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朝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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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最后一日(一)

    一晃眼一月过去。

    古祁玛雪山冰雪消融,南方的春风像是为雪白的草原翻了个面,一眨眼的功夫,茵茵绿草争先从土里钻出,发着纤细的芽,有些都有小腿高了。漫山遍野都开着不知名的小花,放眼望去,像是女孩舞动的缤纷裙摆,变幻出梦般的色泽。微风带着青草的律动,携着暖暖的花香,一直传到了远方。

    瓦蓝的天空突然掠过一线浅棕色的影子,那是终于熬过了寒冬的秃鹫。这个猎手的翼展超过一丈,乘风折转一大圈,雄心勃勃地俯视着浩瀚的草原,像是位孤高的将军。

    “敖汉爷爷,快看!”

    雪鹰旗下,一道轻脆的声音说。那是个缩在月白色斗篷里的孩子,骑着一匹枣色的骏马。孩子松开了马嚼子,任由这匹纯种草原马悠悠地踱着步子。

    孩子身后的山坡上伫立着一骑。老人披着兽皮袄子,手执河赭木制的鹰头权杖,抬头眺望着天空,捋着胡须说,“应该是从天断山脉飞来的吧。”

    “天断山脉?很远吗?”

    老人思索了片刻,说,“从这里来算的话,少说也有两三百里,说不定还更远些。”

    “两三百里?”女孩瞪大淡棕色的眸子,“有这么远吗?”

    “当然很远了。”老人笑着说,“阿祺娅,你要知道,草原很大很大。就算是我,用足迹丈量过的距离,跟草原比起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西辽的那位爷爷对我说,草原宽广无边,天下更是宽广无边。天下难道比草原还大吗?”孩子天真地问。

    “阿祺娅,这世上不是只有草原的。就算骑上最快的千里马,不眠不休地跑上一辈子,也看不到尽头。天断山脉往东,是燕国的领地,那里常年大雪纷飞,被世人称为雪境。燕国再往东,便是煌国与商国,都是尚武轻文的诸侯国。若是商国再往东,就是大海了,那是真正无边无垠的领域。”

    “大海?”阿祺娅眨眨眼,“看来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啊。”

    老人微笑地看着沉思的女孩。

    “既然这么大,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战争呢?”阿祺娅低下头,轻抚着骏马刚硬的鬃毛,静静地说。

    老人倏地愣住了。

    “敖汉爷爷,我不是怯战。你曾经教导我的话,我依然记在心里。我们这些流着草原血脉的人,都是战士。草原就是一个众生的战场。我们生在战场上,也要死在战场上。阿祺娅随时都可以为草原去死。”阿祺娅呆呆地,“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打仗。明明每个人都活得很艰难,为什么还要拿刀指向别人?”

    老人策马默默地来到阿祺娅的身前,伸手将女孩的兜帽往下拉了拉,看着女孩小麦色的侧脸,轻声说,“很多时候,人们是

    无可奈何的。”

    “难道这一次也是无可奈何吗?”阿祺娅抬起双眼,盯着老人,“难道我们横犽部一定要杀掉西辽的那个爷爷吗?”

    对着这双澄澈的眸子,老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逃避似的侧过头,“草原原本就属于我们北狄。就算西辽的统治再如何的辉煌,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侵略者的事实。我们是要拿回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他在横犽部危难之际赠予了我们一大片南方草原,无数粮食与衣服,还有许多许多辽铢。是他救了我们横犽部,如今我们却转身要杀他。”阿祺娅说。

    老人默然。

    “主君,所有藩王的消息都来了。横犽部两万人,北狄外援四千人已尽数赶至周边地带。今夜,将会合围蓝玉都。”一骑赶到两人身旁,黑龙枪斜斜地从马旁探出头来,少年褐色的瞳孔里燃烧着熊熊战火。

    “辛苦你了,木维。”老人说。

    少年一抱拳,驾马退去,天光照在他精铜铠甲的表面,光芒迅速地闪变着。

    “终于要开战了吗?”阿祺娅看着少年的背影,愣愣地说。

    “阿祺娅,这就是人心险恶啊。我们别无选择。”老人拍了拍女孩的头,仰望天空,一线铁灰色的云从远方推来,像是滚滚的狼烟。

    ***

    仲春的阳光嬉笑着照进小院子里,在石砖上洒下斑斓的影子。银雀儿在屋檐那边叽叽喳喳地叫,银羽在阳光下轻快地翻飞着。

    “快来!快来!”亓燕慌慌张张地从宅子里跑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把大米,洒在了石桌上。

    银雀们先是一惊,齐齐四散而去。亓燕呆了一下,又见到它们争先恐后地飞了回来,一窝蜂地挤到桌面啄米吃。有些被挤得没了位置,便气恼地扑腾着翅膀站在同伴的身上,顿时爆发了激烈的争抢,米粒飞洒,鸟鸣不断,好一阵鸡飞狗跳。还有一只趁乱立在亓燕的头顶,瞪大乌黑的眼珠子,歪着脑袋,疑惑地盯着这个善意的人类小不点。

    院子里传来女孩咯吱咯吱的笑声。

    灶房里的两人也听到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往屋外看了一眼,撇嘴笑了笑,又马上埋头干着各自的事。

    “把葱切末。”女人自顾自地翻炒着羊肉,随手将一竹篓青翠的小葱丢到男人面前,竹篓落下时触到桌角,剧烈地晃了晃。

    男人眼疾手快地在竹篓翻倒的瞬间接住,伸手抓起小葱,放在案板上,举起闪着油光的菜刀,笃笃笃笃地剁了起来。刹那间,灶房里只剩下雨点一般密集的闷响。刀声快且稳,男人定是用刀的好手。在那银灰色的刀影下,小葱寸寸碎裂,青末被刀带得翻飞,每一段的长宽都被控制得几乎完全

    相同。浪潮似的刀声停下的同时,一菜板的葱末也被切好了,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男人把葱末赶到一个木碗里,放到女人面前。

    女人转头一瞥,脸霎时就黑了,“谁让你全切了?”

    男人一愣,悻悻把碗收了回来,默默地看着满碗的葱末,不知该怎么办。

    “没点眼力劲!平时不下厨的吗?我一个草原女人做内陆菜都比你熟!”女人骂骂咧咧地抓了一把葱末,丢进锅里,撩起袖子猛颠了几下锅,火星翻腾,羊膻与油香四溢而出。

    “我是一国之公子,本就不会学厨灶之事。这切菜的功夫还是一个丫鬟偷偷教我的。”男人辩解道,“如果你让我切骨分肉的话,我或许能帮上忙。”

    “切骨分肉我不会吗?我不到十岁就会剥狼皮筒子了!”女人瞪了男人一眼。

    姜擎只是笑笑,转身往盆里舀了一瓢水,麻利地筛起野菜来。这些年他出兵围剿叛军时所遭遇到的狼袭,恐怕只会比女人多。可他懒得再说了,这女人的脾气他是常常领教。毕竟是救了自己一命的人,能让且让吧。

    “你的手没事了?”在热油沸腾的吵声中,夹杂着女人低低的声音。

    姜擎盯着盆里的野菜,挑出一片衰败的残叶,轻声说,“现在断骨已经接上了,活动并没有问题,甚至可以用力举起重物。但是否能够承受虎纹振的力道,还很难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受伤多久?能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算很快了。”女人少有地安慰了一句,可语气中还是带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疏离感。

    “那还真是托了你女儿的福。”姜擎轻笑着说,“她每日都在我床前奔来跑去,不管是拆布敷药,还是清理伤口,都做得很仔细。伤势一有异变还着急得打转。我好久都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了。”

    “哎哟,都是一国之公子了,宁山王难道还缺下人吗?我这半大丫头可真受不起这样的褒奖。”女人眉毛一竖,阴阳怪气地说道。

    姜擎无可奈何地摇头,也不想解释什么。

    爆炒羊肉出锅了。女人翻手几乎将锅扣在灰瓷菜盘上,羊肉带着热油一起滚到盘里,红油跳跃着洒了半张灶台,鲜辣与肉香混杂在一起,扑鼻而来,闻着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像出了一层粘乎的热汗。

    姜擎嗅了嗅,点评道,“你胡椒放多了,亓燕吃了会嫌辣。”

    “她是我女儿,我难道不明白她的口味?”女人操起锅铲狠敲锅面,叮叮当当震得脑袋发麻。

    “上次你这么说的时候,她就拉肚子了。”

    女人一愣,挂着汗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闷声哼哼地从姜擎手中抢过野菜,倒进另一口锅里,看来是要炒下一道菜了。姜擎一言不发,

    找到一张沾着油污的手帕,起身把灶台上溅落的辣油擦干净。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你的其它伤呢?”

    “刀伤愈合得差不多了,但腰部有一处迟迟未好,是被呼达颜的兽面重钺砍伤的。那柄重钺留下的伤口很奇怪,它的刃锋应是被特意制成奇诡的形状。一旦被砍中,创面大而深。如果他那一钺斩得再重些,我恐怕已经死了。就算如今已经过去了近两月,若是要我做些剧烈的动作,伤口还是有再次撕裂的危险。”姜擎平静地说。

    “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女人低声问。

    “不。我明日便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