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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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如履薄冰

    唐七侍从指挥使唐秀左右多年,身兼亲兵、家仆二重角色,这唐姓便是唐秀为其冠上的。

    唐秀鉴唐七肝胆忠厚,且有几分应变之能,即下放唐七任卫所职务,以其为助臂,平日里唐七专事承办些由唐秀所授的私密事宜。

    日前唐秀临时出京公办,唐秀宝贝女儿唐姀的保卫任务就是由唐七一力承担的,唐秀对唐七的信宠,由此可见一斑。

    连日来,唐七心情颇为不豫。

    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唐姀小姐在老爷外出的节骨眼上遇袭,虽说祸事源起小姐私自出阁游玩,但门内有暗探潜伏、外泄了他二人行踪才是正经的根由,唐七的家长兼上司唐秀胸中忿恼非常,唐七自然感同身受。

    京城别业里起了家仆被人下药的风波,唐七受尚文诏连连鼓动,此刻是铁了心要借此事打开局面,将细作、暗探彻查到底。

    尚文诏向唐七建议,应该巧立个合情合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的名目,为即将展开的“内部审查工作”正名遮掩,防止深藏于“队伍内部的敌特”对“己方工作安排”有所察觉,继而影响缉捕。

    尚文诏提出的名目是“羽林卫各部腊月封闭作训,预练对凉虏军情探查诸事”。

    尚文诏的一系撺掇与建议都稳稳站在唐家立场,细细考量后才发出,唐七哪能分辨得出尚文诏另有图谋?

    唐七与尚文诏商议了一阵具体办法,便要只身前去内卫司衙门汇报工作,临走前告知尚文诏,唐秀大人已向缉事监提督公公递去了充尚文诏为羽林卫的文书,与其一并递上去的还有擢唐七为百总的升迁文件。

    羽林卫人事任免本该由天子亲领,怎奈陛下的案头堆积着一大堆悬而未决的军国要务,平日里精力基本放在批阅六部呈上的奏折,以及与宰相所领百官周旋等事上。

    于是乎,这芝麻绿豆般不值一提的百总人事任命,顺理成章由司礼监秉笔公公与缉事监提督太监来代劳了。

    唐七微扬嘴角,对尚文诏道:“多仰大人抬爱,这回两级连跳(跳过了从六品,试百总)哥哥亦是欢喜得紧。说起来,咱武人需要积功累绩,做些实在成绩才有得升,想来唐大人是将某的辛劳都看在眼里了,哥哥幸甚,幸甚呐...吾弟当勉之,日后当好生为大人效力,大人自不会亏待了咱们。”

    尚文诏闻言,立马半跪撑膝,尊敬道:“卑职谢过百总大人提点,定不负百总大人厚望,只求肝脑涂地,为指挥使大人、百总大人效犬马微劳。”

    六郎心中敞亮,礼数做全,俨然已经将唐七当作正儿八经的百总了。

    想来唐大人亲自递去文书,诸监的公公们与羽林卫人马皆系天家近臣,那是铁磁的同党同派、蛇鼠一窝,羽林卫前几任指挥使是经常的被朝臣骂作阉党鹰犬,提督公公们哪里有驳自己人面子,损至亲关系的道理?批准是一定的啦。

    尚文诏虽是初来乍到,雏客一员,但是在人情、官场的道道上,却颇有天赋,唐七升迁一节他心底自然通透得很,只不过尚文诏听着那勉励之辞,心中不是个滋味,晋王殿下他老人家,在书信里提过此类话,还称事毕论赏呢。

    “也不知哪边的赏格更值钱点?”尚文诏暗觉好笑。

    唐七搀扶尚文诏起身,微笑道:“吾弟哪来恁多虚礼,咱们兄弟连心,只消通力协作,勤勤恳恳,时刻将大人放在心中便是了...”

    唐七倒好,心中只知唐大人,不知还有朝廷百官、皇室宗亲、黎民百姓,对尚文诏提前喊他千总大人也不予阻拦,看来尚文诏这般作态,老唐心中还是很受用的...

    百总乃正六品武官,羽林卫系统的武官比之一般边军、卫所的同级官僚更加尊贵,只因一为京官,二不归大都督府管辖,那是正二八经的位卑权重,级别低能耐大。

    日后唐七行走在外,不管是京城地面,还是地方各省州县,只需亮出闪瞎人狗眼的素云银牌,子子孙孙们纳头便拜不说,该孝敬的孝敬、该打点的打点,巴结拉关系自是少不了的。

    几日前唐七送给尚文诏的牙牌,便是某个已过世属下的,牌上刻“缉事旗尉悬带”几字,那晚尚文诏三人喝多了酒晚归,遇到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士兵阻拦索贿,尚文诏将腰牌一亮,兵士们赔笑开道,手足打颤,莫敢再有半点为难行径...

    尚文诏心中暗暗摇头,羽林卫威风八面,晋王幕府亦是不差分毫,对于开了府的晋王殿下来说,封官赏爵只在大笔一挥间,那是多么随心所欲,直如他的皇帝老爹一般,尚文诏这典签一职是如何来的?半天不到就赏下来了...

    尚文诏与杨士奇、毛兴二人送唐七离去,大伙即有说有笑商量着如何干活,其实主要是尚文诏与杨士奇两人商量,毛兴不怎么插话提意见。

    三人都不敢自恃高位僭领头目,互以弟兄相称,办起事来效率也不错。

    尚文诏装模作样正襟危坐于大宅正厅,两名婢女与司阍被安排在了正厅边角屏风后,杨、毛二人对手下部曲教训道,厅中的大人乃是天策军要员,大家伙得好好认一认,日后护佑周全,最后由毛兴领着力士们逐次进来给婢女相认。

    力士们一个个进屋见过尚文诏,大家不知尚文诏级别,只好将礼数做全,又是拜又是跪的,尚文诏心道:“这帮家伙真是亏大发了,叫你们进来给人相认只不过是老子为了圆自己的说辞,这里面是绝对没有那送信那人的。”

    流程走完,尚文诏舒舒服服享受了一回上官的待遇,心情很是不错。婢女与司阍老头对三个管事的交待,这伙人里没有那个小校,于是三人便遣众力士该上值的上值,不上值的吃酒歇息,但不能出这宅子,三人也摆起一桌开始推杯换盏。

    “对了,毛兄弟,你字什么来着?”尚文诏笑眯眯问道。

    “某,某字,字...”

    “毛兴这狗才说话不顺溜,带着结巴,尚兄弟,哈哈,他起的字乃是子盛。”杨士奇替毛兴答来。

    尚文诏心中琢磨,原来这杨士奇不仅没念过书,亦没有长辈管教过,嘴上笑嘻嘻道:

    “杨兄,你这话可不大对头,兄弟我师门江陵那里,古时有位老先生说过,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咱们老祖宗的圣贤书里曾言,男子到了及冠的岁数,该当起字,毛兄子盛,保兴盈盛,这字可是起的大大的好。”

    杨士奇这矮胖子滑溜得紧,只道:“尚兄弟所言对极,杨某自小便是个没人管的,说来惭愧,如今磨盘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只会写杨士奇这三个大字,嘿嘿,尚兄弟有文化,替某起个字吧。”

    尚文诏闻言吃一惊,得知这人也是没人管教的,怪不得如此市侩滑溜,背景、经历当是与他相差仿佛,心中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只道:

    “兄弟没甚礼貌,想问一句,杨兄为何说自小没人管?”

    杨士奇嘬一口酒道,

    “嗨,某爹娘是军屯里的佃户,将某送去屯所上官家里,给主家少爷做保镖,后来主家调去边军里跟北虏见仗,吃了败仗爷俩全丢了性命,某也是那时候立了些功,将积蓄都打点给京城的老爷谋了份五城兵马司的差事,再往后便被七哥选进咱们羽林卫了。”

    尚文诏听罢举杯敬酒,心中思索盘算了一阵,长篇大论起来。

    尚文诏没有透露任何他自己的背景,只顺着杨士奇的话头,讲起自家弟弟妹妹的身世,自己如何与他们相遇,如何解救他们,那乃是比杨士奇更可怜更凄惨的经历,顺便说道两个小娃娃在京师人生地不熟,总得有人带着管吃管喝云云...

    毛兴听完“啊”的叫了一声,被尚文诏充分调动起了情绪,坑坑巴巴了半天,只问尚文诏的弟弟妹妹如今身在何处,自告奋勇要帮尚文诏将人接过来住。

    尚文诏得逞,心中满意,他心知晋王在自己家附近安了眼线,他尚文诏接到书信后自己不见踪影,却回去个羽林卫,那是极其不合适的,思量停当,便对毛兴道:

    “子盛兄,那便有劳你了,兄弟早就念着将我那弟弟、妹妹领来吃一顿好的了...”当即将师叔李谦的医馆地址告知毛兴,顺带没头没脑提醒毛兴道,去接人时注意不要暴露了羽林卫,更不要提天策府,以防有奸人拿住把柄。

    之后尚文诏从袖里掏出书信一封,这是他以山西老家话夹杂江陵方言写成的加密信件,尚文诏嘱托毛兴带去给医馆姓李的大夫,说那大夫正是替他弟弟治伤的医师。

    毛兴脸上微醺,大点其头,经杨士奇点头,眼下三个管事的全员同意他出去,子盛便出将宅门直奔城南医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