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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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听言信行

    两人重新走回署中。

    外头琼玖凌雪,内里暄暖熛炭。

    冷热相织,激得安懋又咳嗽了一声,

    “宋人有云,‘神宗好熙笔’,山川势远,谁人不喜?”

    谢珽拿着卷宗,在桌边重新坐了下来,

    “禹功兄竟以宋神宗比之陛下?”

    安懋斜了他一眼,也在桌旁坐了下来,

    “宋神宗比不得,唐代宗焉能比得乎?”

    谢珽苦笑,

    “我的意思是,‘神宗’可比得,宋神宗比不得。”

    “苏东坡云,‘尧之所从受天下者曰文祖,舜之所从受天下者曰神宗’,神宗乃尧庙,以尧明比之陛下,怎么说也不算骄僭了罢?”

    安懋淡淡道,

    “是啊,你是如此想,彭仁甫又何尝不是。”

    谢珽抬起头,

    “禹功兄是觉得我方才失言了?”

    安懋掀开几上的景德镇窑青白釉方耳三足香炉,炉中缭绕的香气直扑到他的脸上,将他面上的寒意都化去了一半。

    “‘失言’算不上,只是湛渊兄所用《论语》中之臧武仲句,援引有误。”

    “哦?”

    谢珽笑着将手边的热茶朝安懋递去,故意轻嘴薄舌般地道,

    “学生不才,还请安先生赐教。”

    竟是直接将自己比作帝师门生。

    安懋接过茶碗,

    “昔年臧武仲鹿门斩关、出鲁奔邾,是因其抑大尊小而得罪于孟氏与季氏,而非鲁君之过。”

    他掀开碗盅,

    “《左传》有载,昔季武子欲废长而立悼子,申丰趋退而臧武仲饮立之,故孟孙子死而其亡无日,后终不容于鲁国焉,此其所智者在周旋于权贵间,乃私智是也。”

    安懋抬起手,将碗盏中的热茶全数倾倒进了香炉之中,

    “孔圣人口出讥刺之语,是意在以春秋诛意之法,行私智招祸之诫,湛渊兄却以此讽今,言及孔圣人苛刻,莫非是以为臧武仲不该废长立幼么?”

    香炉陡熄,降真香的气味与袅袅茶香合在一道,在空中渐次氤氲而散。

    谢珽将卷宗平铺到膝上,

    “如果学生说‘是’呢?”

    他略带玩味地看向安懋,

    “安太傅是要效仿至圣先师训诫学生么?”

    安懋合上了盖碗,

    “我若效仿孔圣人,那湛渊兄便危险了。”

    谢珽笑道,

    “哦?先生何出此言?”

    安懋淡然道,

    “孔圣人为师时,视其学生宰予为‘朽木不可雕’,故‘听其言而观其行’;然湛渊兄本非不杇之墙,我自然是‘听其言而信其行’。”

    他看向了谢珽,

    “我观湛渊兄之言,便依稀以为湛渊兄属废太子一党呢。”

    谢珽笑了一下,这一笑没有笑好,笑出了点儿敷衍似的搪塞来,

    “那禹功兄这就是要替陛下除我而后快了?”

    安懋摇了摇头,道,

    “我会……会以为湛渊兄方才是在‘祸水东引’。”

    “先是语激彭仁甫令我对其生疑,尔后又意图引我栽赃陆伯鸾……”

    谢珽反问道,

    “陆伯鸾不可疑吗?”

    安懋应道,

    “他是可疑。”

    顿了一顿,又接着道,

    “只是湛渊兄要他孤身赴京受审,岂不是等同于给了他‘清君侧’的借口?”

    谢珽微微一笑,

    “禹功兄未免把陆伯鸾看得也太高了些。”

    “且不说靖难勤王知易行难,单论禹功兄精心布控的襄京十八关,便不是他陆伯鸾能轻易染指的。”

    安懋侧回身,

    “纵使武冲关有天罗地网,也架不住里应外合啊。”

    谢珽一滞。

    安懋咳嗽了一声,又道,

    “再者,废太子已然过世,陆伯鸾一旦勤王成功,定会弑君篡位,夺了这顾氏江山。”

    谢珽笑了笑,又问道,

    “那若是勤王不成呢?”

    安懋淡淡道,

    “若是勤王不成,便是中原劻勷,山河国变。”

    谢珽又笑了一下,

    “禹功兄未免有些夸大其辞了罢?”

    “我为何要夸大其辞?”

    安懋反问道,

    “我大盛国力强大是不假,他陆伯鸾能征善战也是真,可近年以来朝廷频频对外开边用兵,北虏南蛮虽对我大盛畏惧日甚,但这兵部和户部的账目细则湛渊兄可曾留意着了?”

    谢珽不语。

    安懋又道,

    “一旦陆伯鸾起兵勤王,朝中定会党同伐异、分崩离析,倘或有胡族蛮兵乘虚而入,这大盛江山岂不危矣?”

    谢珽默然片刻,道,

    “陛下虽年幼,但也不是全无心肝之人,若是此时能听彭仁甫一言,知晓朝中除你安禹功之外,将有另一强敌悚然而起……”

    安懋不咸不淡地打断道,

    “家国本是一体,湛渊兄何来国危身安之说?”

    谢珽忍不住道,

    “我是为你不值!”

    “昔年先帝暴病而亡,又秘不发丧,短短一日内,又传太子逼宫未遂,被废伏诛,紧接着便是陛下扶灵而出,握玺为龙。”

    “这一连串的大事,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些老臣甚至连先帝的面都没见着,连诏书都是听礼官在太庙前草草宣读了事,其间颇多不合祖宗家法之处,如何能令人服气?”

    “若不是先帝对孝惠章皇后情深意笃,终生仅诞二子,当时一切已成定数,废太子一党又哪里肯吃这个哑巴亏?”

    “若不是你夙夜匪懈、在政清谨,对废太子党羽恩威并施,一手釜底抽薪、褫夺权柄,一手许以高官厚禄、荫及子孙,挽朝局于不倒,扶大厦于将倾,如今的陛下,何能高枕无忧、端坐于紫宸殿之上?”

    谢珽越说越气急,不觉连眼眶都红了一圈儿,

    “禹功,你我自小一处长大,你说我是意欲谋逆的废太子一党也好,说我是私智招祸的小人也罢,我都不与你生气。”

    “我只求你快睁开眼,好好地看一看当下时局,如今幼主废弱,朝中独你一人只手遮天,废太子一党本就蠢蠢欲动,再加上先帝老臣与你私怨横生,这才借着鬼母应誓一事一齐发难。”

    他拍着膝上的卷宗长叹,

    “你难道看不出,这鬼母索命,是有人借着陛下的‘卧榻之侧’来索你的命啊!”

    安懋低了下头,对着炉中湿淋淋的茶叶与香灰的混合物道,

    “我既不愿御榻酣睡,何人能索了我的命去?”

    谢珽冷笑道,

    “佛鬼取凡命,完璧归赵去。”

    “禹功,你难道就不疑心,那日陛下于四夷殿中的种种举动,实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与陆伯鸾里应外合后的有意为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