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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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莲花愿中

    同万善殿里实际只供着释迦牟尼一位善人一样,千圣殿也名不副实,圆盖穹窿的高顶下,只放着一座平面八角形的七级千佛塔,并有一座雕着木刻金色莲花骨朵的狮子座大莲台。

    千佛塔以紫檀木雕制而成,塔中供着的是一尊以纯金制作的观世音菩萨,内置用珠宝做成脏腑形,形态婀娜秀雅,很是独特。

    顾柷环顾殿内,见殿中并没有那幅传说中的“福利恒沙”额匾,正想着要不要题上一幅,过一把慈禧的瘾,就见安懋径自走到千佛塔前,毫不客气地伸出手,将塔中金观音朝莲台处扭转了整整一周。

    顾柷只听得地面墙缝处一阵隐约作响,便见那原来含苞待放状的木刻莲花骨朵即刻绽开成了一朵多层莲花。

    在千层万缕的花蕊莲蓬上,端坐着的是一座面相庄严、双手合十的释迦牟尼像。

    饶是顾柷这般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也不由在心底赞了一声这“开莲现佛”的奇象。

    莲花开闭佛隐现,这是藏传佛教寺庙中特有的一道建筑景观。

    “这一来就请了两尊大佛。”

    顾柷半是玩笑地朝安懋问道,

    “太傅不请朕拜上一拜?”

    安懋缩回手,不咸不淡地回道,

    “陛下万金之躯,比象紫微,哪里能拜得这‘转轮藏’?”

    “转轮藏”乃宋代佛教净土宗的法器之一,意为“**常转,自动不息”。

    佛教认为,转轮藏旋转一周,相当于念诵了一遍经文,能使人免去一切灾难和痛苦。

    顾柷闻言却是兀自一怔,不禁又去细看那八角千佛塔,心中想的不是这法器如何灵验,而是暗自可惜道,

    这精致东西在现代留存下来的实物倒是不多了。

    要是朕有相机能把这东西的构造拍下来就好了。

    安懋见小皇帝对着千佛塔沉吟不语,不禁微微皱了下眉,

    “至于莲花台。”

    他一面开口打断顾柷的伫思,一面绕过千佛塔,朝释迦牟尼像的后面走去,

    “陛下就更不能拜了。”

    “哦?”

    顾柷回过了神,赶忙跟上了安懋的脚步,

    “为何?”

    安懋淡漠道,

    “《妙法莲华经》中云:‘花开莲现,而须以花养莲,譬权中有实;花落莲成,譬废权立实,唯一佛乘直至道场’。”

    “陛下如今登临绝顶,位尊无比,自然是开权显实,无须拜这‘隐现不定’之象了。”

    两人说话间便走到了释迦牟尼像的身后,只见那狮子座下赫然露出了一条暗道,似宫中步辇般宽,正好能容下两位成年男子行走。

    顾柷定睛打量,见暗道中间一溜光滑簇新,惟两侧有些许薄灰,便知这条暗道大约是刚才“木莲盛开”之时,座台向前偏移之下形成的一道机关。

    “太傅说得对。”

    顾柷侧头对安懋笑道,

    “要是拜了那眼前的‘花开莲现’,大约便瞧不见这后头的‘佛乘道场’了。”

    安懋笑了一笑,迈开步子道,

    “陛下广运佛心,受恒沙所佑,自然甚么都看得见。”

    说罢就自顾向暗道里处走去。

    顾柷看了他一眼,隐约觉得安懋话中别有深意,但此刻见他先行一步,似不愿再说的模样,便也没往下细问。

    这条暗道不深,却甚是曲折。

    顾柷一边跟在安懋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在心里默记路道地形。

    在连下了两个坡道之后,竟拐了一弯,又连着往上走了两段石阶。

    走得顾柷都不免疑心起来,

    ——这家伙不是在故意带朕绕圈子罢?

    好在暗道两侧墙上都点着石灯。

    同宫中坊间处处晶莹璀璨的七宝灯相比,这灯显得大为寒酸,伶仃的一点,却给满腹疑惑的顾柷,带来了些许走下去的信心。

    两人一前一后大约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在又一处暗道拐角,听见了哗哗作响,直如推倒银山一般的噼啪声。

    顾柷心下愈发生疑,刚想凑近些,就被安懋一把推到了旁边,

    “陛下小心。”

    他低声解释道,

    “这里都是些去了势的差役,孔武有力,专用来看管废太子,这些人肚中有怨,蛇虺钻心,不似寻常宫中内侍,陛下还是谨慎为妙。”

    顾柷腹诽道,

    朕不来此处才最谨慎。

    安懋见顾柷不语,便自以为安抚住了小皇帝,他上前两步,侧耳细听那边动静。

    “富公公,底下孝敬来的果子露,您玩了这许久,也该歇歇手,让咱家顶上了。”

    “去去去!什么……长三?真他娘的晦气,一晚上出去几十吊大钱……”

    “富英,你这就遭瘟了?你富公公裤腰带里拴着的那吊钱,怎么着也能咱们再耍个通宵吧?”

    “嘿!就你这鸡公嘴,也敢咒咱家?”

    安懋细听了片刻,心下倒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几个看管的内侍偷奸耍滑,在内牢中抹起骨牌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正想再叮嘱小皇帝两句,就见顾柷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同在紫光阁西侧唱戏似得大摇大摆地走过了拐角,朝着那精钢铸铁制成的牢房隔间大声嚷道,

    “朕来看朕的皇兄了!这里伺候的人都哪儿去了?”

    离铁牢门闩最近的一个内侍,正抄着盏油灯,看斗鸡细细碎碎地啄米。

    刚嘬着嘴唇,数到两百八十,就听得异动,抬起头来。

    “什么人?!——啊!陛下!”

    那内侍登时一屁股坐倒在地,骇得面色惨白,

    “还有安、安大人……”

    那只斗鸡被他惊得一窜,双翅扑腾,直直往里掠进了牢房中铺排开的圆桌下头。

    说时迟,那时快,牌桌上的数百张骨牌,连带着满桌筹码调羹莲子汤,都被掀得如灶中滚柴一般,突突乱跳。

    几个正在打骨牌的内侍顿时跳脚大骂起来。

    其中一个性子最燥,当下就往牢门闩处冲去。

    谁知一到门前,隔着数道铁栅,就对上了安懋那双沉冷似冰的眼睛。

    那内侍心里“咯噔”一声,像是霎时掉进了冰窟窿里。

    “安太傅!”

    “富英。”

    安懋的语气比他的眼神还要冷上数倍,

    他厉声向方才冲上前来的内侍喝问道,

    “废太子呢?”

    富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废太子一早睡下了。”

    安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和缓了声音道,

    “开门。”

    富英闻言,忙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抖索着手给两位突如其来的贵客打开了十道铁链串连锁起的门闩。

    顾柷跟在安懋身后,也踱进了内牢里。

    内牢之中自然已是一片狼藉,几个方才还在叫骂不休的内侍看到来人,立即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顾柷倒是饶有兴致,还顺手从残桌上拈起一方骨牌,一面捏在手里细看,一面心道,

    原来这个盛朝也有骨牌啊。

    小皇帝把玩了两下,竟还有心思学着那几个烂赌的内侍,将骨牌往桌上一掂,盲摸起了牌面。

    安懋见了,立时一皱眉头,沉声阻拦道,

    “陛下,慎行!”

    顾柷看了他一眼,悻悻然地将牌一搭,道,

    “此处真可堪称是别有洞天。”

    又转头四下里看了一番,半是玩笑地朝安懋道,

    “太傅教朕不要步隋炀后尘,本意是要朕修身养性,不想却反养得这群奴才快活得紧。”

    富英听了,当即叩头不止,

    “奴才不敢。”

    “这敢不敢的也不是由你说了算啊。”

    顾柷侧过身,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安懋一眼,道,

    “那古话怎么说来着,昔文王拘而演《周易》,可见商纣再如何暴虐,囚拘文王之时,却终究没有随意靳狎詈侮于他,否则文王幽系狱中,《周易》千古文章,又如何能被轻易传扬后世呢?”

    “所以啊,你这差当得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得教安太傅亲眼瞧着这边厢又出了个能推《周易》的‘文王’才算呢。”

    顾柷一番话说得尖酸,富英听了更是冷汗涔涔,伏在地上连声回道,

    “不敢,不敢。”

    安懋冷声道,

    “行了,陛下想见废太子,尔等还不快让废太子出来!”

    富英哆哆嗦嗦地道,

    “这……废太子此时睡得正酣,奴才……奴才不敢去唤……”

    安懋眼神一沉,道,

    “为何不敢?”

    富英低头道,

    “奴才恐废太子又犯怔仲之疾。”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顾柷一眼,又道,

    “安太傅有所不知,这废太子每次一犯病,发起狂来力大如牛,奴才想拦都拦不住……”

    “好了。”

    安懋淡淡地打断道,

    “废太子睡在哪里?你带陛下悄悄地去看一眼罢。”

    富英连声道喏,一骨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顾柷点头哈腰道,

    “陛下这边请。”

    顾柷朝安懋看了一眼,见他像来时一样错开半步跟在自己身后,这才慢慢跟着富英往内牢深处走去。

    顾柷一路留心,只觉这甬道窄长,两壁潮湿,与先前走过的大不相同。

    三人走得十分安静,途中连一声咳嗽也不见闻。

    大约走了有一炷短香的时间,甬道便到了尽头。

    说是尽头却也不似尽头。

    顾柷抬头看去,只见一堵光秃秃的墙壁前,立着一尊精雕细刻的无量寿佛。

    这尊无量寿佛与先前见过的那尊观音菩萨是一般雕法,造像为右手下垂,掌心向前作“与愿印”,左手手持一朵莲花,似是有意与千圣殿中的莲花台相映成趣。

    富英走上前去,一手覆住佛像手中石莲,使巧劲往下一扣,尽头的那堵甬墙便无声地向侧边里缩而去,露出一段平整的窄阶来。

    顾柷行至窄阶前,不禁回眸向那石墙看了一眼,又轻声称赞道,

    “这里造得倒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悄悄补充了一句,

    多像现代的自动门啊。

    安懋却回道,

    “陛下好眼光。”

    他淡淡道,

    “无量寿佛又为‘接引佛’,其手持莲花,是因佛教极乐世界中的众生不是胎生,而是化为莲花之中,生于自身愿力与菩萨悲愿,而不须父母为缘。”

    “陛下以为此像有可取之处,便是懂得众生之往生之愿,真真是佛心慧眼,臣闻之钦服。”

    小皇帝撇了撇嘴,道,

    “太傅既这么想,那就替朕多念几句‘阿弥陀佛’罢。”

    跨过几节石阶,陡然便是一阵光亮。

    顾柷刚开始疑惑这光亮是哪里来的,就见前头的富英打开了最后一道门闩,回头禀告道,

    “陛下,‘水云榭’到了。”

    顾柷心下一惊,暗道,

    “水云榭”不是一座四面环“海”的水埠敞轩吗?

    怎么在这里突然就变成囚室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好奇更甚,立时跟着富英跨过门槛,往“水云榭”中去。

    虽说是皇室罪人的囚居之处,但在顾柷看来,水云榭中的陈设并不简陋,两进的屋子加上四面有窗,看上去更似一个简化版的四合院。

    不过因着水云榭四面皆水,这窗看上去便设得有些鸷刻。

    顾柷隔着两步临窗而望,只觉风来吹面生寒,四面水海冷气栗烈,不由心道,

    若是有人长年累月地被囚此处不得外出,这禁苑富贵地的风又该是何等的戳心灌髓啊。

    三人行至囚所最里处,此间摆设与外间稍有不同,临壁多设了张牙床,垂着青纱帐,隐约能看到有个背对着人的身影,裹着薄被,蜷在床上。

    顾柷看着那蜷缩在床上的朦胧背影,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点儿凄凉的嘲弄来。

    嘲弄是因为成王败寇,凄凉则是出于某种更为深切、更难以掩抑的兔死狐悲。

    ——这想当皇帝的哥们竟当成了这样,可教朕这个不想当皇帝的皇帝如何是好呢?

    安懋似是察觉了小皇帝情绪低落,他轻咳一声,朝富英问道,

    “废太子几时睡下的?”

    富英朝青纱帐处瞄了一眼,低头答道,

    “两个时辰前刚睡下。”

    安懋笑了一笑,眼神陡然一凛,伸手一扯青纱帐道,

    “是么?”

    富英阻拦不及,神色大变。

    只见帐中薄被鼓鼓囊囊,那人伸着一条腿,一手支在被面上,指间吊着根长烟枪,一股扑鼻的烟气跟蛰伏已久的长蛇似的,立时冲了出来。

    顾柷探头去看,正遇上那人旁若无人般地长抽了一口,又“嗬”得一声,从破风箱似的喉底摄进了鼻腔里。

    顾柷避之不及,只见那淡巴菰的烟臭味扑面而来,所幸安懋当即拦了他一把,将他挡在了纱帘后。

    一时之间,罗帐之内,只有潮而闷的烟火味。

    安懋一手按在对方肩上,用力一扳。

    那人立时翻过身来,鼻歪口斜,浑身抽搐,分明是个烟瘾上头的内侍!

    这内侍瞳仁震颤,抽烟抽得连人都不认得了,对上安懋一张冷沉的冰脸,也只会嘿嘿傻笑。

    不知他躲在主子的床上,抽了多久的烟了。

    安懋霍然回头,朝富英厉声喝道,

    “废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