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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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步步试探

    顾柷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不好!

    里芯儿本就是冒牌货的小皇帝十分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般穿越者顶多被认为是“失忆”或者“鬼上身”,而现在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朕不但穿越了,还被权臣误认为是阴险狡诈的双胞胎政敌冒名顶替了朕,这可如何是好?!

    安懋跪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小皇帝脸上风云变色,目光悲悯而哀怜,

    “素日有《实录》编修、起居在侧,殿下连读史都不得自在,然今于万善殿中礼佛,环顾四周,独臣与殿下二人而已。”

    安懋叹息道,

    “佛祖在上,妄言绮语,皆为口业,殿下与臣,不妨正念真如,言常至诚。”

    安懋跪在蒲团上,神情似是参透了佛理的高僧。

    那悲悯的语态,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可怜着一个世间受苦人。

    “孝惠章皇后已然仙逝,纵使臣想作霍光,这世间怕是也寻不出第二个孝昭皇后了,殿下实不必担心无故便成了海昏侯……”

    话音未落,就听得方才陡然白了脸的小皇帝大喝一声,

    “荒谬!”

    顾柷浑身颤抖,乍看上去真像是气极了的模样,

    “太傅是见朕父母双亡,这就急不可耐地要学赵高了吗?”

    “秦始皇任李斯、姚贾,故韩非遭忌见诛,可朕非秦二世,太傅是欺朕不读《韩非》么?”

    他见安懋眸色闪烁,不由底气更足,冷笑更甚,

    “唐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太傅今日折节求教,朕更要不耻下问。”

    “不知这《韩非》中《奸劫弑臣》的那一篇,太傅以为该如何品评裁鉴得好?”

    安懋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

    他神色中蕴含着的深沉悲悯却让他看起来跪得很高,像是菩萨端坐在莲花台上那么高,

    “殿下失态。”

    顾柷的胸膛一起一伏,见安懋不接自己话头,索性自问自答了起来,

    “《韩非》中云:昔李兑之用赵,赵武灵王困饿殿中百日而死;淖齿之用齐,齐湣王擢筋悬梁宿夕而死,此皆人臣得势,擅事主断,各为私急,杀贤长而立幼弱之故也。”

    顾柷见安懋面色无波,不觉气急败坏道,

    “废太子素来聪慧,独朕是个蠢材,太傅只道朕宽厚,谁知比废太子还不如。”

    “太傅慧眼佛心,明察秋毫,如今是见朕开了灵窍,再不肯作那牵丝傀儡,便想指鹿为马,污朕为废太子吗?!”

    安懋开口道,

    “臣不曾以为二皇子幼弱。”

    他的语气神情仍是淡淡的,

    “也从不觉得殿下比二皇子聪慧。”

    安懋说到此处,颇有些冷淡几至失仪地褶衣叠袖,举张双目道,

    “殿下岂不闻冯敬通赋云:‘燔商鞅之法术兮,烧韩非之说论’?”

    “臣从不与殿下或二皇子细研法家学说,殿下的灵窍,无论如何也开不到臣头上来。”

    顾柷猛地一滞,自知绝不能在往事上与安懋纠缠。

    他没有继承小皇帝的记忆,说话处处受限,只得又搬出典故旧章来讲,

    “太傅藏艺不授,难道就不准朕燃糠自照了么?”

    “昔汉昭烈帝薨于永安,尚要孝怀皇帝历观诸子六韬、申商韩管,以益人意智,难道到了太傅这里,便望朕效法秦皇汉武,欲只手独拍、孤尊一家么?”

    安懋回道,

    “殿下言重了。”

    他淡然道,

    “臣无甚功绩,哪里比得上诸葛武侯?”

    说话听音,顾柷心知安懋这是在借邀功刺探小皇帝的虚实。

    若是应下,就是承认太傅有定鼎之功,自己还经不得方才他那么一吓,坐实了庸主之名。

    可若是不应,恐怕不等陆梁鸿回朝,安懋便会以“真假天子”为由,行伊霍废立之事。

    顾柷面上狠狠地瞪着安懋,心下却不免气虚,

    昔年晋废帝诞育三子,尚且能被桓温诬为痿疾不举,何况自己的确是个冒牌货,还比不得晋废帝本身无有失德之处呢。

    说到底,兵权不在手中,纵使有千般心机,亦无处施展。

    “是啊,朕瞧着太傅也不像。”

    顾柷朝着殿上的释迦牟尼像丢了一记眼风,故作轻松道,

    “诸葛武侯哪里会拜佛呢?”

    安懋扯了下嘴角,看上去像是勉力想附和着小皇帝笑一下,但没笑成功,

    “那殿下以为,臣像哪位礼佛者呢?”

    “太傅更像荀息。”

    顾柷随口引《左传》掌故,

    “昔晋献公临终托孤,使荀息佐奚齐为相,然晋献公死后,里克欲纳晋文公为国君,故以三公子之徒作乱,杀奚齐于次,后荀息又立公子卓为君,复见诛于里克,而荀息以死相殉,可谓竭其股肱之力也。”

    安懋默然片刻,道,

    “只是晋献公时,中原恐尚无佛法传入罢?”

    “荀息言之无貳,拜忠贞为佛,公家之利,知无不为,送往事居,耦俱无猜,身奉幼主而无有龃龉,太傅如何能说此非礼佛之德呢?”

    安懋低头一笑,慢慢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殿下从前就是这样。”

    他朝顾柷身侧走过两步,

    “心里一着急,就匆忙乱引典故。”

    “昔晋献公听信骊姬之谗,逼杀太子申生,又使重耳与夷吾外逃他国,这才立奚齐为嗣,托孤荀息,而先帝当时虽缠绵病榻,到底不似晋献公那般糊涂。”

    顾柷冷冷道,

    “太傅是想因此说朕目无君父么?”

    安懋停下了脚步。

    顾柷见状,又冷笑道,

    “朕却以为先帝当时是糊涂了。”

    “哦?”

    安懋慢慢应道,语中似隐嶙的山岳压下,又冷沉了一双明焰目色,

    “殿下素来见事清楚,臣愿闻其详。”

    “太傅授业数载,怎能不知‘躬行君子’的道理?”

    顾柷一扬长袖,语带讥刺道,

    “朕说先帝糊涂,并非是有意埋怨太傅。”

    “太傅经史皆通,可知灵帝故事,是几时拜董卓巡牧并州?隋文将死,杨广又是如何在仁寿宫中侍疾的?”

    “先帝信重太傅,不顾太傅手掌襄京十八关之兵,弥留之际扭转乾坤,也不怕太傅行唐明宗之事么?”

    顾柷说着,面容越发深沉了起来,

    “太傅以为朕素性淳厚,便可予取予求、听之任之么?”

    “依朕说,太傅若执意污朕为废太子,朕便昭告天下,昔年陆梁鸿强攻武冲关,皆因先帝取太傅兵权而不得,眼见嫡长将废,国朝不安,这才出此下策。”

    “谁知太傅见风使舵,竟联合金吾卫伪造先帝遗命,欺宗灭祖……”

    安懋接口道,

    “这倒正应了坊间流传的‘鬼母子’之谣了。”

    他淡淡道,

    “果然是‘元师沽犊肉,鹿死锦窠篅’。”

    顾柷一怔,随即疑惑道,

    “坊间竟有此等谣言?朕怎地从未听人提起过?”

    安懋扬起了眉,

    “臣还以为是殿下作得好诗。”

    顾柷讶异道,

    “太傅怎会如此以为?”

    “朕既已与太傅商定要召回陆梁鸿,怎会在此时节外生枝?”

    “除宫中南北禁旅外,朕手下并无可动兵马,此时散播流言引得太傅离心,于朕又有甚好处?”

    安懋眉心一动,道,

    “或是殿下想借此试探于臣。”

    顾柷反问,

    “太傅以为朕想试探甚么?”

    安懋答道,

    “试探臣当年手中的那份先帝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顾柷在心里疯狂吐槽道,

    朕瞧你这模样就是个矫诏的逆臣,还好意思怪别人试探?

    “太傅真是多虑了。”

    小皇帝侧过身,一板一眼地分析道,

    “倘或朕的确是废太子,又当真疑心太傅遗诏有假,那又何必将鬼母一案交予太傅审理呢?直接发落太傅入狱,再联合朝中老臣严搜抄家,莫须栽赃,岂不更是便宜?”

    “要说朕害怕襄京守军哗变,其实也大可不必,且不说矫诏一事何等凶险莫测,就说如今先帝二子已损一子……”

    安懋开口道,

    “陛下。”

    顾柷转身看他,心道,

    这家伙怎地忽然又叫回“陛下”了?

    难道是朕刚才的话起作用了?

    可朕好像也没说甚么要紧话啊。

    安懋定睛看去,只觉顾柷目光冰冽,宛如两柄狭长的青锋开炉成芒,冷冷地擎悬额顶。

    自古冲龄帝君,最惮权臣擅主,宦寺逼挟。

    堂堂天子,费尽心机,方才澄霁麾下,孰料外廷正轨相安,便在咫尺谛闻天语的丹禁朱墙之中,还有违忤内宄之行。

    此刻的少年天子,定是既感震怒,又觉寒心。

    “太子虽废,但先帝并无敕书赐死。”

    安懋正色道,

    “隋炀贯盈恶稔,陛下万不可步其后尘。”

    顾柷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仿佛霎时浑身都浸没在寒冬冰井中,顶心叫关风兜头罩下,一阵阵的起栗发凉。

    ——听这家伙的意思,废太子原来并没有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