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朝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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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长明寺

    大虢封帝三年,四月二日。

    蓝玉都安详地沉睡在夜幕里。

    七天之前的动乱给这座城市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半段主街整整三日都禁止百姓通行,第一日有人见到上百具尸体被装在马车上,秘密从主街运到城外。雇来清扫的工人白天黑夜连轴转,却依旧洗不净古砖上淤积的鲜血。

    从北方进城的牧民传来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说在城外三里左右发现了大量马蹄的痕迹。春季本是草原长草的时节,以恢复在暗无天日的冬季里消耗的生气,整片西辽草原都呈现出翠色欲滴的景象。然而,在那方圆一里的区域内,草原像是翻了一个面,满眼都是土黄色。枯败的草屑夹在满目疮痍的草皮中,埋在土里的草根尽数裸露出来,只有几撮小草东倒西歪地立着,草尖却已然泛黄。

    虽然国君说那是被雷声惊动的马群踩的,人们仍然心怀畏惧地猜想着是否有他国势力暗中兵变,都告诫家中小孩近日不要乱出门。更有些男人们暗暗在家里磨起刀来。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主街解封当日清晨,一篇讣告雪花般飞遍了蓝玉都的大街小巷。人们奔走相告,痛哭流涕,城内哀鸣阵阵。有人甚至自发地走上街头,穿上洁白的丧服,为逝者哀惜祈福,真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满城皆是白色。

    因为,西辽之公子,白蕙王姜泽,死了。

    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天,蓝玉都仍然笼罩在一股悲哀的气氛中。

    夜深了,长明寺的高塔上,藏青色牧袍的老人沉默地眺望着这座城市,眼底倒影着城里的灯火,衣摆在风中翻飞。

    贾略从他身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长拜,“岳公,该就寝了。”

    “寡人还想再看一会儿。”老人低声说,白发轻轻地飘动。

    “夜半风大,又是倒春寒的时候,岳公还是注意下身体吧。”

    老人轻咳了两声,“寡人已经快死了,再如何,也不过是早些死和晚些死的区别。”

    贾略沉默了半晌,叫侍从取来一件狐皮雪袄,默默地为老人披上,站在他的身边。

    两人一起俯瞰蓝玉都。

    “贾略,你说……寡人这些年是否错了?”

    “错了?”

    “这些天,寡人想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不管是废长之乱,还是攻伐北狄,不管是夏辽之争,还是杨城之殇,寡人的手上沾了太多太多鲜血了。这其中,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有罪之人,又有多少人,是无辜的人呢?”

    “岳公,人力有时尽,若是太过于考虑旁人的处境,反而会限制住自己的脚步。这本是无解的问题。”

    “人力有时尽……吗?”老人疲惫地微笑着,“难道贾略你是要让寡人向草原神认输吗?”

    贾略俯首。

    “你知道吗?贾略。寡人最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寡人的母亲,有大夏长乐街的景象,还有……那个陪在寡人身边的女孩子。梦里的寡人在笑,笑得很开心很开心,因为寡人一生最爱的人都在身边。然后寡人醒了,忆起梦的内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老人叹气,“真的,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岳公为何不开心?你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你我都知道这是用什么换来的。”老人转头盯着贾略,目光深得像是大海。贾略心里一动,低头避开老人的视线。

    “你感觉得到吗?贾略?那些背负在寡人背上的东西。”老人仰望夜幕,一轮皎月孤单地悬着,“是人命啊,数以万计的人命啊。有这样的东西压在身上,无时无刻灼烧着你的灵魂,贾略你真的笑得出来吗?你真的能确定,我们杀的每一个人,都有意义吗?”

    “岳公,你本是一个善良的人。”

    “对,在所有的事情发生之前,寡人本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寡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老人颤抖地问,“贾略,寡人真的错了吗?”

    贾略一愣,忽然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咳声,连忙递上银碗,把从老人嘴里流下的黑血接住,低声劝道,“回去吧,岳公。”

    老人摇了摇头,“寡人还有事要问你。蓝玉都怎么样了?”

    “很不好。”贾略直言,“岳公知道宁山王在百姓中的口碑。当他们听说是宁山王杀掉白蕙王的时候,都愤慨不已。宁山府门前尽是拿石子划出的刻痕。酒肆里谩骂不断,更流传着十几首暗讽宁山王的反诗。甚至有人朝着宁山王的马车丢菜叶,丢鸡蛋。这是长期积压的民怨以白蕙王的死为契机而爆发了。”

    “姜擎呢?”

    “宁山卫和辕山军在七日前的战斗中死伤殆尽,宁山王在城中的根基被毁,虽然有从城外归来的宁山卫进行战力补充,但势力依然虚弱到不堪一击。还有他的名声实在太差,百姓接连不断地反抗,宁山卫始终镇压不下去。”贾略眯起眼,“相反……虽然白蕙王身死,白蕙卫却并未受到重创,只是因为群龙无首,而一直没有动作罢了。”

    “寡人知道你想说什么。”老人长叹,“看来姜擎要牢牢地坐在这王储之位上,是万分艰难啊。就算寡人出动重煭卫帮忙也没有用,这是他自己先前造的孽啊。但是贾略,既然他最后杀掉姜泽活了下来,国君就只能是他,寡人别无二选。”

    “是。”

    “更何况,真正的危机还没有到来。”老人看着在点点灯光在墨色楼阁的遮掩间闪烁着,还有微弱的人声传来,耷拉着眼倚靠在栏杆上,幽幽地说,

    “寡人死后,不知这样的景象还能保持多久呢?”

    ***

    “老头你找我?”衣衫不整的少年急吼吼地从楼梯口露出头来。

    贾略无言地离去,临行前看了少年一眼。

    “对啊我找你。”老人笑了笑,拍拍身边的木栏,“来,到这儿来。”

    “有什么急事么?”穆凉皱着眉,很不耐烦的样子,“刚刚才躺下,就派人来传唤我。乐嫣以为又是什么危险的事情,还死死摁住我不让走呢。有什么事快说,免得她担心,回去之后又捉着我训个不停。”

    老人侧眼看着少年趴在栏上,一双黑眸安静地注视着城市,像是一只休憩中的小野兽。

    “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呢。”老人失笑。

    “是的。”穆凉点头,“我都想好了,以后我要娶她。”

    “娶……她?”老人一怔,大笑起来,笑声响彻整个夜空。

    “喂,我知道这很麻烦,但你也没必要这么嘲笑我啊。”穆凉大黑脸,气得牙痒痒,有转身就走的冲动。

    “没有,我只是想起来,曾经有某个时间,我跟你很像。”老人笑够了,用发哑的嗓音说。

    “切。”穆凉撇嘴。

    老人也不气,只是悠悠地,“你可要听好了,现在我跟你说的,这天下知道的人,恐怕不超过两手之数。”

    “嗯嗯嗯,我听着我听着。”穆凉偏过头。

    “你应该知道我原来的身份吧。大夏的长子,阙焜,父王是大夏昭怀公。昭怀公是他的谥号,在他活着的时候,人们叫他明公。”

    “我听乐嫣说过,他是个打仗很厉害的国君。”

    “岂止很厉害。”老人冷笑,“北狄共有三十六部,几十万的游骑兵。这种高机动性的游牧兵种一直是大夏北部的大害。历代大夏国君总是被骚扰得焦头烂额。他在位的时候,由于北狄圣女的出现,北狄三十六部空前团结,一起攻打大夏。然而他仅凭一国之力,就击退北狄三十六部进攻,甚至出兵讨伐北狄,逼得北狄圣女被迫与他联姻。”

    “他一定是个出色的武者。”

    “不,他是一个蠢货!”老人目光狠厉地一闪。

    “哦……”

    “因为他,我和我的母亲在宫里活得卑躬屈膝,处处遭人排挤,身旁的下人又全是其它妃子的眼线,真的很辛苦。我小时候还是个笨手笨脚担惊受怕的性子,母亲又不能一只呆在我身边,所以她帮我物色了一个心灵手巧的丫鬟,叫做子沐,我的生活才稍稍好了些……”

    “等等,你哪里担惊受怕了?我可不信。”穆凉怀疑地看着老人。

    “人长大之前与长大之后的差别,几乎可以说是换了一个人。”老人耸耸肩,“当时我还小

    ,只把子沐当成了一个知心朋友,但她总是帮助我,护着我,等我再长大了些,我就喜欢上了她……”

    “红殇轩的伙计说了,这是宫里少爷常有的事。在没有人提亲之前,早早地就跟家中的丫鬟们鸾颠凤倒,关系是一团乱麻。”

    “别打岔。”老人青筋一冒。

    老人见穆凉知趣地不再说话了,才继续道,“我跟我的母亲提起了这件事,但她面有难色。她告诉我,我们两之间的地位差距太大,若是真娶了她,双方的生活都会徒填很多负担。当夜我偷偷溜出宫里,坐在天都的房檐上哭。但子沐找到了我,问我怎么了。我红着脸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沉默了一段时间,说,殿下位高权重,子沐不过一介丫鬟,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厚爱?但在今后的日子,子沐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殿下不必这么伤心了。

    “她很好。”穆凉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暗暗发誓,今后我一定要娶她。一个女孩最灿烂的岁月就只有几年,我不愿她在这几年里只站在我的身后做陪衬。我要让她站在我身边。我要抓住她的手,昂首挺胸地告诉宫里的人,告诉天下,她子沐,是我阙焜的正妻。”老人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好像有那么一瞬又变回了那个单纯而又执着的少年。

    “后来呢?”

    “后来啊,我的母亲病了,是子沐陪着我冒着大雪请来了太医。再后来,母亲去世了,也是子沐陪我料理后事,陪我哭了一整夜。我要复仇,杀掉父亲的时候,还是子沐抓住我的手,拼命地规劝我不能这样,先保命要紧。最后……我失败了。我被逐出大夏,前途只有凶险。”老人嘴角抬了抬,却没有笑出来,“子沐要跟着我走,我拒绝了。接下来的日子,我连自己是否能活着都不知道,更别说还要分心保护她了。她执拗地为我收拾行李,不停地问我做饭你会吗,针线你会吗,医术你会吗,问着问着就大哭起来。当夜我悄悄地走了,给她留了三千夏铢。”

    “再也没见面了?”穆凉挠挠头,有些不甘地说,“你当上国君之后,就把她接回来啊。”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亲了,嫁给了一位大夏的富商。”老人轻轻地说,“我曾经立誓要让她站在我身边,可没想到,这天下的史书中,没有一本提及她的名字。”

    穆凉咬牙切齿,“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神明了。如果神明敢这么玩我和乐嫣,别说推翻了,我还要大嘴巴扇死他们。”

    老人笑了笑,又转头俯望着蓝玉都。这座完全拿天都为模板而复刻的城市有着不逊于正品的繁华。红殇轩的乐声远远的,街上灯火阑珊。可老人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悠然地喃喃着早年间说的话,“忆你三十年,缺之一物,便终是虚妄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