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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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八章 舍

这是姬容第一次走下大牢,为了楚飞。

而此时,距离他受伤不过三天——差不多是他刚能自己下地之时,他便匆忙赶了过来。只是……

只是很明显,有些人并不愿意领情。

“不知凤王迂尊来此,有什么要事?”说这句话的,是盘坐在牢中石**的楚飞。尽管已在牢中关了三天,但楚飞身上的衣服却依旧干净,没有丝毫被审讯动刑的痕迹。想来姬振羽虽不忿楚飞的所作所为,却依旧顾虑着姬容的感觉,不敢真正下什么狠手。

自知晓楚飞被关在大牢之后始终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姬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身边的人准备好座椅,服侍自己坐下后,才开口,也不是对楚飞,而是跟周围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吧。”

隔着一面铁栏杆,盘坐于石床的楚飞见了姬容的做派,唇角挑了挑,眼神越发冰冷而鄙夷。

多年的深宫生活,早练就了姬容的眼力。面对楚飞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遮掩的眼神,姬容又如何看不出楚飞心中所想?

只是,看出了楚飞所想又如何?

难道,他能告诉他,自己此时坐着,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委实已经站立不稳了?

爱一个人,可以爱上对方做的任何事。

而恨一个人,想来也能恨上对方所做的任何事了。

微闭了闭眼,姬容不着痕迹的按了一下胸口,这才开口:“这次的事是误会,我已经和振羽说清楚了,等过一会你就能出去。”

微微一笑,楚飞柔和了声音:“皇家的事,有什么不是误会?”

“不然你待如何?”姬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论身份,振羽是当朝八皇子;论亲疏,他更是能陪我至死的兄弟,而——”

——你呢?!

胸口蓦的一痛,姬容忍不住低低的咳嗽。

楚飞却是一怔——在他的印象中,姬容虽强迫自己留在他身边,却从来不曾对他疾言厉色,而此刻……

不过楚飞毕竟是楚飞,短短的一怔之后,他就笑道:“凤王既如此说了,那便是这样吧。”

明白听出对方话里的讽刺,姬容皱着眉,单手按住胸口,一时没有言语。一来是因为胸口的伤势,二来……

唇角微扯出一个弧度,姬容小心的调均呼吸后,还是开口——毕竟,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再次逃避。

而他,确实也逃避得够久了。逃避得……连他自己,都厌倦了。

“楚飞,我知道你恨我。”姬容缓缓道。一旦真正下定了决心,他便又是那雷厉风行的铁血帝王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得干干净净,楚飞冷冷的看着姬容,道:“凤王,您想说什么?”

避开楚飞的问题不答,姬容只说出了自己三天内所做的事情:“这两天吏部报上了各地的缺口,其中有一个县的县令病死任中……虽然以你当初龙虎状元的身份外放任一县令是委屈了些,但我想着你大概也不愿留在皇城进翰林,便做主给你报上去了,差不多两三日,你就该启程了。”

听着姬容的话,楚飞虽有些意动,但更多的却还是疑虑。

“我错了。”姬容突然说了一句,很轻很轻。

楚飞没有听清楚,但这并不妨碍——姬容已经豁然起身。

纵然今日姬容并没有穿多繁复多醒目的衣服,纵然今日姬容依旧脸色苍白气血两亏,然而,那站在这简陋的,肮脏的,乃至污秽之地的人,却依旧……

——长身玉立,雍容霸气。

“楚飞。”眼神中再不复往日缠绵温柔,姬容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斜指而下,“当初是我误了你的前程,你若要恨,便也随你。但日后你若敢动辉白和振羽……”

眼神一厉,姬容手臂挥下:“当如此椅!”

喀嚓一声,被劈成两半的椅子轰然倒地。

“就这样?”疏凰宫中,萧皇后啜了一口清茶,语气淡淡。

“母后可是觉得皇儿做得不好?”姬容问,言辞虽谦虚,但口吻里却无半点担忧彷徨之意。

定定的看了姬容一会,萧皇后脸上蓦的绽出一抹笑,恰似百花争放的艳丽,却又艳过百花争放。

“皇儿,你做的很好,这才是一国太子该有的魄力行止——到了今日,本宫才真正放心了。”

“皇儿让母后费心了。”欠了欠身,姬容道。

“换来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倒也是值得的。”淡淡一笑,萧皇后回答。接着,她微一沉吟,再次开口,“看你之前的行为,有些事,我本来不准备说……不过尚幸,你最终还是回了头。”

“请母后教诲。”姬容道。

“这些事你本也看得透,就是不想去看。”萧皇后说,“楚飞本宫是见过的,也算是一个漂亮人物。可惜太傲了,不过区区一个尚书之子,本宫观他神色,竟比正正经经出身的皇子还矜持三分……这样的个性,不成的。”

萧皇后的声音,似泠泠流水,透着一股凉意,不剧烈,却缠绵着直至人的心底。

“这种人,头仰得够高,高得看不见人对他的好;眼睛又盯得够窄,窄得能把别人对他的坏牢记一辈子……容儿,你开头便错了,若还是执意跟他过下去,迟早毁了——不是你受不了毁了他,就是他受不了毁了你。”

呼吸一窒,姬容眼前再次浮现那宛如梦魇,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昨日。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本宫也不多说这些。”展颜一笑,萧皇后道,“只是皇儿,你需记得,你是大羽国二十三代皇帝的嫡子,是大羽国告了太庙的储君,你的心,当放在朝堂,当放在天下,而非落在闺阁那方寸之间的小情小意之上——男儿生于世,正当金戈铁马畅意中,指点江山谈笑间!而之前,你几次三番不顾身份为那楚飞涉险,却对得起谁?!若再有下一次,不须你父皇下旨,本宫自去太庙告了先主,剥去了你储君的身份!”

说到最后几句,萧皇后眼神凛冽,不怒自威。

静静站立,姬容细细体会着萧皇后的话,半晌才弯腰:“皇儿谢母后教诲。”

萧皇后一怔,不由笑:“皇儿,你变了。”

姬容顿住,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对着他坐在榻上的萧皇后眼底浮现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容儿,母后到底老了,日后的路,你自己要担心些。这条路,虽然能通向无人企及的辉煌,却也能坠入那最深最深的地狱。一旦失足,便再难挽回……皇儿,母后不瞒你,在初见你和楚飞时,我就在恨他——那种人,受不得半点委屈,只会把你往死路上带……”萧皇后轻声细语,此时,她也如天下最普通的母亲一般,只淳淳教诲着自己的孩子。

姬容沉默的听着。在他面前,萧皇后正直白的说着楚飞的不是,然而此时,姬容却发现,自己再也气不起来——不止不气,姬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随着萧皇后的言语越来越热,越来越软。

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止是掌管后宫母仪天下的萧皇后,更是一个全心全意关心自己孩子的母亲。

母亲,从来伟大而崇高。

“母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姬容握住了萧皇后的手。

那是一双从未提过重物的纤纤素手。肤若凝脂,白皙似玉,连上面修得整齐的指甲,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十分柔美。只是,若再要细看,却依旧能发现这双手上的细纹——如萧皇后自己所说,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意识到这一点,姬容心中顿时一沉。

前世,因为楚飞的关系,他和萧皇后相处得并不是很好,记忆中竟没有萧皇后这样对他轻言细语叮嘱的印象。其实又何止萧皇后?在前世,姬辉白不会在他受伤的时候陪侍身边,姬振羽也不曾如眼下这般像他讨教……前世,为了一个楚飞,他错过了多少?而到了最后,他又得到什么?

一梦廿载,他也当真——错了廿载!

“你瞧瞧我,还真是老了,尽说这些有的没的。”虽有些意外姬容会拉住自己的手,但萧皇后还是微微一笑,顺势牵过姬容,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一次,萧皇后的笑容尽管和之前一样绝艳,却似乎少了几分精致,而多了一种明媚。

“容儿,伤怎么样了?”仔细打量姬容的脸色,萧皇后问。

“不碍事的。”姬容摇摇头。

“怎么不碍事?”皱着眉,萧皇后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白的跟鬼一样——这才受伤多少天,你就敢到处乱跑?”

笑了笑,姬容也不在这一点上纠缠,而是转头说起了另外的事——也是他这次入宫的大半理由:“母后,日后在宫中,就麻烦您多照顾德妃和夜修容了。”

萧皇后一怔,随即微挑了眉:“夜修容便罢了,照顾德妃又是为了什么?德妃为正一品,也就比本宫的皇后低了一等,而那德妃现在又是圣眷正浓,上次见了本宫,只差没笑出一朵花来了。”

姬容有些头痛,他自然不好说让萧皇后照顾德妃是因为自己有印象,德妃最后的下场并不是太好……不过还好,有一个理由他总能光明正大的出口:“母后,您也知道,在后宫中固然需要帝王的眷宠,但光有帝王的眷宠也不够……何况,帝王的眷宠哪能长久?辉白和振羽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他们的母妃最后会出什么事。”

“兄弟?”咀嚼着这两个字,萧皇后开口,“容儿,你当真知道什么是兄弟?”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姬容正色,郑重回答。

“你确定?”萧皇后问。

“确定。”姬容道。

“那好,若当真如此,本宫就护下这二人了!”沉吟片刻,萧皇后点头。

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做完,姬容松了一口气。看看外头的时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的姬容站起身,正待告辞,却突然见守在外面的宫女进门,称东华郡主求见。

“东华来了?”自语一声,萧皇后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对站起身的姬容说,“既然东华来了,你就多坐一会吧,刚好培养培养感情——圣上可是有意把东华许配给你。”

“母后——”姬容有些无奈,倒不是对东华没有印象或者厌恶,相反,他对她的印象倒还不错,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但也只是如此。上一世,东华做他的元配,从太子妃到皇后,始终相敬如宾,到了最后,她甚至还没有诞下一个孩子。

虽然……当年他的子嗣因为某些关系而十分单薄。

心中翻涌,姬容的眼神不用沉了些许。

而这时,东华郡主也已经踏入疏凰宫。

“东华给皇后请安,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柔和的声音响起,在殿中曲膝下拜的女子容貌秀丽,环佩叮当,正是镇远侯的幼女东华。

“起来吧。”外人来了,萧皇后便也恢复了之前那疏离而高贵的微笑。

“东华给凤王请安,凤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谢了恩,东华又转头对姬容行礼。只是不知道是否错觉,姬容只觉得对面的东华在面对自己时,声音一下子变得低了些。

“恩。”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对方起身。姬容虽不太有心思撑着伤体在这里看东华,却也知道这是自己母后的小小报复——萧皇后刚才尽管答应得痛快,但到底有些不乐意,而眼下既刚好有机会,那自然是高兴看姬容头痛一下的。

正因为此,姬容一时也不好告退,只得坐在一旁,不时应付萧皇后和东华郡主。

好在,这样的时间也并不太长。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就又进来一个宫女,通报说瑾王来找姬容,有要事相商。

“母后,皇儿就先行告退了。”松了一口气,姬容起身。

似笑非笑的睨了姬容一眼,在看见姬容脸上确实有些疲惫之后,萧皇后也不再多言,挥挥手便让姬容退下。

沉稳的行了一礼,姬容转身走出大殿,一眼便看见独自站在槐树下的姬辉白。

一个如瑾似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