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朝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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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烟花夜(一)

    “我说掌柜的,你这就忒不地道了。这龙血玉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前些年在靖国还出现了千古难遇的最上品,才叫做‘龙啼血’。三个富贾凑合着一堆倾家荡产才买下那么一小块,扬言谁要是敢打这块玉的注意,谁就是整个靖国邸店的敌人,一辈子也别想安生地经商!事情闹得靖国公也专门送了块牌匾给他们。可就你这块玉的成色,红得跟铁锈一样,叫它龙血玉都不好说,还敢妄称龙啼血?张口就要一千辽铢?我都替你臊得慌!”

    “这位客官!我都说了这块玉是专门从靖国运来的,路上雨打风霜颠簸了些,所以色泽才显得黯淡了。可如果你买回去,先拿温水泡个一个时辰,日日清晨净手后细细抚摸,又在夜晚将其乘在院里吸收天地之精气,不出两个月,必会显出纯粹的绯红色来。你看看,这对人都有韬光养晦一说呢,更别提比人更灵的玉了……”

    “你放屁!”亓葛梗起脖子,硬是逼出好几条夸张的青筋,捏起拳头咚咚咚地敲桌板,“若这样真能养出玉的成色,那每块玉岂不是都可以吹上天价?!你这话骗那些不懂行的外地人还成,骗我绝对不管用!”

    “看客官也是行里人,我就特地做个优惠,四百五十辽铢,怎么样?”掌柜的见自己碰见硬茬,便鸡贼地越过争论的环节,直接开始讲价。

    “哼!”亓葛拱起鼻孔狠狠地喷出两股热气,好像脑袋里烧了一锅开水,急需把蒸汽给放出来,“四百五十辽铢?也亏你张得开口?依我看,最多三百!”

    “三百?客官,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你这价格也忒低了些……”掌柜为难地看向别处。

    “我还不晓得你们?这一块玉算是人工雕琢运费最多两百五十辽铢,让你赚五十也不亏本,少来蒙我!”

    “这……”

    “卖不卖?不卖我走了!我可是听说隔壁街那有真的龙血玉,卖的还不见得比你这劣等货贵多少!”亓葛根本没给掌柜考虑的时间,转身一甩袖子就要走。

    “客官且慢!”掌柜脸色大变,虎扑上前一把拽住亓葛,乍看下去这动作颇有壮士套狼的豪情。

    “三百五!不能少了!”掌柜声嘶力竭,想要做着最后的挣扎。

    “三百二,就这么多!钱袋也送你了!不要拉倒!”亓葛把早就点好的钱袋丢到桌上,从掌柜的手里抢过血色的玉石,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掌柜愣愣地捧着钱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玉虽不是鼎鼎大名的龙啼血,但也真是正牌的龙血玉,可在刚才那个胖子的口中怎么变成劣等货了?还有这钱袋里的三百二十辽铢脏得跟煤球一样,是放了多久的陈币啊!

    掌柜大急,赶快叫铺里的人喊住刚才那位

    客人,可叫去的人很快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今日是烟花夜啊,街上的人流跟决堤的洪水一样,就算是九尺男儿也会被淹没干净,更别说一个圆圆滚滚的胖子了。

    掌柜的脸越来越白,最后竟是变成了乌青色,死死攥着钱袋哭嚎一声,“作孽啊!”

    ***

    “怎么样?主子意下如何啊?”亓葛瞧着姜擎拿着美玉惊奇的样子,颇为得意,“要说刚才杀价那一手,下官可是苦练多年才有所小成。那些商人都贼溜得很,一个个儿都坐地起价,不过他们可诓不了下官,下官眼睛明得很呢。”

    “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姜擎摸着玉的温润,把它放在灯火下端详,柔和的烛光透过龙血玉后竟是化成了古艳的红芒,像是一颗燃烧的星辰。他看得新奇,嘴角微微翘起。

    “下官就说吧,这龙血玉好歹也是天下的名玉,好多贵人求遍诸地都不得所获,这次竟真让我们撞见了,掌柜人还木了些,实在是碰了天大的好运。”亓葛摇头晃脑,“要说这龙血玉啊,保养起来可废功夫了……”

    “我说的是你。”姜擎打断了夹在亓葛嘴里蓄势待发的长篇大论,玩味地看向这个胆小如鼠的属下,“是你让我大开眼界。”

    “下官怎么了?是说错什么话了?如有疏漏不敬,还请主子指出来。”亓葛骤然紧张起来,浑身缩了缩,像是只受惊的巨型兔子。

    “你什么也没做错。”姜擎笑着摇头,举起龙血玉,翻来覆去地看着,“虽然我不太懂玉石,但这块玉,我很满意。她也会很喜欢吧。”

    “主子满意就好。”亓葛嘟囔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了,跟随着沸沸扬扬的人潮在长乐街上慢悠悠地晃荡着,不远处的食铺飘来红锅羊肉的鲜辣味,闻着就油然而生一股舒服的暖意。

    可亓葛又烦恼起来,迎春节除夕夜,两人结伴出行,本应休闲地聊起家常。可自己身旁这位是谁?宁山王啊。就着这一幅漠然的面孔,还有那双渗人的黑眸,谁能满不在乎地说着闲话?说军法武技还差不多。但迎春节说话最忌“死”和“杀”这两个字眼,亓葛又怕惹上晦气影响自己的仕途和女儿的前途,只好一声不吭地埋头走着。两人头上好像压着一大片厚重的黑云,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好久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了。”似是无意间的一阵风,姜擎的喃喃声传入耳里。

    亓葛总算觉得气氛好受了些,抬头看着姜擎,“主子不常逛长乐街么?”

    话一说完,亓葛就想扇自己耳巴子。宁山王何许人也?好说歹说也是王储之位的继承人之一。每日处理的事务绝不见得少,怎么可能有闲情来逛街

    ?自己这话好像是在暗斥宁山王荒淫无度,不理朝政。

    “以前常来,但不是为了逛着玩儿。”姜擎摇头,黑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颤动。

    “那主子来街上做什么?”亓葛好奇。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母亲不知是谁,父亲又不管我。朝臣们拿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我也不像弟弟有教书的先生。而寝宫里又只剩下几个处处刁难我的下人。他们从来没有清洗过脏衣,打理过庭院,有时甚至连饭也不给我做。所以我根本不想在寝宫多呆,那里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座十丈长宽的牢狱。我肚子饿的时候经常溜出寝宫,到街上来找吃的,还会站在别人的房檐上低着头走,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过一夜。有时还会在宫外待个两天两夜,反正回宫之后也没人管我。这也让我对蓝玉都的大街小巷比贼还要熟悉些。”

    “那些下人真该死,下官恨不得活剥了他们的皮。”亓葛作咬牙切齿状。

    “算了,就算把刀交在你手上,你也多半下不了手。你就好好地躲在宅里管账记事吧,那才是适合你的工作。”姜擎笑。

    “……主子真明白下官。”

    “后来呢,我跟弟弟玩在了一起。那时只把他当做一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傻小孩儿,总是占他便宜抢他东西。说实话,我挺烦他,又不想甩掉他。从他身上抢来的东西在典当铺能换不少钱。那时候我真是个混账。”姜擎说,“可有一天他的母亲死了。好像是因为风寒什么的,我记不太清。我得知这个消息还是因为好奇为什么那日他没有来找我。我翻出了宫墙,避开护卫的耳目,潜进庙堂里,却发现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跪在草蒲上,很没面子地哭。国君夫人死后的第一个夜里,竟然一个大臣也没有来,国之公子孤单地跪着,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小狗。他哭得没完没了。我觉得他很可怜,又觉得他跟我其实挺像,都在一个巨大冰冷的囚笼之下,怎么也逃不掉。所以我走上前去陪他……从那之后,每夜翻墙到街上偷东西的人变成了两个。”

    “原来主子与白蕙王还有这样的往事。”

    “还没有完呢。几个月后,翻墙的队伍又从两人变成了三人。我的寝宫里新进了一个丫鬟,叫做庆儿,年龄只比我大一两岁。她对我很好,又帮我叠被子又帮我做饭,忍着其他下人的白眼还为我烧洗澡水。是她告诉我,我是一国之公子,私下的生活再怎么伤风败俗都无所谓,但站在人前的时候就应该仪表端正,免得让人说闲话。她教我看书认字,教我堂前礼仪,还陪我到街上玩乐。我当时就想,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混一辈子,就算不要这王储位也值。”姜擎无可奈何地笑,“可她是那些权臣的棋子啊,她与我亲近的

    唯一目的是要来杀我啊。当我发现她蓄意放火烧屋的时候,我并没有立刻阻止她。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到底是有多深的心机,才能一直装出那样亲切的姿态,好像随时要张开双臂拥抱我一样。很快我反应过来,尝试拉住她的手,但她挣开了,并用藏在袖里的短匕刺伤了我。火烧了起来,她想跑,但我追上了她,用力地,把刀捅进了她的背里。我只觉得那一刀以同样地力道捅在了我的心上。再后来,我的寝宫被火烧毁了,下人散尽了。我被父亲搬到了别处,从此再也没有上过街。”

    “这……”亓葛想哭了。这迎春节除夕夜忌说生死,本以为宁山王开口要聊聊某些不足为道的往事,打发打发时间,也算迎合街上这繁盛的场面。可谁晓得这往事血淋淋的简直句句不离生死,把他所能想到的禁语通通犯了个遍,实在是……一言难尽。

    “现在弟弟也成了我的敌人,有你能陪我,我觉得很开心。”姜擎捏了捏手中血块一样的玉,低声说。

    “下官……惶恐!”

    “没必要一惊一乍的。”姜擎笑笑,他这一年都没今夜笑得多,“我今后的王位还得靠你呢,当然还有稽壑将军。”

    “下官……”亓葛热泪盈眶,无数肺腑之言就要脱口而出。

    突然有人拉住了他,手劲还使得不小,亓葛一个气没喘上来倒把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他朝着那人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嚷着,“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动手动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