老郑听不下去了,我没让你做上海滩的野鸡生存调查报告……“郑先生你别急嘛,”方升安慰道,“咱们诊所,早上八点开业,下午五点关门。野鸡做生意一般都是吃过晚饭,两个时间是错开的。问题不大。”

郑二白说:“她下午也做。就昨儿个,我还以为是病人牙疼在叫唤……”

方升说:“我们可以跟她商量商量,尽量把下午的生意挪到晚上做。”

郑二白问:“那她非要在下午做呢?”

方升说:“我们可以动员她去旅馆开房间。”

郑二白说:“开房间要钱的,那她的成本不是提高了?”

方升挠了挠头说:“我们可以适当给她一点补贴……”

郑二白气炸了:“我们给她补贴?那我们成什么了?不成她的生意伙伴啦?”

方升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郑二白摆手道:“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楼上做那种生意,楼下开诊所,时间一长,人家会以为我这儿是专门治疗性病的。”

方升说:“我们可以在门口挂块牌子,‘性病一概不予收治’。”

郑二白被他气乐了:“那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行,我主意拿定了,把她轰走!”

郑二白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方升这个上海人就起了作用,很快搬来了救兵——南市警察局的巡警老伍,*369,专管方浜路以西这一片。

什么什么?诊所楼上有一只野鸡?

老伍的兴致显然比抓小偷抓强盗要高许多,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转身就上楼去了,挂在腰后的警棍一路晃悠着。

郑二白和方升在楼下仔细听着,就听见老伍的敲门声,然后林妹妹的询问声,开门声,然后是老伍进屋的脚步声、盘问声,再然后,说话声越来越轻,再然后……就没声了。鸦雀无声。

过了一刻钟,老伍下楼了。身为中医,郑二白最善于察颜观色,不用搭脉,就看出老伍面带倦容。方升给他递了根烟,老伍往耳朵上一夹说,我跟林小姐谈过了,她不承认是野鸡,曾经做过,现在从良了,想好好过日子,所以租了这间房子。这种事情总不能你们说她是,她就是吧?得有证据,得抓现行啊。这样吧,楼上楼下的你们先处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报告,我再过来看看……越往后,官腔越足。

老伍走了。方升正在纳闷,郑二白叹了口气说:没见他穿的警裤吗?门襟都没扣好……天底下哪儿有不偷腥的猫?咱们这是请黄鼠狼来逮偷鸡贼,贼没逮着,鸡窝里剩下那俩鸡蛋也没了。

糟糕!方升担心起来,万一她知道了那老伍是咱们招来的,肯定得报复。

怕什么来什么。

咯,咯,咯,高跟鞋的走路声,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

咯咯咯,一通疾走;

咚咚咚,步伐慢下来,但脚头重了,分明在跺地板;

咚!咚!咚!这是双脚在跳,估计是人特意站到椅子上然后往下跳;

咕——吱——咕,拖椅子的声音,从屋这头拖到那头,再拖回来;

嘎——嘎——嘎,拖桌子的声音;

咣!摔铜脸盆的声音;

咣!再摔一次;

咣!连摔三次;

嘭!这次摔的是铜汤婆子;

两个沉甸甸的铜家伙终于合二为一,开奏一首《铜家什交响乐》:

嘭当咣……嘭当咣……嘭当嘭当嘭当咣……

当晚,郑二白的耳朵就出现了幻听,“铜家什交响乐”一直响到他入眠。

第二天,楼上终于消停下来。诊所照样开门,楼上静悄悄的。郑二白对方升说,咱就让她摔,让她摔去,她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摔得越响,体力消耗越大,有本事去发明一台摔物机,每天自动摔……话音刚落,咣!楼上又是一下,吓得郑二白再也不敢说话了。

这回倒不是故意摔的,是林妹妹不小心把热水瓶给弄倒了。她拿着一张报纸正在全神贯注,忘了去拾掇。报纸是前一个客人丢下的,头版印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悬赏大洋五千”。旁边配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男人,一个不认识,还有一个……

十分钟后,林妹妹笑容灿烂地下楼来,开口就打招呼:“郑医生!”

郑二白和方升盯住她看,有点陌生。

林妹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能不能回避下?”

她看看方升。方升知趣道:“你们聊,我出去买包烟。”

没等郑二白张口,林妹妹就说:“郑医生,我知道,你嫌我的职业有点脏,是不是?”

郑二白说:“也不是‘脏’,只是有点那个……”他搜肠刮肚,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跟你的诊所不搭调。”林妹妹替他道。

“对对对!”

林妹妹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要不你把电话借我用一下,看我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

郑二白一听喜出望外,“你要是手头不宽裕,我可以借你点,以后再还。”

“我手头还算宽裕,不用你操心。对了,郑医生,你来上海多久了?”

林妹妹拐弯抹角一打听,郑二白确实到过闸北的战场,不过哥哥被炸死一事,郑二白只字未提,伤心事,不想提。

郑二白把挂在墙上的电话机摘下来,那是法国造的“德律风”,听筒和话筒是分开的。那年头打电话可没有现在这么潇洒,吧嗒吧嗒按数字键就行了,就连拨盘电话那时候还没有,你要拿起话筒,先摇手柄,接通电话局,向接线员报区名,整个上海分中央、东、南、西、北五个区,再报五位数的电话号码。林妹妹报的是“七三二七七”,正是关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迟迟没有人接。林妹妹回过头来,特意问了一句:“你听不懂上海话?”

郑二白老实回答:“听不大懂,我跟老方正在学。”

“那就好……”

电话有人接了,是个中年女声:“喂?”

“啊是关家?”林妹妹说上海话。

“对格。请问侬寻啥人?”

“我刚刚看了报纸,伊份悬赏……”

电话筒到了另一个人手里,是个年轻的女声。

林妹妹说:“我想问问清爽,倷讲闲话算数伐?”

关壹红说:“当然罗。侬啊是有线索?”

林妹妹回头又看了郑二白一眼,郑二白冲她乐呵呵的,林妹妹就说:“迭个人姓郑,叫郑二白,开诊所格,来勒沪南,方浜路51号。”

见她挂了电话,郑二白关切地问:“林小姐,房子找着啦?”

“找着啦。”林妹妹呲牙一乐。

“林小姐,并非我存心跟你过不去。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完全可以从事一份正当职业。亦或是,干脆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公婆婆,才是女性之正道。”郑二白苦口婆心地劝诫起来。

“谢谢你郑医生,我会认真考虑的。托你的福,等挣了这笔钱,我就开家饭馆当老板娘,饭馆旁边再开家花店,既能吃饱肚皮,又赏心悦目。再也不去伺候那些混蛋男人啦。”

郑二白连连点头,“很好,很好……”可转念一想,有点费解,“你刚才说‘托我的福’?”

“对啊,你不光是我的好邻居,还是我的财神菩萨哎,我要好好地把你供起来!”

“哪里哪里!”老郑挺感动,“林小姐通情达理,相信在你的感召下,全上海滩的‘牙祭’都会金盆洗手、痛改前非。那可真是善莫大焉!”

林妹妹肚里狂笑,脸上一本正经:“对对对,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5

郑二白每天六点钟起床,平息凝神,打上一通在杨式太极拳基础上自创的“郑氏太极拳”,让淤积了一夜的浊气下降,归入大肠。通常拳毕,便意就有了,赶紧上“卫生间”——屋角摆个马桶,外面拉道布帘就是了。解决完大号问题,拿着脸盆牙刷毛巾,下楼到灶披间(沪语,即公用厨房)盥洗,然后烧早饭。

在老郑眼里,上海人常吃的“四大金刚”皆对健康不利:大饼是烘烤的,油条和粢饭糕是油炸的,泡饭是隔夜的,还有糍饭团,里面裹的还是油条,都不咋地。只有豆浆可以下肚。

来上海不久,老郑就爱上了一道点心:桂花酒酿水脯蛋。桂花的香气,桂圆的滋补,鸡蛋的营养,放上二十多片年糕作主食。若冬天就加点儿黄酒,且不用放糖,因为酒酿是自然甜。郑二白就把它作为每日的早点,热热乎乎来上一碗,搭配一只山东大馒头。不过有时候,他会擅自改良一下,在酒酿水脯蛋里撒上点盐,来个咸味的。

每次他烧这道咸味的桂花酒酿水脯蛋,十八号里的邻居就会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他,好像隔着动物园的笼子围观一头“四不像”似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郑二白烧早饭的时候,把昨晚吃剩的半碗火腿炒鸡蛋一块搁了进去。后来他一直在琢磨,摊上这种事,是不是因为加了火腿的缘故——“火”,“祸”也;“火腿”不就是“祸推”吗?

一辆最新型号的雪佛兰轿车停在诊所门前,下来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环,身板结实,大脚丫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她叫丁香,是关壹红的贴身丫鬟。丁香一进来,指名道姓要找郑二白。

方升说:“小姐,第一次来看病吧?请填写一下病历,以便存档。”

“存什么档!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砍人的!”

方升吓了一跳。“不是砍人,是看人。”丁香忙改口。

“你们认识?”方升有点糊涂了。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话音刚落,关壹红就进来了。这件事她还没有告诉父亲,他心脏不好,怕他受刺激。她跟丁香一商量,决定亲自出马,重要的是先确认郑二白到底是不是照片上这家伙,别的以后再说!所以父亲刚离家去银行,她就驱车来了。

关壹红一进诊所,那气场,跟个丫鬟就是不一样,方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郑二白在不在?”关壹红劈头就问。

“在里头……”

关壹红一挑门帘就进了内间,方升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想跟进去,被丁香堵在门口,不让他进。说小姐找郑医生问诊,事关隐私,闲人莫入。

郑二白刚送走前一位病家,后面预约的病家还没有来,他抓紧时间正在看病史,关壹红就进来了。

郑二白起身:“小姐,您——”

他记得清楚,后面预约的病家是在小东门开绸布店的李家,带着小孩,怎么换人了?

一般来说,病家看医生的眼光,是期待的、期许的,起码是友善的。可郑二白一看这位“病家”,那眼光,如利剑、如霹雳,刷刷的,把郑二白彻底雷倒了。

关壹红死死盯住他,她确认了,眼前这家伙就是照片上那混蛋,绝对错不了。

“你就是郑二白?”关壹红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

“鄙人正是。小姐您是——”

关壹红掏出一个大信封,抽出一张照片,往郑二白面前一抖,老郑的眼睛刷就直了。

“看清楚,这是你吗?”关壹红字字掷地有声。

“你……这……这是哪儿来的?

“我哥拍的。他叫关贰铭,”关壹红目光如炬,“想起来了吧?”

郑二白仔细打量关壹红,“你是他妹妹?”

承认就好,就怕你不敢承认!关壹红心里叫开了。

“对,我叫关壹红。”

郑二白觉得不对,“他叫关贰铭,是‘贰’;你叫关壹红,是‘壹’。应该你比他大。”

关壹红瞠出眼珠:“我们家是倒过来数的。我爸爸叫关肆国,还‘肆’呢!”

没等老郑回答,关壹红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倒挺沉得住气。都被悬赏了,还敢大摇大摆地坐在这儿。”

悬赏?郑二白莫名其妙。关壹红拿出一张报纸给他看,戏谑地说:“姓郑的,身价不低啊,值五千块大洋呢。”

啥!我值五千块大洋?郑二白晕菜了,连声说,我不值那么多……

关壹红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我们家说了算,掏钱的是我爸。”

郑二白稀里糊涂,“我不认识你爸,无缘无故,他干嘛要给我五千块大洋?”

关壹红腾就火了,手指着他:“少装疯卖傻!这钱是给你的吗?”

郑二白说:“你不是说我值五千块大洋?”

“这钱是给别人的,不是给你的!”关壹红拍案。

老郑生气了,“我的钱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呢?连声招呼也不打!”

“你的钱?那是我爸的钱!他爱给谁就给谁!”

“你爸钱多烧包啊?他做啥的?”

“我们家是开银行的,四国银行!”

郑二白点头:“怪不得,有钱人哪,嘚瑟……他要真想做善事,倒不如直接把钱给我。我给穷人义诊,还倒贴抓药的钱。五千块大洋可以义诊很多穷人哪……”

关壹红被他绕晕了。

外间,预约的病家领着小孩来看病。没等方升开口,丁香就喝道:“今天诊所停业,我们小姐包了。”方升忙说:“人家有预约……”“我们小姐也有!”丁香眼一瞪。方升翻开预约簿想找,被丁香啪一下合上了。

“阎王爷那儿预约的,不信去问!”

病家被吓跑了。

“我去上厕所……”方升滑脚想溜,被丁香一把推回椅子。别看是丫鬟,有把子力气。

“哪儿也不准去!”丁香威胁说,“告诉你,我们小姐可带着枪呢!”

方升心想完了,这是哪路冤家寻仇来了?他把一个铜墨盒打翻在地,趁丁香一分神,夺门而逃。

他跑了,里间的郑二白可没那么幸运,他无路可逃,接受一通暴风骤雨般的审问:

“你们是不是奸细?”

“不是!”

“那为什么要枪毙你们?”

“抓错了!”

“我哥为什么要拍你们?”

“拍错了!”

“别人都错了就你们没错?”

“谁让我们赶上了呢!?”郑二白跺脚。

丁香跑进来说:“小姐,挂号先生叫他跑了!他会不会去报警?”

老方啊,拜托了,回头给你涨工资……郑二白偷偷瞟了关壹红一眼,咧开的嘴角马上收拢。关壹红正死死盯着自己。

“姓郑的,别高兴得太早,警察也抓汉奸。我先审,审完了交给警察,来个公审、公判!”

“对,先游街示众,再当场枪决!”丁香说着就去把诊所的大门关了,咣当一声,诊所里就剩下倒霉的老郑和两个凶悍的“女匪”。

郑二白暗想,我得拖延时间,拖到警察来。于是喋喋不休地解释起来,把自己怎么到的上海,兄弟俩怎么想去抢救古籍,怎么误入的战场,来龙去脉全说了,直说得口干舌燥。说到哥哥的死,老郑是声泪俱下……关壹红一边听一边笑,这种笑可以用“狞笑”来形容。

“编,继续编。你们在战场上替日本人散发传单,企图瓦解十九路军的军心!你们这号人要不是奸细,我关壹红的‘关’字就倒过来写!”

“传单是捡的,不是发的!要是发,口袋里哪能就一张?起码得有一沓,你说是不是?我的姑奶奶!”郑二白唇干舌燥地解释。

关壹红猛一拍案,郑二白吓得浑身一震,眼瞅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因气愤变得扭曲,因扭曲变得可怕起来。

“捡的?你再去捡一张,让我瞧瞧!你们要不是奸细,那日本人为什么要救你们!”

郑二白莫名其妙,反问:“日本人什么时候救过我们?”

“他们不救你,你怎么跑掉的?”

“腿长在我身上,我自己能跑呀!”

“日本人要不开炮,你能跑掉吗?!”关壹红泪水溢出,“可怜我哥,他那么年轻,才华横溢,他不该死的……”

郑二白的眼泪也迸了出来,“你哥不该死,我哥一样啊!他是沪南一带的名医,医术精湛,救死扶伤,童叟无欺……”

“哥呀!”关壹红哭了。

“大少爷!”丁香也哭了。

“二哥!”郑二白也嚎开了。

三人抱头痛哭,想想不对头,赶紧分开。“郑二白你揩我油是不是?”关壹红怒道,“我哥是英雄,你哥是汉奸,能相提并论吗?”

郑二白强打精神,舔着发干的嘴唇,咽了口几近干涸的唾沫,对关壹红说:

“关小姐,你哥哥我见过,你说他是英雄,是有点夸大的,但毕竟逝者为大,我不想跟你争。但对我哥,请你也不要评判什么,眼见为实,好不好?我可以对天发誓,他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也绝不是汉奸,不是奸细,他是好人,他救了我……”

“他救你?那你就是汉奸!”

郑二白觉得这女人已经丧失理智了,没法再沟通,三十六计走为上,起身想跑,没想到久坐,腿麻了,膝盖一软跌坐在地,没等爬起来,额头冰冰凉,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那是一把七点六五毫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暗蓝的枪身泛着金属的异光。这是从她父亲的保险柜里拿来的。枪照上是关肆国的名字,她和弟弟关叁青都会用。

郑二白语无伦次:“关小姐……冲……冲动是魔鬼……我……我相信你不是魔鬼……”

“魔鬼?自从我哥死了,你知道我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本小姐今天就当一回魔鬼!”关壹红“咔”一下把子弹顶上了膛,“为我哥报仇!”

空气仿佛凝固。

郑二白战栗,他闭起眼睛,感觉又回到了天通庵路那条小巷里,行刑前的那一刻。生或死,就取决于扣扳机的那节食指。

“哥,九泉下,你就能瞑目了。”关壹红声音颤抖。

“你哥瞑目了,可我哥还没有瞑目啊!他冤啊,我比他还冤啊……”

郑二白扯开嗓子又嗥开了。只要他一嗥,幸运女神就会光顾。户外响起警笛声,汽车声,警察还真来了。方升是在方浜路上一家烟杂店打的报警电话,他没说“有人上门寻衅”,要那样只会派来一个慢吞吞的巡警。他说得很夸张,“俩土匪,带手枪,还有*,要打劫!”

警用摩托、闷罐子警车来了好几辆,二十多名警察分成三组,有设路障的,有包围诊所的,有拿进攻方案的。方浜路上热闹起来,围观者越聚越多,附近的民宅,凡是能打开的窗户,都伸出了脑袋,一个个撑着脖子看热闹,外滩里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听说出事的是郑氏诊所,郑医生被坏人挟持了,大家都为他祈福。

领头的是侦缉队的队副,姓渣,拿喇叭筒喊话,跟现在的警匪片一样。

“你们被包围啦,放下武器,释放人质,给你们五分钟时间……”

诊所的门开了一小半,露出半个脑袋——是郑二白。十来条枪口立刻对准了他。

“别开枪,是我!”郑二白嚷嚷。门开大了点,他身后站俩“女匪”。关壹红一手拿着枪,顶着郑二白的脑门,一手箍着郑二白的脖颈子,警惕地朝外张望。丁香在边上贴得紧紧的,拿郑二白当盾牌。

渣队副喊话:“对面的绑匪听着,你们被包围啦!”

“我们不是绑匪!”

关壹红和丁香异口同声,渣队副继续喊话:“限你们三分钟,放下武器,释放人质。”

“喂!聋啦你?都说了,我们不是绑匪。”关壹红很气愤,可她也不照照镜子,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活脱脱一个彪悍的女匪。

“我们不是坏人,他才是坏人……”丁香一指郑二白,郑二白触电似地狂呼起来:“救命啊!”

“别叫!”

“救命啊!”

丁香抡拳对着老郑脑袋一顿乱捶,“让你叫!让你叫!”

“救命啊!”郑二白叫得更响。关壹红果断出手,她忘了手里攥着枪,第一下擂上去,老郑的眼角就冒出一块乌青。“嘣、嘣、嘣”擂了好几下,郑二白顿时成了“青面兽”。“再叫啊,欠揍的!”关壹红骂。

郑二白气短了:“救……救……救……”

“命”没了。

观者中,男人惊呼,女人捂面。关壹红挟持着郑二白往后退,郑二白抓着门框不撒手,又被丁香捶了两下,敲在他手上,郑二白很痛,手往回一缩,丁香趁机把门关上。

南市警察局的局长侯耀祖也来了,亲临现场处理“劫持人质事件”。根据门口停着那辆雪佛兰牌轿车的牌照,很快查到了轿车的主人。关肆国正在银行里开会,一听女儿出事,赶紧来了,对侯耀祖说:“一定是我女儿被人绑架了!”

乍一听也有道理,上海滩名媛、银行老板的千金,肯定是绑匪的目标。

侯耀祖摇头说,根据报案人的供述,是你女儿拿着枪,绑架了诊所的郑医生。

关肆国一听目瞪口呆,连呼“荒唐!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侯耀祖安慰他,别着急,现在诊所里究竟什么情况,尚不清楚,狡猾的绑匪堵住了门,关上了窗户,还拉上了窗帘……正说着,诊所传来一声枪响,砰!

外面的众人一片哀声,都说完了完了,绑匪狗急跳墙,枪杀人质。

是关壹红的枪走火了。

诊所里有个玻璃柜,陈列着形状各异的野山参、鹿茸、灵芝等名贵中药材,子弹掠过郑二白的头皮,先打穿了玻璃门,跟着打碎了一口大号玻璃瓶,**奔涌而出,三条僵尸般的毒蛇滑了出来,空气里溢满了白酒的味道。

“我的‘三龙攀柱’啊!”郑二白顿足捶胸。

枪响就是命令。警察一涌而上,破门的破门,砸窗的砸窗,蜂拥而入……

“人质劫持事件”以“和平”方式收场。有冲突,但没有流血;有枪击,但没有伤亡,最倒霉的是那三条在玻璃瓶里泡了八年的毒蛇。

当晚,郑二白做了个梦,梦见他被两个黑衣人强行塞进一辆轿车,风驰电掣开进了一幢花园洋房,一位富贵态的老者迎上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郑医生,你行行好,救救我女儿吧,她快要不行了。”

郑二白纳闷:“上海滩这么多医生,为什么非要来找我?”

“你不知道吗?上海滩的医生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了,不求你我求谁呀?”

郑二白说:“我不认识你闺女呀……”

“郑医生!”一名丫鬟走上来,郑二白一看,认识,是丁香。丁香哭着说:“就是我们家小姐啊,你哥哥和我们家少爷的事,是一场误会,小姐都弄清楚了,你快救救她吧!”

郑二白被二人连拉带拽,推进一间闺房。就见关壹红躺在**,气若游丝,脸色惨白。郑二白如有神助,连脉都没搭,就判断说:是食物呛塞了气管,要做人工呼吸。说着他以白衣天使的神勇,掰开关壹红的双唇,呼哧呼哧往里吹气,感觉她那美丽的双唇,从冰凉渐渐回暖,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通通”地咳嗽,吐出一个完整的“汤圆”。它掉在地上,弹弹跳跳地朝前滚去。郑二白纳闷,这是汤圆还是乒乓球啊?

关壹红的眼睛徐徐睁开,一旁的丁香,还有关肆国,喜极而泣。

梦没有结束,以蒙太奇的手法切换到一片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花丛中,郑二白遇见了关壹红,手拉着手在花海中徜徉,看蜜蜂采蜜,看蝴蝶翩翩,山盟海誓,眼看就要私定终身……

好梦不长,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猛地把场景切换到外滩里十八号的二楼厢房。郑二白睡眼惺忪地一看,已经日上三竿。敲门的是方升,他到了诊所,迟迟不见郑二白来开诊,担心他被手枪吓着了,睡梦中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

“老郑,开门啊,你没事吧?”

郑二白去开门,说:“我没事,你先去诊所支应着,我洗漱一下就来。对了,帮我买个粢饭团加一碗豆浆,我来不及烧水脯蛋了。”

方升走了。郑二白低头一看,内裤上湿搭搭、黏糊糊的一片,梦遗了。

白天差点要了我的命,到梦里还不肯放过我,真乃民国奇女子也!

郑二白不知道,他跟这位关大小姐的“孽缘”,只是开了个头,热闹的还在后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