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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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隐胜彰劣

    万善殿是座红墙金瓦式的古建庭院,院内松柏苍翠,有几棵巨大的银杏参天而立,殿宇楼阁极像一座皇家的寺院。

    而在现代人顾柷眼中,万善殿已然摆脱了古代人赋予它的宗教意味,反而成了与它隔水而对的“水云榭”附属。

    小皇帝被搀下车舆的时候还在想,

    不知道这个时空的“水云榭”内,还有没有那块“太液秋风”的碑刻?

    若是没有,朕可真想在这京城内自己题一次“燕京八景”啊。

    吴仁仁却为小皇帝感到欣慰,

    “陛下的确是有日子没来礼佛了。”

    他轻声笑道,

    “后日就是陛下生辰,就是安大人不提,奴才也想劝陛下来拜一拜菩萨。”

    顾柷听了,忍不住就在心里吐槽道,

    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不觉得别扭么?

    拜菩萨是为了所求成真,可朕已经是皇帝了,怎么反要一个奴才来劝去礼佛呢?

    “好,好。”

    小皇帝漫声敷衍道,

    “那正好,仁仁你也跟着拜一拜。”

    吴仁仁脸上的笑陡然颓垮下去,

    “陛下说笑了,奴才怎能进得这万善殿呢?”

    顾柷打量殿宇的视线一顿,回过头去正好碰上安懋从车上下来,不急不忙地接过吴仁仁的话头道,

    “这倒不是吴大伴谦虚。”

    “昔年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将古今历朝佛物、天下历代佛典,皆辑纳于此‘万善千圣’之中,如今除了陛下,能进此殿礼佛者,都是福泽深厚、翼翼虔心的国之重臣。”

    顾柷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暗道,

    这家伙别是打着给朕放冷枪的主意罢?

    “这规矩好没意思。”

    小皇帝嘟起嘴道,

    “佛祖人人可拜,如今怎地偏是仁仁不得拜?”

    安懋听着顾柷话中的谐音微笑起来,

    “陛下,此地为太祖皇帝‘隐胜彰劣’之处,意义重大,不可等闲视之为寻常佛殿。”

    “隐胜彰劣恩”乃“如来十恩”之一,谓如来为大乘小乘之机,而起胜应劣应之用;

    如说华严,则为普贤等诸大菩萨,示现实报胜应之身,有十莲华藏世界海微尘数微妙相好,无尽胜德;

    若说三乘之教,则隐胜妙之相,但彰三十二劣应之身,二乘及小教菩萨方蒙利益也。

    故《法华经》有云:“脱珍御服,着弊垢衣,执除粪器,往到子所,是为隐胜彰劣恩。”

    顾柷想了一遭,把安懋话中的“意义重大”理解得十分浪漫,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只进一步问道,

    “仁仁不得拜,彭仁甫可能拜得否?”

    安懋微微笑道,

    “陛下忘了,彭大人信道。”

    顾柷抬腿向万善殿中走去,

    “信道拜佛,自有它的一种虔诚,只是此种虔诚太傅不识罢了。”

    吴仁仁见小皇帝往殿内走去,便自动留在了原地。

    安懋上前一步,与顾柷并肩而行,

    “哦?”

    他语中带笑,是那种很飘然的笑,

    “臣确是不识,还请陛下明示。”

    顾柷斜了他一眼,开启了特有的信口胡诌模式,

    “彭仁甫信道,就是见了太祖皇帝鸠敛的一殿佛物,也不过是当成了一屋子宝物。”

    “要一个人同太傅一样,见了宝物能当成菩萨来拜,太难;可若像彭仁甫一样,纵使见了菩萨真身,也能直说自己欣慕的是宝物,此种虔诚,不是比太傅的虔诚来得容易多了吗?”

    安懋闻言,只是不住笑道,

    “陛下要这样说,臣便识得了。”

    “此种虔诚,就是《华严经》中所说之‘佛说上下法,唯是一心作’。”

    两人说话间便走到了万善殿的大殿门前。

    此时庭中唯他二人,一应侍奉宫人全同吴仁仁一起留侯在了车舆旁。

    院中空空荡荡,连个扫洒奴才也无。

    顾柷越看越觉得此地气氛诡异,他刚想寻个理由掉头回去,就听安懋笑道,

    “难怪陛下如此信任彭大人。”

    他既像是接着上面的话头,又像是在安抚已然面露不安的小皇帝,

    “彭大人要知道陛下说他虔诚,定会更加尽心尽力地保护陛下的。”

    顾柷停下了脚步,

    “可彭仁甫为使金吾卫配合太傅查案,此刻应不在禁中。”

    安懋笑了笑,主动道,

    “据臣所知,彭大人今日受刑部阎侍郎之邀,去阎府喝阎小公子的满月酒了。”

    他的笑里透出了一点儿促狭,

    “阎侍郎统共就那么一个嫡子,今日满月,定会教来客多喝几杯,陛下若此刻召见彭大人,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顾柷觉得安懋笑里的那点子促狭就是针对自己来的,于是面上陡然冷道,

    “那一会儿太傅进殿礼佛,可要为阎小公子好好地求一份长寿福。”

    安懋笑容更盛,像是没听出顾柷的言下之意,竟是走到了门口还不愿进殿,

    “臣不敢妄求,佛言人有‘五欲’,若欲求长寿,则终不可得。”

    说罢,不待顾柷再行计较,便率先迈步走进了殿中。

    顾柷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了片刻,见殿中明烛荧朗,檀香盈鼻,金丝楠木制成的宫屋梁木挑高宽阔,光润如墨的宫砖上只回荡着安懋孤零零的脚步声,似乎确是不像埋伏着刀斧手或是暗卫的样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见安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好像也没有一定要自己进殿的意思,这才小心谨慎地跨过门槛,往大殿两侧仔细看去。

    不想这一见之下,竟不由被殿内两侧贮藏陈列的佛事诸物震了一震。

    万善殿两侧依次摆放着一列金座琉璃罩,罩内按年序先后拢着历代佛道之物,或是典籍,或是诏书,或是王朝遗物,桩桩件件皆是稀世难得的古董珍品。

    饶是顾柷这般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一时也不觉看住在了那里。

    少顷,方又想起了自己先前恶补地理时的苦恼,于是不禁一面暗自赞叹,一面又在心里吐槽道,

    原来这个盛朝太祖,竟然还是个收集癖!

    吐槽完毕之后,小皇帝心情大好,像是放下了甚么包袱一般,用现代人游览博物馆的眼光,悠哉游哉地开始打量起殿内陈列的这些古董。

    “秦始皇四年,沙门释利防来向秦始皇传教的残经;

    汉哀帝元寿元年,西域大月氏使臣伊存口授博士弟子秦景宪的《浮屠经》;

    汉明帝永平八年,汉明帝褒奖楚王刘英崇尚浮屠、斋戒三月的诏书;

    汉明帝永平十年,迦叶摩腾与竺法兰所译的《四十二章经》;

    汉桓帝建和元年,安息太子安世高所译的《安般守意经》;

    桓帝末年,支娄迦谶所译的《道行般若经》;

    东汉末年,吴太祖在江东为康僧会师徒所建造的建初寺中供奉的那枚感应舍利……”

    顾柷在金座前停了下来,

    奇怪。

    他盯着琉璃罩下的佛舍利,心道,

    历史上孙权在建业所造的那座建初寺,就是现代所发掘的大报恩寺遗址的前身。

    可是现代发掘大报恩寺遗址时,出土铁函中所现的七宝阿育王塔和一系列佛骨舍利都是完整得被埋在遗址原处的。

    怎么这个时空会凭白多出来一颗,还以吴太祖之名收藏在禁苑里?

    小皇帝沉思了片刻,很有唯物主义兼思辨精神地想道,

    要么是这个网文作者不严谨,要么就是这个盛国太祖当年到处集佛的时候教人给骗了。

    这感应舍利又不像名家画作能到处转手流传,无论如何,昔年孙权所供奉的那颗佛舍利,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安懋折返回身,见顾柷正立在殿侧看一枚舍利,脸上一派神秘莫测的笑,不禁上前两步,轻咳一声,问道,

    “陛下这是在想甚么呢?”

    顾柷回过神,对着安懋那张酷似陆峥嵘的脸灿烂笑道,

    “朕是想到了一句佛偈。”

    他朝安懋身边走去,

    “‘我从无始循三界,为虚妄轮所回转’。”

    安懋以为小皇帝是在感慨三国归晋故事,于是笑了一笑,并不将顾柷的话往深里想去,只是道,

    “陛下礼一礼佛,心境果然就开阔多了。”

    顾柷一面笑着朝安懋点头,一面在心里默默握拳,

    朕同你们不一样,朕不属于这里。

    无论如何,朕都要坚持自我,将这里改造成一个文明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