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贰
字体: 16 + -

正文_第四十章:苏北名医,军方认证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

很不幸,这两样,关家都占齐了——关壹红错嫁了郑二白这个二货男,苦海无边,慢慢游吧;而关叁青,偏偏选择了银行这个职业,从大少爷、总经理混成了一个瘪三,一个住着花园洋房却身无分文的高级瘪三。

思前想后,关叁青决定不随姐姐和姐夫一道去苏北。那种乡下苦地方,他一个上海滩大少爷哪里住得惯?再说了,他替汪伪政府卖过命、办过事,自己是不折不扣的“三点水”。万一到了苏北,人家要跟他清算咋办?说得难听点,枪毙自己都不为过,到那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

他真正想去的地方,首选是北美(美国),其次是南美,欧洲在打仗去不得。可不管上哪儿,有一样东西是万万缺不得的,就是money,铜钿!

现在唯一能够变现的就是圣母院路上这栋花园洋房了。哪怕卖个吐血价、跳楼价,也得有三五十根金条吧!

他不敢抛头露面,遂委托了房屋经纪人。时下上海滩“三点水”横行,带血的钞票赚起来容易,有了钞票,谁不想弄一所大房子?果然很快就有了消息,不过经纪人说,买家要求跟房主面谈。

谈就谈吧,哪怕多一根金条也好啊!

可万万没想到,谈来的不是金条,而是结结实实的耳光、拳头和飞踹。买家不是别人,正是“苦主”汉斯,带着两名纳粹保镖。汉斯在发现上当后,就像一头嗜血的野兽,循着四国银行的蛛丝马迹,很快找到了关宅,发现门口高挂“吉屋出售”的牌子,喜出望外,遂以买家的身份联系上了房屋经纪人。

惊喜之余,汉斯还有点纳闷,照理说,这么大一个骗局,得手后理应像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主谋犯之一居然会傻傻地蹲在家里,等着苦主找上门来,说到底还是一个“贪”字断送了自己!

人质在手,汉斯有恃无恐,一个电话把关壹红约到了惠康里,现在该咱们“谈谈”了。

当汉斯与那位“东方女神”再度面对面的时候,他的心情可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的确,没有几个女人让他如此心动过,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做白日梦,自己在德国小镇的教堂里迎娶“雅茹”,或在惠康里的卧室,与“雅茹”共度良宵,就连细节都想过了……

命运实在捉弄人,春梦变成了噩梦!!

关壹红捋了捋头发,打断了他无限的感慨:“我是来跟你谈判的,我弟弟在你手里?”

“你叫关壹红?是他姐姐?”汉斯问。

关壹红点头。

汉斯重重地叹息一声。他多么希望从“雅茹”的嘴里听见她说,我没有骗你,这只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

代价五十万美元的“玩笑”?别扯了!!

“好,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汉斯道,“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去报案?”

关壹红答:“那笔钱是公款,它会毁了你的仕途,毁了你的一切。”

“没错!”汉斯愤懑地点了点头,“你们把钱还给我,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还有比我更慷慨的‘苦主’吗?”

关壹红平静地摇摇头:“对不起,汉斯,钱已经物归原主了。”

“犹太人?!”

“对,”关壹红道,“他们又把钱捐给了*。”

“*!”汉斯觉得匪夷所思,追问, “哪个政府?*、*,还是*?”

“我只能告诉你,是抗日的政府。”

“这群犹太猪!!”汉斯跺脚跳骂。

关壹红说:“我家里那栋房子,虽然跟五十万美元相去甚远,可总比两手空空要好,你想要就拿去吧。放了我弟弟,我这就把地契、房契统统给你。”

汉斯惨笑起来,对关壹红说:“我给你三天时间,要么还钱,要么我把你弟弟身上的零件一样一样卸下来——今天一节手指,明天一只耳朵,后天一条胳膊,直到变成一具骷髅架子!”

汉斯一边咬牙切齿地拨通了关家的电话。那边,关叁青被五花大绑,嘴巴被封条捂住。一个纳粹保镖把他的一只手摁在茶几上,死死地摁住。另一个操起一柄利斧,手起斧落,咔嚓一声,剁在茶几上,离手指头仅有一寸的距离。

嘴巴上的封条被撕开,关叁青嚎哭起来:“姐!姐!……”

汉斯把听筒按在关壹红的耳朵上,让她听听她弟弟的哀嚎:

“……姐!姐夫!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能过河拆桥啊!啊啊啊……”

见关壹红眼泪憋不住了,汉斯狞笑地说:“关小姐你很会演戏啊,但愿这次的眼泪不是假的!”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秦克和许老吉商量了一个营救计划,三天后,法院开庭审理“德国医生遇害案”,汉斯一定会出庭。关宅里,只有两名纳粹保镖负责看守关叁青,是营救的最佳时机。

现在缺人手,因为秦克包括老郑这些“精兵强将”届时要去法庭,所以就在十八号里精选出四个男人——毛跑跑、万当光、陆书寒和仲自清,准备上演一出“进击的四勇士”。仲自清特意把那件“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了,就是在“恐怖演习”时顺手牵羊的那枚四十八瓣卵形手雷,吓得陆书寒和万先生直躲。

“你们不要怕,这儿有保险,这个环一定要拔掉才能起爆……”仲自清一边说,一边把食指扣在保险环上,被秦克一把摁住,连仲自清的手和那枚手雷,像糍饭团一样给“包裹”起来。

“仲先生,别瞎比划了,小心把保险环拉掉!还是我替你保管吧。”说着秦克就把手雷揣怀里了。

诊所里,郑二白正在向谢桂枝嘱咐“后事”。抚摸着诊所的桌椅橱柜、墙上的药圣李时珍和医圣孙思邈的画像,还有哥哥郑一白的遗像,那份依恋、不舍,溢于言表。

他已经跟老钟打过招呼,老钟派个学生过来接管诊所,对外就宣称老郑诊所被出售了。至于谢桂枝,可以留在这儿继续上班,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也能算半个中医了。总之把诊所托付给他们,别歇业就成……

“万一病家问起你,我怎么回答?”谢桂枝问。

“就说我去苏北办药材了。”

“什么药材?”

“公鸡蛋呀!”老郑说,“就说我趴在苏北的鸡窝边上,等着公鸡下蛋呢,攒不齐一百个公鸡蛋,我就不回来了……”

老郑一边拭泪,谢桂枝眼圈也红了,问:“到了那边,你靠什么生活呀?”

“我这辈子除了把脉问诊啥也不会。到了苏北,接着开我的诊所,当我的中医。只要有人生病,我就不会饿死……”

郑二白走出诊所,把“郑氏诊所”那面旗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准备带走。几天后这儿就要挂上新旗了,改“钟氏诊所”了,估计是加盟店的形式吧。

以前,老郑每医好一名疑难杂症,病家要送锦旗,老郑会婉言谢绝,非送不可的,就让他们把门口那面旗摘下来,直接在上面绣字。如今,那面旗空白处绣满了诸如“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扁鹊再生”、“医圣显灵”之类的赞誉词,就差岳母那句“精忠报国”了。

开庭当日,秦克开了一辆带皮蓬的货车,去隔离区接果尼一家。他刚走进门,就吃了一惊—— 一家四口都站着,脚边放着大大小小五只行李箱。四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秦克不禁苦笑:“果尼先生,这辆车把你们一家四口装进去,已是满载,根本装不下这些行李。再说了,你们是出庭去当证人,带着这么一堆行李,你当日本兵是傻子?”

一家四口面面相觑。果尼低下头,默默地把四只箱子往后挪,搬到墙根,就留下一口体积稍小的牛皮箱,看了秦克一眼,秦克点了点头,果尼才把它提在手里。

卡车开到惠民路,过了路口就离开隔离区了,有日本宪兵队的岗哨,堆着沙袋,横着路障。过往的不管是中国人还是犹太人,都要接受检查。有伪警察负责搜身,还有女警察专门搜女的,还要脱了帽子向日本兵鞠躬致敬……

秦克驱车过来,“滴滴”按喇叭,示意行人让路。

一名靠着桥栏杆正在抽烟休息的日本宪兵,把香烟往地上一扔,大步走过来,用日语咆哮:下车!统统的!

秦克下车,果尼全家跟着下车。秦克递上一本“特别通行证”,日本兵一看,脸色立刻缓和了,再看看果尼全家,尤其是他们胳膊上戴的大卫星标志,脸又阴沉下来。

“太君,是这样的,”秦克解释道,“下午一点钟,法院就要开庭审理一件轰动上海滩的大案,他们几个都是目击证人,是法庭要求他们出庭作证的。”

果尼家人掏出各自的身份证,日本兵挨个检查,核对照片与本人有没有出入,十分认真。秦克退到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证件都没有问题,日本兵逐一递还,挥手予以放行。

大家鱼贯上车,秦克刚要发动,没想到日本兵又跟了过来,敲打车窗。果尼太太紧张得不行,两只手死死抓着斯丁格和安东尼的手。

秦克摇下车窗,笑脸相迎:“太君,还有什么吩咐?”

“晚上六点钟以前,必须返回。否则,以逃跑论处。你的,明白?”日本兵叮嘱

“放心吧,太君,最多五点钟法院就休庭了,六点钟以前一定能回来的。”

日本兵点点头,一挥手,两名伪警察把路障搬开,货车徐徐通过。斯丁格和安东尼都松了口气,紧紧拥抱他们的母亲。

“还回来做什么?傻瓜才回来呢!”秦克大笑着踩下油门,货车驶离了隔离区,扬尘而去。

“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就是原公共租界里的“会审公廨”,郑二白跟四国银行打官司就在这里,不过那是民事诉讼,海因切的案子是刑事案,又是涉及德日两国邦交的大案,所以放在最大的一号法庭。

您看看,德国和日本的外交风波,居然发生在中国的土地上,荒唐不?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多是媒体的记者,他们交头接耳,预测着即将到来的庭审。

旁听席的最后一排坐着两个女人,莎拉裹着一条头巾,把脸遮起来,受伤的胳膊吊着绷带。旁边坐着关壹红,戴着一副墨镜。

法庭一侧的小门开了,那位酷似张大千的大胡子法官走了出来,穿着袍子,神情严肃。

“全体起立!”书记员道。

众人都站起来,法官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遍法庭,点了点头,待他落座,众人随之坐下。

法官拿起法槌敲了一下,宣布:“现在开庭,带被告。”

法庭另一侧的小门开,两名法警押着黄浪才走出来。黄浪才没穿囚服,穿的是西装,脸刮得干干净净,精神养得足足的。步入法庭,第一件事先看自己的辩护律师——胡律师冲他点点头。

黄浪才再看看旁听席,男女老少,他都不感兴趣,直到目光扫到三个男人,都是壮汉,穿着西装,戴着墨镜,腰里鼓鼓的(都带着家伙呢)。黄浪才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朱国民没有食言。

黄浪才朝胡律师点点头,大步走上被告席,坐下。

“现在,由检控官做陈述。”法官道。

检控官站起身,滔滔不绝地念起了起诉书。在黄浪才听来,无非是陈词滥调,说他在虹口一家料理屋与被害人发生冲突,怀恨在心,砸了他的车,趁被害人追赶之际,又向人开枪,致被害人死亡云云。

“胡说八道,满嘴放屁!”黄浪才冷不住蹦出一句。

旁听席上,记者们预感到今天的庭审将十分激烈,有的奋笔疾书,有的端起相机开始拍照。

法官厉声:“被告,你现在没有说话的资格,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否则闭上你的嘴!”

黄浪才悻悻地点了点头。

汉斯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一脸傲然。旁边是日本领事佐佐木,还有负责侦办此案的龟田副局长。

汉斯回过头来,目光穿透人群,直落在最后一排的关壹红和莎拉身上,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哼哼,就怕你们不来,来了就好,今天有好戏了……

庭审的时候,一辆轿车驶入圣母院路的关家花园,车里下来三个人,皆衣冠楚楚,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呢大衣。

仲自清一边走一边摸着身上,啧啧赞叹:“这大衣料子摸上去手感真好,是进口的吧?”

“正宗英国货,叫‘雪克司丁’,每尺要卖一千多块呢。”万先生说。

“老万,侬不要‘洋盘’了(沪语:不懂装懂的意思),”陆书寒说,“‘雪克司丁’是做衬衫的。这料子叫‘华达呢’,纯羊毛的。”

“我连羊肉都吃不起,什么纯羊毛,阿拉只晓得羊腿!”万先生没好气地。

“这次任务结束,能不能把这件大衣留作纪念啊?”仲自清简直爱不释手。对他这样的亭子间文人来说,那不是大衣,而是《中央周报》的脸面啊!

“别想得美。这都是我跟客户借来的,要还的!”陆书寒提醒他。

“出生入死,就换一件大衣,过分吗?”

“那是两码事,你跟新四军去要吧!”

“新四军?他们只有粗布军装……”

那对纳粹保镖和人质关叁青都在二楼书房里。书架上有很多书,德国人就是严谨,居然找到一本德文版的格林童话,那是关壹红看的书,保镖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另一个在吧台里翻找,这儿的洋酒琳琅满目,可惜都是空瓶子,一度借酒浇愁的关叁青,把这儿喝得就剩下半瓶威士忌了。保镖没在意,找不到冰块,兑了点清水,将就地喝起来。

家里还有德文书,都几十年了,我居然不知道,就知道吧台里有几瓶洋酒……关叁青想到这儿,一股惭愧感油然而生。

楼下传来门铃响。两个保镖相视一愣,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放下书和酒,一齐下楼去。

他们到了门厅,开门一看,就见三个穿着清一色呢大衣的男人,很有范儿,估计是公职人员。没等他们开口询问,陆书寒就介绍:“这位是南京司法部的专员,仲先生!”

仲自清整了整大衣,略微颔首。

陆书寒接着说:“敝人姓陆,是司法部的特别侦缉组探员,这位是司法部特别侦缉组的万掌柜……”

万先生倒吸一口冷气,望着陆书寒。

“额……掌柜?”

纳粹保镖在上海生活久了,都懂点中文,挺纳闷。

仲自清咳嗽一声道:“司法部里,探员级别分为三等:第三等级才叫探员,第二等级叫督察,第一等级就是掌柜,也可以叫他‘掌柜的’。”

仲自清不愧是报人,胡诌一通,再看那位“万掌柜”,一脸傲然,嗯了一声。

就在楼下“掌柜长、掌柜短”的时候,毛跑跑攀爬窗户,进入二楼的书房。

见毛跑跑翻窗而入,被缚住的关叁青嗯嗯叫唤。

“嘘!”毛跑跑迅速给关叁青解开绳索,没想到狡猾的德国佬把绳索的一头拴在靠墙的红木花架上,绳子一牵动,花架倾斜,上面的花瓶立刻倒下,掉在地上砸得粉碎。

清晰的声音传到楼下,两名纳粹大惊,掏出手枪,准备上楼查看。

“等一下!”

“仲专员”忽然大喝一声,刷!扯开大衣,原来里面藏着一副镜框,往胸前一捧——竟是希特勒的肖像。

“嗨希特勒!”仲自清举手喊。

“嗨希特勒!”陆书寒和万先生跟着喊。

那两名纳粹完全是条件反射,放下手枪,啪!靠腿立正,行了一个最标准的纳粹礼,齐声喊:“嗨希特勒!!”

万万没想到,仲自清他们三个举起的右手,一个拐弯,德式的纳粹礼顷刻变成了中式的八卦掌,朝他俩的脖颈子招呼过来。一名纳粹的脖子被狠狠“夹”了一记,当场失去知觉,倒地不醒。另一个躲过了“八卦神掌”,抬起手枪对准“仲专员”就要扣扳机,千钧一发之际,一只花盆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在他脑袋上开了花,啪!纳粹眼珠子朝上一翻,直挺挺栽倒。

关叁青出现在楼梯口,花盆是他扔的。

“妈的,德国佬,敢在我家里撒野!”关叁青恨恨地抖落身上的绳索。

几分钟后,绳索把两个纳粹和椅子绑在一起,两把椅子背靠背又绑在一起,前前后后捆得结结实实,活像一对大闸蟹。

绑好了,大家准备走,仲自清特意把那幅希特勒像拿过来,摆在他们面前。

“这是你们的元首,是吧?要喊万岁,就跟咱们这儿的皇帝一样。”

纳粹使劲点头。

仲自清又说:“忘了告诉你们,希特勒这个名字,上海话就叫‘死脱了’,晓得嘛?死脱了!所以你们的元首,这个小胡子,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仲自清把像摆在地上,抬起皮鞋狠狠一脚踏下去,镜框当场碎裂,希特勒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鞋印,这才罢休,扬长而去。纳粹呆呆地望着地上,欲哭无泪的表情。

法庭上,辩方证人出庭——果尼夫妇和两个儿子,鱼贯进入证人席。

胡律师发问:“案发那天晚上,被告是否来到你们家?”

“是的。”

这两个字,一家四口轮流说了一遍。

“被告来你们家做什么?”

果尼说:“*一套书。”

“什么书?”

“《金瓶梅》。”

“金瓶梅?你是外国人,他是中国人,他怎么会跟你买呢?”胡律师不慌不忙地问。

“这是明代的版本,里面有一百多幅插图,非常的罕见,非常的……怎么说呢?”果尼抓耳挠腮。

“刺激。”胡律师说。

“对对对,刺激!刺激!”

旁听席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被告在你家里呆了多久?”胡律师继续问。

果尼答:“我们一直在讨价还价,后来终于成交了,我留他喝了咖啡,还吃了点心。我以前是开面包房的,我做的面包和西点,不光犹太人爱吃,中国人也爱吃。”

胡律师点点头又问:“被告几点钟离开的?”

“八点钟左右。”

“晚上?”

“是的。”

胡律师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证人一家住在虹口的隔离区,案发的料理屋虽然也在虹口,但相距至少有三公里。被告离开证人家的时候,料理屋的冲突已经发生了,被告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出现在枪击现场。所以——”

胡律师转向旁听席上的记者们,大声说道:“凶手另有其人!”

旁听席里又一阵交头接耳。大胡子法官面露难色,看了龟田和佐佐木一眼。龟田还以严厉的神色,朝旁边努了努嘴。法官会意,拿起法槌敲了一下,宣布:“休庭半小时。”

回到法官办公室,法官一扫法庭上的威严,变得可怜巴巴,百般无助。他不停擦着额头上冒出来的汗,连大胡子里都沾满了汗珠。

“龟田先生,您刚才都看见了,这个律师果然厉害……”

龟田厉声:“哪怕他口吐莲花,把黑的说成白的,黄浪才犯杀人罪,这是铁板钉钉、不可更改的事实!这里是上海,不是重庆。上海,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上海,什么律师、记者、证人,统统让他们见鬼去!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法官低声下气。

“哟西!”龟田趾高气昂地离去。

送走龟田,法官接着擦汗。控方明显证据不足,而辩方有理有据,接下来的庭审,恐怕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没准那些记者还会起哄,一旦场面失控,自己该怎么办?这样的庭审,简直就是一场煎熬。可再怎么煎熬,也得开庭啊,谁让自己是法官呢!

日本人这碗饭,真他娘的不是人吃的……

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咖啡馆服务员模样的人,端上一个精美的银盘子,内有咖啡壶、茶壶各一把,咖啡杯、茶杯各一只,黑森林蛋糕一客。

见法官发愣,服务员客气地说:“我是德大咖啡馆的,贵法院和我们咖啡馆签订了服务协议,每日提供下午茶,有咖啡和蛋糕、红茶和面包可供选择。”

哦?还有这等好事?我怎么不知道……

法官朝盘子里一看,还有一根又黑又粗的长棍面包,他用手指敲击,发出硬邦邦的“笃笃”声。法官不禁皱着眉头问:“这个能吃吗?打人还差不多。”

“您说对了。” 服务员抡起长棍面包猛敲在法官的脑门上,嘣一声,法官应声倒在椅子里。

“就是打人的!”

服务员迅速脱去制服,原来是郑二白所扮。见法官人事不省,就把他穿的袍子扒下来……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肩膀上,老郑一回头,是秦克溜了进来。秦克打开一个包,里面装的都是剧社用的化装品,待老郑换上袍子,坐下来,秦克往他脸上捯饬起来……

休庭结束,老郑扮演的“法官”如天神降临一般,如果脑袋上方有一道光环出现,那就是上帝下凡了。

“现在继续开庭!”老郑宣布,然后拿起那支法槌掂量了一下。

哎,这玩意不错,可以借给菜根用,敲敲面饼子。

咚!他敲了一下,可能觉得敲得不够响,又敲了一下:咚!

索性再补一下,咚!

“法官大人”成装修工了。

“带被告!”老郑大喝一声。

法庭里鸦雀无声,老郑定睛一看,被告黄浪才早就站在被告席里了,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只好干咳一声,转向检控官:“检控官,你接着唱。”

“啊?……”

老郑忙改口:“你接着说!”

“法官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

“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法官大人。”

老郑转向辩方:“辩护律师,你呢?”

胡律师说:“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坚持被告是遭人陷害的,他不是凶手……”

“他是不是凶手,不是你说了算的!”老郑岔断了他的话。胡律师还想说什么,老郑举起法槌又敲了一下,咚!胡律师只好坐下。

旁听席的第一排,佐佐木小声对旁边的汉斯说:“汉斯先生,请放心,马上就要宣判了,凶手一定会得到严惩的,海因切医生的在天之灵将得到告慰。”

出乎意料,汉斯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佐佐木先生,我改主意了。”

佐佐木不解地望着他。

汉斯朝被告席里的黄浪才努了努嘴:“这个倒霉蛋的确是被冤枉的。”

佐佐木和龟田面面相觑。

“真正的凶手,就在你我的视线之内,就在法庭上!”

佐佐木和龟田茫然四顾。

“她们?”

“对,凶手是两个人。”

佐佐木和龟田实在搞不懂这个德国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听法官大声道:“现在宣判——”

“请全体起立。”书记员道。

没等众人站起来,第一排的汉斯忽然抢先站起来,用充满日耳曼底气的声音喝道:“请等一下!”把全场镇住了。“我有话要说。”汉斯道。

老郑瞪眼:“你是什么人?”

“我是德国驻沪领事馆的外交官,我叫汉斯。”

“汉斯先生,我让你说话了吗?”老郑摆出一副法官的威严,“你给我坐下!等宣判完了你再说话。”

汉斯怒道:“死者海因切是德国公民,也是我的朋友,怎么!我不可以说话吗?”

老郑怒举法槌又敲了一下,咚!由于用力过猛,法槌的头松脱,飞了出去,差点儿打在汉斯身上。

“我判你藐视法庭罪!来人呐,把他请出去!”

法庭上有两名法警,一左一右站在被告席后面,他俩面面相觑,不敢对一个德国人动手。

“我叫你们哪!”老郑厉声,一指汉斯,“把他架出去!”

佐佐木站了起来:“法官大人,请你尊重德国领事馆的汉斯先生。德国人,是大日本帝国的盟友,你的明白?”

日本人发话了,“法官”的态度立马转变:“好,好,我让他说,请说吧。”

汉斯走上法庭,转身,背对法官,面对旁听席上的众人,说道:“被告的确是冤枉的。”

全场哗然。胡律师愕然,黄浪才惊喜,检控官则不敢反驳……

老郑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啊,请法官大人允许,再传唤一名证人。”

老郑点点头,汉斯鼓了一下掌,就见旁听席里站起一个瘦瘦的男子,走上证人席。

“顾先生是强生公司的出租车司机,案发当晚,他在枪击案发生的马路附近,搭载了两名女乘客。顾先生,请你把当晚的情况描述一下。”

司机老老实实地说:“当时天比较暗,但我还是可以看清楚——她们是两个女的,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中国人扶着外国人,外国人好像受了伤,胳膊在流血。上车后,中国人让我把车开到河南路方浜路交界的路口,然后扶着受伤的外国女人就下车走了。因为后座染上了血迹,中国女人多给了点车钱,作为清洗的费用。”

“你对这两个女人印象深刻吗?”汉斯问。

司机点头。

“如果她们就在这里,你可以指认吗?”

司机毫不犹豫地朝最后一排一指:“戴头巾的那个是外国人,戴墨镜的那个是中国人,就是付我车钱的那位。”

众人纷纷回头,关注最后一排的两个女人:莎拉和关壹红。

“你确定?”汉斯问。

“百分之百的确定。”

旁听席里顿时一片哗然,有记者不顾一切跑过来给她们照相,莎拉只能用手捂住脸,关壹红则显得坦然。

汉斯冷笑:“我认识她们。那个戴头巾的叫莎拉,是一头犹太猪!她曾冒充我们日耳曼女人,混进领事馆当了我的秘书,我被她蒙蔽了;边上那个中国女人叫关壹红,是个骗子,大骗子!莎拉被海因切医生识破以后就逃走了,被这个中国女人收留了,然后她们就打死了海因切医生!”

佐佐木和龟田小声商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德国人,怎么不跟我事先打声招呼?把我弄得莫名其妙!”佐佐木抱怨。

龟田说:“佐佐木先生,您说过,只要凶手不是日本人就可以了。现在凶手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犹太人,跟我们大日本帝国没有一点关系,这不是很好吗?”

佐佐木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哟西,哟西。”

汉斯继续道:“关小姐,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用卑鄙的手段嫁祸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深表遗憾,强烈地鄙视你们中国人!”

关壹红站了起来,大声道:“我承认,是我杀了海因切医生。”

莎拉急了,也站起来说:“是我开的枪,与她无关!”

“你被他打伤了,我开枪是想救你,你给我坐下。”关壹红命令。

“我不……凶手是我!”

“是我!”

两个女人居然当庭争执起来。久经沙场的胡律师,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黄浪才兴奋地大叫起来:“我早说嘛,我不是凶手!快把我放了,把真正的凶手抓起来!”

佐佐木大声道:“既然凶手自己都承认了,法官,你还磨蹭什么?”

老郑推了推眼镜,拿起法槌一看,槌头不见了,他特意从法官席里跑下来,把飞出去的槌头捡起来,费了半天劲才把它固定到槌身上,然后返回法官席,“咚咚咚!”又敲起来,“装修工”又来了。

“肃静!请大家肃静!现在宣判!”

“全体起立。”书记员道。

众人起立。

“就德国公民海因切遇害一案,本庭现在宣判,被告黄浪才——”

老郑看了黄浪才一眼,黄浪才把胸脯一挺,就听法官道:“谋杀罪名成立,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黄浪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官拿起法槌又敲了一下,咚!槌头又掉了下来,还好被一把捂住,才没有飞出去。

“退庭!”

“法官!法官!妈了个狗官!”黄浪才怪叫起来,“你他妈是聋子瞎子还是傻子?!凶手在那边,连她们自己都承认了,你还瞪着眼睛瞎判?你脑袋里塞满了大粪吗!”

汉斯也叫:“法官!你到底会不会判案?不会就给我滚回去,换一个法官,重新开庭。”

话音刚落,气急败坏的“法官”居然举起法槌朝汉斯扔过来,汉斯一闪,躲开了法槌。

“这里谁是法官?是我!法庭上谁说了算?也是我!”老郑咆哮,“别以为你是德国人就他妈的了不起,这里是中国的领土,是中国的法院,你想撒野找错了地方!回家去,上厕所去撒吧!”

汉斯没想到法官居然对自己破口大骂,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八嘎!”佐佐木站起来挥舞拳头。没想到,居然被“法官”给回敬了:“八嘎你个头!小日本,跟德国人一块滚出我的法庭,滚回你们那座小岛去,滚吧!!”

全场震惊。做着笔录的书记员都不知道该怎么记。

佐佐木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八嘎……八嘎……”

边上的龟田上摸下摸想找手枪,却忘了带。

老郑对法警喝道:“现在我命令你们,把被告押出法庭,押上囚车,押往提篮桥,去执行死刑!听见没有?”

法警不敢动日本人德国人,动黄浪才还是有胆量的,不由分说,把他双手叉到背后,准备戴手铐。黄浪才一边挣扎,回头对旁听席里吼:“妈的,你们还磨蹭什么!?快点动手,救老子!”

三位枪手掏出手枪,先对着天花板开了两枪,砰!砰!法庭立刻大乱,惊呼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法警都带着佩枪,慌忙掏出来,双方各找一个位置,或蹲或趴,展开对射。顷刻间子弹横飞,人们纷纷抱头趴下,有动作迟疑的稀里糊涂就挨了一枪……

老郑一哈腰,钻桌子底下去了。

果尼一手把太太和儿子压在地上,直起半个身子,朝最后一排喊:“莎拉!莎拉!”

莎拉也喊:“爸爸……”

汉斯掏出“鲁格”手枪来,先瞄准法警,想想不对,又瞄准劫法庭的枪手,想想又不对,这才想起来他的目标应该是谁,就对准最后一排——

莎拉还在喊:“爸爸,你们都趴下,趴下!”

话音未落,自己就被关壹红拽趴下,汉斯射来的一颗子弹射在墙上,墙面被打爆。

汉斯对莎拉和关壹红趴着的地方连连射击,狂呼着:“犹太猪,女骗子,你们死定啦,哈哈!哈哈!”

一名法警中弹报销了,一名枪手也中弹报销了。龟田捡起法警的手枪,朝剩下的两名枪手射击,此消彼长,现在二对二,势均力敌。

黄浪才蜷缩在地,朝着法庭的门口,一点点匍匐过去。

这时候,趴在旁听席第二排的秦克忽然直起身来,冲着法官的桌子大吼一声:“老郑!!”

“法官”应声探出半个身子。

秦克掏出那枚四十八瓣卵形手雷,拉掉保险栓,高高抛起,竟朝郑二白藏身的法官席扔了过来——

郑二白挺身而起,扯开法官袍,亮出那根硬邦邦的法式长棍来,拿它当棒球棍,把手雷当成了棒球,来了一记“本垒打”,把手雷给打了出去——

咬牙切齿的汉斯对着旁听席最后一*击,子弹打光了,换弹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滴溜溜地在打转,低头一看,竟是一枚手雷……

“啊!!”

轰隆一声巨响,汉斯顷刻化作一团肉雨,夹杂着血腥气,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枪手打死了佐佐木,龟田击毙了枪手,自己被最后一名枪手击毙,最后一名枪手则被法警击毙,枪手的枪正好落在匍匐在地的黄浪才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枪,将最后一名法警击毙。

枪声平息下来。法庭里尸横遍地,幸存者都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唯恐斜刺里飞来一颗子弹。

黄浪才跳了起来,向门口狂奔而去,一只鞋跑掉了,都顾不上去捡。

眼看就要跑出法院大门的时候,就听一声大喝:“不许动!”

周围出现了一排端着枪的士兵,原来是一队和平军,为首的韩团长端着驳壳枪厉声道:“把枪放下,你被包围了!”

黄浪才左顾右盼,发现有个没有士兵把守的缺口,转身狂奔而去。就听身后一排枪响,哪怕是刘翔也跑不过子弹,黄浪才背部连中数弹,一个狗啃屎栽倒。

牛副官跑上来检查:“报告团长,他被打死了。”

“弟兄们,”韩团长朝法庭一挥手,“给我冲!”士兵们端着步枪,呈扇形朝法庭包抄……

半个多小时后,沪东宪兵队赶到这里,发现一队和平军已经捷足先登,正在打扫现场,地上几具尸体被一字排开。

韩团长跑过来向宪兵小队长敬礼:“报告太君!和平军第十七旅驻沪南第四十一团,团长韩金发!卑职带着弟兄们正好路过,听见枪声就赶了过来……”

所谓的“路过”,是韩团长领着一队士兵乘坐卡车在法院周边不停地兜圈子,只等枪声一响,就赶紧冲进来,能不“捷足先登”吗?

宪兵小队长还礼,问:“什么情况?”

“报告太君!法院正审理一桩案子,有人企图当庭劫走犯人,爆发了枪战,我们一共发现了七具尸体……”

“报告团长,是八具!”牛副官更正,“还有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好像是被手雷炸死的。”

“哟西!”宪兵小队长点点头,“你们的,开路开路!这里的,交给我们。”

“哈依!”

“收队!”牛副官喊口令,“全体——立正!”

士兵们纷纷归队,呈一字形立正。但从人数来看,貌似多了几个……

这几个士兵或高或矮,瘦胖不一,差得离谱,还都低着头。他们依次是莎拉、果尼、果尼太太、斯丁格、安东尼、郑二白和关壹红,最后一个是秦克,他站得笔直,颇有军人风范。

“向右转!”

“士兵们”齐刷刷右转,只有关壹红转错,结果和老郑脸对脸,郑二白忙把老婆给“拨正”过来。

“齐步走!”

众人迈步。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在韩团长和牛副官的注视下,士兵们迈着整齐的步子,离开了法庭。

法院门口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士兵们鱼贯攀上车厢。一名胖胖的“士兵”(果尼太太)怎么也爬不上足有一人多高的车厢,后面的安东尼和斯丁格使劲托了一把,帮老妈攀了上去。最后一名士兵是秦克,他身手矫健地跳上车,把车厢板拴好,刷!把车篷放下来,车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韩团长和牛副官钻进驾驶室。汽车屁股冒烟,扬长而去。

行驶的车厢里,大家欢笑着脱去士兵服,重逢的果尼一家人相拥而泣。

“叁青呢?”关壹红忽然想起她弟弟。

秦克抬腕看了看表:“不出意外的话,已经跟老许他们汇合,在白莲泾的船上等着我们了,带着他的两个外甥——关关和郑郑!”

关壹红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忽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很不和谐”的一幕:原来莎拉跟家人逐一拥抱完,又去拥抱老郑,还亲吻他的面颊……

抱我男人,起码先打声招呼嘛!

见关壹红虎着脸,莎拉赶紧松开老郑,去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连声说“谢谢!”两个女人久久地相拥,大家鼓起掌来。

“等到了苏北根据地,果尼先生,你尽可发挥你的专长,教我们做做面包,换换口味,别老是啃馒头。”秦克笑道。

“没问题!”果尼拉过两个儿子说,“只要你们收,我就送孩子入伍,专门给你们做‘贝果’!”

“贝果是什么玩意?”秦克问。

贝果是犹太人的招牌面包。果尼挠着头,不知该怎么解释。还好有关壹红,她道:“犹太人的贝果就像新疆人的馕,行军打仗,带在身边,长时间不会坏。”

“好啊!”秦克大喜,“那比馒头好,馒头硬了就啃不动!我回去就跟领导说,谢谢你果尼先生……”

“谢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果尼太太冒出一句。

“说得对!”秦克瞥了郑二白一眼(有意乎?无意乎?),反正老郑打了个激灵——

一家人?!

这可犯了他的“忌讳”,老郑胡思乱想起来。

老婆是我老婆,闺女是我闺女,儿子是我儿子,我们四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外人休想掺乎!

一艘双桅帆船,从浦东出吴淞口,出长江入东海,傍海岸线而行,直奔苏北的东川港,那里就是新四军的抗日根据地。船上,除了掌舵的船老大和伙计,船上有果尼全家、郑二白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还有关叁青与秦克。霍正和许老吉留守上海,没有前来。

大家有的说笑,有的倚着船舷吹海风看风景,安东尼和斯丁格索性脱去上衣,躺在甲板上晒起“日光浴”来。

无论走到哪儿,人群中有两类总是受欢迎的,一是美女,二是孩子。这不?果尼太太抱着男婴郑关关,正逗他玩呢。她对丈夫说:“看这孩子,跟他爸爸长的多像啊。要不了几年,就是一个标准的小帅哥。”

老郑在后边听见了,满脸笑开了花。

果尼仔细看了看说:“这孩子,哪里像他爸爸?分明像他妈妈。”

“像他爸爸!”

“像他妈妈!”

果尼太太指着远处的秦克:“你好好看看,这眼睛鼻子眉毛还有嘴巴,要多像有多像!”

果尼倒吸一口冷气:“疯婆子,你胡说什么呢!这是郑医生的儿子,那位是秦先生,你怎么把他们给混淆起来了?!”

“郑医生的儿子!”果尼太太一脸错愕,“郑医生他……他不是生的女儿吗?”

“有了女儿就不能再生儿子吗?你有了莎拉不照样生了斯丁格!”果尼数落太太。

果尼太太回头一看,发现老郑就在后边,脸沉得像包公,果尼太太下意识地捂住嘴。

果尼先生忙跟老郑解释起来:“郑医生,女人这张嘴,是天底下最麻烦的东西,不光在你们中国,全世界都一个样,是吧?嘿嘿!嘿嘿!”

郑二白一声不响,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他看见关壹红走过来,从果尼太太怀里把儿子抱走了,转身走到秦克那边去了,两人倚靠着船舷,说着笑着(就差有亲热的举动了),秦克逗关关,还把他抱过去,做一上一下的托举,关关咧着小嘴咯咯直乐。

一座沉默的火山,突然爆发了!老郑嗷地大吼一声,一抬腿,做到了船的栏杆上,摆出一副“怒而投江”的样子,把全船的人都吓了一跳。

关叁青喊:“姐夫!你……你要干什么?”

“郑二白你疯啦?快下来,小心掉下去!”关壹红尖叫。

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过来想拽他,“都不要动!”郑二白大吼一声,他用手指着秦克,厉声问道:“秦克!我再问你一遍,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怀里抱的那个小东西,到底是谁的种?你他妈给我说实话!”

秦克愕然,手上的孩子差点儿没抱稳。关壹红赶紧把关关抱过来,可怜的孩子几经转手,吓哭了。

抱着儿子,关壹红怒斥:“郑二白你抽什么疯!老毛病又犯了!到底有完没完啊你!”

“我问他,没问你!”

“这还用问吗?关关是我的儿子!”

“我问的是孩子他爹!”

“孩子没爹!早死了!”

郑二白做出要投江的样子,众人一片惊呼……

“让他跳!”关壹红吼,“等他一死,关关马上会有个新爹!郑二白,你就在阴间里咬牙切齿吧!”

老郑知道她是故意的,现在人骑在船舷上,倒有点骑虎难下了……关叁青,我的小舅子,你怎么不来拉我一把?好让你姐夫顺台阶下呀!

关叁青的目光越过郑二白,投向远方,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有条船!追,追上来了!”

大家拢目一看,果然有一艘小炮艇乘风破浪追赶上来,船头支着一门机关炮,驾驶舱顶上插着一面旭日旗(日本军旗)迎风飘扬,甲板上站着几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杀气腾腾的样子。

众人顿时呆若木鸡。见没人再关注自己了,郑二白乖乖从船舷上爬了下来。

大家都看秦克,等他拿主意。

秦克拔出驳壳枪,问众人:“谁还有枪?”

大家面面相觑。

“别傻了!”关壹红阻止,“就你一把枪,这不是找死吗?让船老大开快点,等进了根据地的水域不就太平了?”

秦克摇头:“起码还要开两三个时辰呢,来不及了!”

莎拉也说:“这是帆船,开得再快,也比不上那机器船!”

“就是啊,人家架着炮呢,一开火还不把咱这木头船打成筛子?”关叁青最怕了。

秦克想了想,把驳壳枪收起来,道:“大家不要慌,我估计这只是一条路过的巡逻艇,是来检查的,不是来抓我们的,大家沉住气!”

鬼子的汽艇很快追了上来,先围着帆船兜圈,艇首那门机关炮一直在对准他们,兜了两圈,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就慢慢靠了上来,扔过来一根缆绳,帆船上的伙计忙接过缆绳把两条船缚住,从汽艇那头跳过来一名鬼子小队长,跟着三名日本兵,扛着三八大盖,登上了帆船。

众人瑟缩着往后退。秦克没有退,上前赔着笑脸道:“太君的好。”

他掏出香烟,欲敬烟,被那小队长一巴掌打落,大头皮鞋狠狠一踩,香烟瘪掉。

小队长厉声质问:“你们的,上哪里的干活?”

“太君,我们是去苏北投亲戚的……干活。”

小队长呲牙一笑:“苏北,新四军的干活!根据地的干活!你们的统统的新四军?嗯!”

秦克忙摆手:“不不不!太君,苏北,也不全是新四军的地盘啊,还有沦……不,还有皇统区呢!我们都是皇统区里大大的良民……”

他说着就掏良民证,小队长懒得搭理,一挥手,秦克被一名日本兵狠狠推到一边。

小队长凶狠的目光,依次在众人脸上扫过……大家都低着头不敢吱声。

小队长的目光最终停在郑二白的身上。只见他从黄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开始核对,照片上的人正是老郑。

小队长咧着嘴笑起来:“郑?二?白?”

一语出,众人惊。

我的照片怎么会落在日本人手里!

老郑想不通,事已至此,只好点点头:“是我……”

“中医的干活?”

“对,中医的干活。”

“哟西,带走!”

郑二白一左一右被两名日本兵夹住,动弹不得。关壹红想扑上去,被秦克一把拽住。

“他是我丈夫!”关壹红喊。

关叁青也壮起胆子嚷:“你们凭什么抓人?我姐夫犯了什么法?”

“我们都是赶路的,我们不是新四军。”莎拉说。

果尼:“对,我们都是老百姓,是良民!”

斯丁格和安东尼齐声:“对!”

小队长掏出“王八盒子”,叭!朝天打了一枪,船上瞬间安静下来。

“要么抓走一个,要么,统统的带走!”小队长恶狠狠地。

老郑叹了口气说:“诸位,别闹了,我就跟他们去吧,他们走你们的。”

“不……”关壹红在秦克手里挣扎。

“别傻了,别傻了,你还带着关关和郑郑呢,孩子比我重要。”

关壹红哭了。

郑二白摸摸媳妇的头,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立马就解脱了。可媳妇你,你的担子比我重!你要把孩子拉扯大,这一路上你要吃很多苦、遭很多罪,受很多的委屈……”

“别说了……”关壹红泣不成声。

郑二白抱住媳妇:“我吃醋,我瞎猜忌,我怀疑你红杏出墙,那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也爱你……”关壹红哭得梨花带雨。

果尼全家,包括关叁青,眼睛都湿湿的。只有秦克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无动于衷。

老郑松开媳妇,走到秦克跟前,往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嘣的一下。

“老秦,我走了,他们娘儿仨,我可就交给你了!”

秦克苦巴巴地:“老郑,你知道,我有老婆,我也快当爹的人了……”

“我没让你娶她!”郑二白声音骤然拔高,秦克怔住了。

“你记住!我救过你的命!她是你嫂子,你得好好养着她,你还是孩子的干爹,这个干爹你不能白当!”

“哎,哎,我晓得。”秦克连声。

“你要是敢亏待他们孤儿寡母的,姓秦的,我郑二白……就一定要从阴间爬过来找你算账!算总账!听见没有!”

秦克点点头,忽然用手捂住脸,欲哭的样子。

鬼子小队长催促:“开路的,快快的!”

郑二白最后望了关壹红一眼,忽又想起什么,把脖子上挂的那枚站洋摘下来往媳妇手里一塞,心一横,腿一迈,就往汽艇上去……

就在这时候,一直用手捂住脸的秦克,发出了呜咽声,乍一听是哭,可“哭着哭着”越来越像嗤嗤嗤的笑……

秦克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莫名其妙。

笑声更响了,那名鬼子小队长,还有三名鬼子兵,跟着秦克笑起来,开怀大笑。

哈哈哈哈哈!

鬼子小队长带头脱起军装来,还有鬼子兵,纷纷把那层“皇军皮”扒下来,里面穿的都是普通的百姓装。

全船的人都傻眼了。

秦克说:“老郑,他们是苏北游击队的,来接咱们的。”

“游击队?!”老郑看看那艘汽艇,“可这……”

“鬼子小队长”笑道:“鬼子的装备,被咱们缴获了,为抗日服务了!”

大伙都恍然大悟,跟着笑起来。只有一个人非但没笑,反而咬牙切齿,气得五官挪位,就是老郑。

“秦克!你们是不是早就合计好了,来耍我?!”

秦克笑着点点头:“没错,谁让你有病?”

“我有病?”

“你天天把自己浸在醋缸里,早就泡坏了,从里到外都酥了。今儿我也当回医生,”秦克指指那艘汽艇,还有那几件扒下来的鬼子军装,“这些全是我的药材,给你熬一大锅药,好好治治。”

众人捧腹大笑,关壹红笑得最厉害,她把那枚站洋往男人手里塞,老郑顾不上,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揍秦克!狠狠地揍!

秦克机灵地往后躲,那几个游击队员扮的日本兵故意挡在前面,不让他抓,急得老郑哇哇乱叫……

外滩里十八号。灶披间里,一如往常的忙碌。

菜根夫妇,陆书寒夫妇,万家夫妇,谢桂枝、仲自清、毛跑跑、肖嘻嘻、房东马太太……大家洗的洗、炒的炒、烧的烧,通煤炉的通煤炉,叠煤饼的叠煤饼……各忙各的,只是没有人说话,稍嫌冷清,没有了昔日的热闹。

“唉!”陆太太忽然叹道,“怪想他们的。”

“我也是。”毛跑跑说。

万先生也说:“也不晓得在那边怎么样了……”

谢桂枝说:“以老郑的医术,到了那边,那些大官,肯定个个都来找他看病。什么旅长师长军长……”

马太太却哼了一声:“那可麻烦了,只要出半点差池,那些个旅长师长,还不掏出枪来把他一枪给崩了!”

“马太太,你不晓得那边的情况,就不要瞎讲。”仲自清开了腔。

“侬晓得?侬晓得?侬好像去过那边!”马太太大惊小怪。

仲自清扶了扶眼镜:“我虽然没有去过,但那边的情况,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大家围拢过来。

万太太问:“什么情况?你倒说说。”

仲自清不慌不忙道:“那边有一句话,叫‘军民鱼水情’。”

“军民鱼水情?”

“意思就是,军队是鱼,老百姓就是水。鱼儿一旦离开了水,就没法活。水里要是没有了鱼,就是一潭死水,会干掉、臭掉。所以呀,鱼儿,水儿,大家相互依靠,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照你这么说,老郑在那边一定过得挺滋润,水淋淋的!”陆书寒道。

气氛轻松了,话题立马转了。马太太拍了仲自清一巴掌:“我说老仲,你跟那马凤仙干脆结婚得了,以后别再偷偷摸摸的啦,昨天晚上以为我没看见哪?”

仲自清虽然脸红,嘴可没松:“她来找我,是谈点事,谈点事……”

“半夜三更谈什么事呀?”

陆书寒调侃道:“马太太,人家老仲现在可是翰林院的院长,是‘皇上’身边的老臣。那不叫偷偷摸摸,得叫‘进宫面圣’!”

“对对对,马凤仙说了,她迟早要当武则天的。”陆太太插了一嘴。

陆书寒又道:“还说什么秦汉晋,南北隋,唐宋元明清,后面是民国,她说民国完啦,接下来就该是‘大扁朝’了。”

“我看她是走火入魔了!”马太太话音刚落,马凤仙就很应景地现身了。

老郑一家走后,她就从三十七号搬过来,住朝南的厢房。

“诸位,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我决定把上海,作为大扁朝的国都!”

马凤仙刚一宣布,众人都想笑。

“西安、开封、洛阳、北平、南京,这些几朝几代的古都,咱们上海终于也熬出头了,跟它们平起平坐了。这是我跟朱部长商量了好久才定下来的方案,你们开心吗?”

马凤仙问大伙。

马太太说:“我听老伍说,那朱国民中了日本人下的毒,已经病入膏肓,都不能下床了,吃喝拉撒都在**,撑不了几天了,你还扯虎皮做大旗呀?”

“对呀,他两腿一蹬去了西天,我不就解脱了吗?他投的那点钱,我就用不着还了!”

马凤仙实话实说,众人恍然大悟地瞅着她。

“不过呢——”马凤仙话锋一转,“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把大扁朝的事业继续做下去。人家是客户,我得对得起他呀。钱是小事,砸了我的牌子,以后上哪儿找这么大的客户呀?”

“闹了半天,你还是想……”马太太的“骗”字没说出口,仲自清马上道:“是马扁,马扁!”

哈哈哈哈哈!外滩里十八号,洋溢着久违的欢乐。

在苏北的海安、东台一带,有个叫黄家集的镇子,在新四军的实际控制范围内,这里没有日本鬼子的欺压,也没有汪伪的狐假虎威,老百姓安居乐业。镇子不大,但热闹,附近十里八乡的经常过来赶集,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茶馆酒坊,买卖字号,鳞次栉比,商品从油盐酱醋到洋布杂货,一应俱全。

半年前,镇上新开了一间“郑氏诊所”,执业的医生姓郑,据说以前是上海滩名医,不光会中医,西医也会,病家奔走相告,时不时还有新四军的指战员前来治病,诊所是门庭若市,生意好得一塌糊涂。

郑医生胖乎乎一张笑脸,跟招财猫似的,人特善良,碰上穷人赊欠医药费,他从没二话;遇上手头紧的,提一袋米、拎一条鱼,充充诊疗费,他也来者不拒,一概笑纳。

郑医生的太太,带着一儿一女,平日里带带孩子、操持家务,男人若忙不过来,她就进来帮着打打下手。这女的一看就跟乡下人不一样,皮肤好,气质好,最近又怀上一胎,一家四口(明年就五口了)幸福着呢。

诊所门口挂了一面杏黄旗,上书“郑氏诊所”,周围遍布“华佗再世”、“妙手回春”这些赞誉词,最近新绣上去“军方认证”四个字,够唬人的。

郑二白有个病家,老婆是做绣娘的,老郑悄悄让她给绣的。还再三关照,不要说出去,免得有“王婆卖瓜”之嫌……

2014年初稿

2015年7月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