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朝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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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烟花夜(二)

    “手工要么?彩凤结,十字绣,南燕花面绣?”丫头把装在篓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往亓葛眼前凑了凑,可她这冷冰冰的一张脸委实不是一个拉客的料,反而像是要强迫着把东西塞到客人的手里。

    “不要不要,滚滚滚!哪里来的臭丫头,一点教养也没有。”亓葛胖手挥得丫头满脸的风,又看向姜擎,准备把刚才想好的感天动地的话重新说出来,“主子,下官……”

    可丫头一把拽住亓葛,瞪着眼,用毫无起伏的音调说着,“很便宜的,一个才五块辽板,买了不亏。”

    “你这是在卖东西?”亓葛真的气乐了。

    丫头点点头。

    “你知道你这样根本卖不出去吗?走走走,要烦烦别人去。”亓葛想要挣脱丫头的手,可那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手却像是铁嵌一样,亓葛死活挣不开。

    丫头仔细想了想,说,“很便宜的,一个才五块辽板,买了不亏。”

    “你……只会说这句话吗?”亓葛欲哭无泪,抓起一把钱数也没数就丢进箩筐里,随便换了一个小玩意儿,“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多谢客官。”丫头鞠躬,退入人群中,不见了。

    “什么人啊……”亓葛嘀嘀咕咕,却看见姜擎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离开的方向,有些好奇,“怎么了主子?”

    “没什么。”姜擎摇了摇头,“走吧。”

    ***

    冷面的丫头挤出人群,来到街旁一个小摊子前,那里还有一个瘦小许多的女孩坐在木制矮凳上,裹着御寒的灰色斗篷,领子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小鹿一样明净的眸子给人看,正把全部心思放在手中的针线活上。她的身前设着一个简陋的摊子,却摆了许多精巧细致的女红。材料不算稀奇,但论起针线技法还真不是一般绣娘能比得上的。白娟中的绣品层次分明,着色典雅,线线缠绕往复,像是宣纸上浸染开的墨晕,透着股别样的细腻。一旁的绣花鞋也雅致,虽不是给贵族千金穿的,可上面的图案却比那些所谓的名家绣鞋还要栩栩如生些。

    可惜迎春节的人潮主要都是去看烟花的,所以倒没有多少的内行驻足欣赏,反而是流水一样的客人偶尔会停下买一些送给夫人或者儿女,生意半冷清不红火。

    “云衣回来啦。”女孩抬头看到归来的丫头,像是在笑,“怎么样?换到些钱了吗?”

    “碰到一个很有钱的客人。”云衣晃了晃满箩筐的辽铢,发出清脆的鸣响。她看了看四周,俯身将筐子藏在摊位下方,上前为女孩扯了扯斗篷,“主子注意些,免得着凉了,更别让旁人看到你的全貌,以防留下祸端。”

    “云衣唠叨了。”女孩低下头,睁大眼睛盯着

    手里的绢素,正要下针,却发现先前一处走针的失误,低低地嗫嚅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拆线重绣。

    过了一会儿,云衣又说,“主子别老这么拘着自己,近几日为了这些针线活成天到晚都坐在椅子上,还是休息一下,万一害了脖子就不好了。”

    “也就忙迎春节的这几天啦,也是为了之后做准备嘛。现在多赚些钱,以后离开蓝玉都了,也会轻松很多。”女孩笑笑,把绣好的白绢举在空中瞧了瞧,起身轻轻地放在摊子上,然后小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像是小鹿用舌尖梳理着身上浅棕色的绒毛。

    女孩看向脚旁的另一只箩筐,里面装着的都是未完成的绣品,还有一些编结用的五彩麻绳。她弯下腰,伸手进去翻翻捡捡,拨开最上一层后,却见到一抹灰色从色彩缤纷的布帛里漏出了一角。女孩发红的指尖颤了颤,有些犹豫地捏着那一角灰色,慢慢地从布堆里拉了出来。展开之后,是一件织了大半的灰衣裳,远不比其它的手艺好看,但用的是最柔顺最耐脏的面料。

    女孩摩挲着灰衣裳,眼里仿佛倒影着什么,许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两三位客人的伫临打断了她的深思。

    “一共七块辽板。”

    交易意外地很成功,没有讨价还价。客人中有位懂行的,此时捧着绢素一脸赚到了的表情。

    女孩接过铜黄色的钱币,攥在手心,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余温。她愣愣地坐下,想到以前曾有一个人把在红殇轩辛辛苦苦跑堂赚来的所有钱都交给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虽然掌柜的故意克扣了他的工钱,导致统共就可怜的两块辽板。但这两块辽板所带有的温度,却远比这七块炙热得多。

    “主子,那个人已经离开了,现在甚至出了草原也说不定。对于这个不忠不良的家伙,你还是尽快忘了吧。”云衣很快看出女孩在想什么,皱起了眉。其实这根本不需要什么察言观色的能力。自从少年走后,除了刺绣与编绳的时候,女孩的脑子里就总是他。晚上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很多遍。这种时候云衣只能默默地站在床边,看着女孩虾米一样蜷缩起来颤抖着的背影,觉得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女孩吹垮。

    云衣担心女孩会一直木讷下去。这样回到燕国怎么行?

    女孩没有回答,拾起灰衣裳,铺平放在腿上,沉默地织了起来,每一针每一线都很用心,就算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单衣。

    “主子,那种来历不明,嗜杀成性的人就算死了,也与主子毫无关联啊。主子是燕国最后的皇室血脉,你与他,本就不应该有太多交际。”

    还是没有回应。

    “主子……”

    “云衣。”女孩蹙眉,声调稍稍严厉了些。

    “云衣

    失言了。”云衣微微俯下身子。

    “穆凉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如果他嗜杀的话,我绝不会跟他走在一起。说到底,是我逼他握起刀剑的。”女孩放下针线,平静地说。

    “这不是主子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女孩看向云衣,用那种很明澈的目光,让云衣没有丝毫反驳的欲望,“毁掉穆凉村子的,是来追杀我的人。就是由于我逃到了那里,才让它成了一座废墟。我在井下听到潮水般的砍杀声与惨叫声,我真的很想冲出枯井大声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公主,快放过村子里的人,不要再杀下去了。可我终究没有勇气迈出一步。然后他跳到了井里,浑身血污……他眼里的绝望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在燕国,你们叫我雪阳公主,因为我总是私放公粮,偷减赋税。你们认为我拯救了成千上万人。可你们根本错了。”

    女孩自嘲地笑笑,“我其实连一个人也拯救不了。”

    “主子,不要再说了。他们只是……”

    “只是我夺回王权必要的牺牲?”女孩盯着云衣,“你是想这么说吗?”

    云衣在这一瞬失了声。

    “小时候,父王总跟我说,王权是毒,最毒人心。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女孩叹了口气。

    云衣低下头,紧抿着嘴。

    从过去女孩就是这样,总是把很多东西都背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活得很累很累。

    “主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钱也赚够了。”云衣说。

    “我能回哪去啊,家都没了。”女孩喃喃。

    她觉得很冷,真的很冷。冷到血液都快冻结了。以往这个时候,总会有个人把外衣披到她的身上,或者紧紧地拥住她。可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是她自己赶走了他。

    “蠢驴,你现在在哪里啊。”女孩仰望夜空,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我真的好想你。”

    ***

    城东,宁山卫府邸。

    这座漆黑的院子一如那个黑眸的男人,仅仅是远观,都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冰寒。在深深的夜色下,围墙上凸起的古铜色檐角像是野兽的爪牙,向外界捍卫自己的领地。门口守着两个黑甲的身影,一动不动,像是两尊青面石狮,若有若无地吐出狰狞的血气。没有一个西辽百姓想要在散步的时候无意踏入这片区域,更别说在祥瑞的除夕之夜。宅邸前的整条街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低迷的风声游荡,几只灯笼败叶一般躺在地上。

    院子里有七八座房子,隐隐有朦胧的灯光从窗格照出来。迎春节期间,宁山卫的驻守只剩下一成,其余九成都放假与亲人团聚了。留下的尽是最精锐的战力,时时刻刻警惕着城内或城外的局势,一有变化,便立即

    集结宁山卫,等待宁山王的指挥。

    可以说,这里是西辽除了皇宫之外守备最森严的地方之一。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宁山府门前,黑甲护卫眼神一厉,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另一人上前一步,将斩杀多人的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大人,饶、饶命啊……我、我是外来的浪人,不知长乐街该如何走,才无意间来到此地的,还请两位大人放过我吧……”那人直哆嗦。

    护卫对视一眼,指了指长乐街的方向,就把他放走了。

    这里又化作一片死寂。

    宅邸四周隐隐有黑影耸动着,像是深海之下的暗潮,携着死亡般阴诡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向不知情的桅船袭去。

    “赵大人,手下的人都探明了,岚风的情报并没有错,宁山府上真的只有不足一百人。前厅的灯是亮着的,应是稽壑将军在批注公文。”一个黑影迅速来到披着轻甲的为首者面前,小声地说。

    “如此甚好。”为首者点点头,回望身后,人头攒动几乎不差于长乐街人潮的密度,但唯一的区别是这支队伍安静得像是影子,只听得彼此压抑的呼吸声。但那一双双瞳孔却像是炭火一般熊熊燃烧着。

    “都准备好了吗?”轻甲的人,也就是白蕙卫御部总管轻声问道。这句问话被黑影们依次传到了队伍的各部里。

    “回大人,万事皆备。”很快,最壮硕的黑影走上前来。

    “那就好。吩咐下去,这次的袭击必要杀尽所有的宁山卫,一个都不要留,也不要让半点风声走漏。”轻甲的人凝望着沉默的宁山府,眼中似乎也有一把烈火悄然燃起,“现在就等戌时的钟声了。”

    “是。”

    话音落下不久,浩荡的钟声就从城郊传来,仿佛撕裂一大片夜空。所有人都齐齐地向钟声的方向看去。是城郊长明寺的那口古老的铜钟,钟面刻着洪荒年间最惨烈的战役,自百年前就开始震响,时至今日,声音依然洪亮悠长。一敲之下,便能响彻半个蓝玉都,像是唤醒了一个沉睡的巨人。

    当年,岳公花了无数商贾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从内陆的一家寺院里买到,生生跑死了上百匹烈马,才运到蓝玉都。这也成了蓝玉都最传世的标志之一。而当下,这朝天怒吼一般的钟声,也为黑夜里的袭击提供了最完美的隐蔽。

    白蕙卫御部总管根本不需要发令,队伍就闪电般地行动起来。

    两道机括声隐藏在钟声之下,箭矢穿透了护卫们的喉咙,他们捂着喷血的喉咙软软倒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化作两具渐冷的尸体。

    轻甲的人静静地拔出腰间厚重的宽剑,漠然指向宁山府豁开的大门,“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