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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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月下琼花

    三日后。

    诏狱内。

    一点油灯在铜盏中轻颤跳动。

    安懋一手执白,端坐在榻上自弈。

    这棋子乃是狱中拾来的卵石,被他打磨平整了,握在手里光滑洁净。

    一副木枷充作棋枰,横在被褥上。

    自小皇帝下诏赐赏东吴佛舍利之后,他双手的桎梏便被解开了。

    只是腕脉被钳制久了,现下还不甚灵便。

    但划出来的棋盘,依旧如平直如铁线一般。

    安懋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他每落一子,时候都掐得都毫厘不差,宛如尺量。

    少顷,囚室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稳而持重,在静谧的诏狱内同“笃笃”的落子声一应一和,竟似心有灵犀一般。

    安懋盯着木枷棋盘却是头也不抬。

    此时时近子时,月至中天,冷冽的清光从囚室壁顶上开落的一小扇铁窗栅格里打照下来,更显得他眉月细长,似隐轻纱。

    “咔”地一记,是锁眼洞开的轻响声。

    棋子在安懋两指间略一打转,只见白光一闪,白子脱手而出。

    这一枚白子里,灌注了燕啄势的气劲,啸叫声出奇尖锐,一旦击中,必有颅脑迸裂之虞!

    ——“啪”!

    脱手而出的白子与落在棋盘上的新子同声而落。

    斜刺里忽然窜出一只滚烫的手,一把擒住了安懋的腕骨。

    “安太傅孤身自弈,岂不寂寞?”

    来人一面笑着,一面用另一手拨弄安懋垂落在腮边的乌发,

    “不如教教我?”

    安懋抬起了眼。

    他的眼神十分冷淡,只微微一挑眉峰,乱发垂在颊边,却丝毫不掩那种出鞘般的锋锐之色。

    “陆梁鸿。”

    他慢慢道,

    “你倒是敢来。”

    陆梁鸿直起身,那张五官深邃的面孔在丝丝月光下显得格外俊美,

    “当年我与太傅在武冲关外歃血为盟,一旦我违誓进京,太傅自可以将我斩于马下。”

    他伸出手,取过身侧所佩的一柄长剑,放至安懋眼前。

    没有人敢在安懋握剑的时候直撄其锋芒,可此时的陆梁鸿却偏偏含笑道,

    “安太傅苦等许久,想必是在等陆某的一颗项上人头。”

    他松开安懋的腕骨,反手又去探安懋雪白的腮颊,

    “只是牡丹花下……”

    话音未落,铜盏中的灯芯便是微微一晃,在无形无迹的剑气中一分为二,仿佛鲜红的蛇信一吐。

    “哧”地一声轻响,一缕青烟腾起。

    破烟而出的,赫然是一道雪亮的剑光!

    这是妙到巅峰的一剑,来势之快,甚至远远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平滑的剑锋,只是如蜻蜓振翅般地一颤,瞬间挑翻灯芯,直直逼到了陆梁鸿的双眉之间!

    陆梁鸿征战多年,对杀气的感知已然臻至化境。

    几乎在灯芯扑朔的一瞬间,他已一脚蹬开棋盘,鹞子般疾退而去。

    满盘棋子如骤雨般暴跳起来,但凡掼在剑锋上的,都在瞬间一剖为二,急坠落地。

    陆梁鸿一气掠出了十数步,而那一道雪亮的剑光,却始终如附骨之疽般,悬在他的眼睫之上。

    下一秒,他的后背轰然撞在了囚室冰冷的铁壁上。

    ——已经退无可退。

    剑锋乘势横削而来!

    安懋既已拔剑出鞘,又哪里会手下留情?

    只听裂帛声一响,剑锋斜切入皮肉间,又浑不受力地滑了出来,抖落了一串红珊瑚般的血珠。

    陆梁鸿一身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小擒拿术悍然无匹,竟是脚下斜错,身影一晃,仿佛一片沾衣摇荡的影子,生生避开了这必杀的一剑。

    他不进反退,糅身迎向了安懋握剑的手腕。

    他面颊上被割出了一道半尺长的血口子,正淋淋漓漓地淌着血,直如恶鬼浴血一般,那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珠,却死死地攫住了安懋。

    三根手指,已经闪电般截到了安懋身后,直指厥阴、肾俞、风门三处背心要穴,又抵着那条玉柱般的脊椎,劲力一吐。

    却鬼使神差般地,转而擒住了安懋的腰身。

    安懋长身玉立,身形清举,腰身却仿佛一手可揽,将将被他拢在肘臂之间。

    隔着薄薄一层单衣,对方沉静的心跳声,如铜盘垂露般,历历可数。

    哪怕剑气已经直贯背心,他依然在肌肤相贴的一瞬间,心中激荡。

    当真是……

    ——做鬼也风流!

    乌黑的发丝拂在面上,带起一阵战栗般的轻痒,陆梁鸿扬眉一笑,铁箍般的猿臂不去夺剑,反探手往安懋怀中捞去。

    安懋被锢住腰身,半靠在陆梁鸿怀中,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

    那狂躁的心跳透过背脊,一路烧灼到了他的指尖上。

    出其不意的热手往怀中一触,竟迫得安懋下意识地躬起了身。

    陆梁鸿虎目一凛,在安懋曲身的霎那间收回了这不怀好意的动作,觑准空子往安懋腕脉上反手斜截一劈,先削再抹,闪电般迅疾地夺过了剑柄!

    安懋掌心一空,只听得耳边风声一掠而过,一股巨力竟如攫取猎物的猛禽般,将他一举掼推在了墙上。

    安懋猝不及防,半边肩膀狠狠地磕在了屋壁上,当下里疼得眼前一黑,如火蚁撕咬一般,细细密密地发着麻。

    “安太傅今日是怎么了?”

    陆梁鸿身型拔起,抬手用剑锋将安懋困在了这一方墙与人的狭小天地间,

    “像太傅这样的剑术高手,理应最善于把握周身气机才是。”

    安懋身上的单衣已经被热汗浸透了,此时美目一抬,正如两丸冷浸浸的黑水银珠。

    原本二人相对而立,陆梁鸿就要比安懋堪堪高处一截。

    现下缠斗方毕,他被压制在陆梁鸿近前,视线中只有一缩一缩的喉结,仿佛猛兽浑浊的喘息。

    “没甚么。”

    安懋眉峰一挑,冷冷回道,

    “只是铁指套箍得久了,一时又被摘了去,故而反应不及罢了。”

    陆梁鸿幽蓝的眸子闪烁了一下,

    “是么?”

    他手中的剑锋往安懋领口处一偏,作势要就地挑开的模样,

    “我记得从前安太傅虽不以力气见长,但手中切玉劲柔中带刚,断不可能被我一招摧伏。”

    安懋颈上的皮肤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他见落败之势已成定局,竟是一言不发,转而紧抿双唇,别过眼去。

    陆梁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而笑道,

    “安太傅还是这样。”

    他手腕一转,剑锋竟似灵蛇一般钻入安懋的袍领,

    “越是珍视的东西,便越是不会轻易说出口。”

    话音甫落,手中锋刃便从那单薄的衣间挑出一段系挂着的红绳来。

    只见那绳头末结被剑刃齐齐切断,余下部分堪堪搭在剑身之上,如小儿挂长命锁般,晃晃悠悠地系着一只已被热汗浸湿了缎面的承露囊。

    陆梁鸿自然一眼认出这便是安懋当日在万寿节宴上所佩之饰。

    他稍一思索,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缘故,

    “原来是御赐之物。”

    安懋长眉一轩,淡声回道,

    “是啊,就因是御赐之物,故而贴身不离。”

    陆梁鸿盯看安懋片刻,忽然伸手捉过承露囊上垂落的流苏,朝空中扬手一抛。

    再于电光火石间挥剑一斩!

    只听“嘶”地一声,上好的锦囊绸面隔空被扯分开来。

    囊中之物骤失遮蔽之所,从暗空中纷纷落下。

    琼雪似得飘落在安懋柔顺的乌发上。

    “啊……”

    陆梁鸿收了剑势,看着月光下轻舞飞扬的瑶姿美景嘶声笑叹道,

    “原来那日太傅在承露囊中装盛着的,是大理寺的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