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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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耿耿在

    陈朗的话,让众人一时无语。

    能说什么呢?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战,竟然败给了边陲小部,偏偏又是宗室之中身份尤高的晋王挂帅。能指责吗?去指责谁?

    是战前屡次劝谏天子,切莫用兵的齐王?还是冷眼旁观,未曾进谏的兰陵侯。还是说要去指责少年的天子,年迈的晋王,请战的郑国公,战死的定兴侯?

    可偏偏人家战死者的亲眷就在眼前,还要延请他的父亲作为幕僚为大周效力,不说一句公道话,也未免凉薄了些吧。

    “不过,舍弟战死之事,家父定然是不信的,他至今力主舍弟既然下落未明,就仍有一线生机,不愿朝廷认定其为战死。”陈朗继续说道。

    萧宝英慈祥地看了一眼萧书涵,悠悠地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齐王看到齐王妃已经回到了会客厅,伸手往萧宝英身上一指,说道:“把条陈给兰陵侯吧。”

    萧宝英回过神来,顾不得惊讶,赶紧从齐王妃的手上接过了一册册装订起来的蔡侯纸。十几册的书卷,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正楷,每一张都被翻动的褶皱沧桑,泛起毛边。

    “这是……”

    “自元丰十四年起,至元丰二十一年,我持节河北,坐镇邺城,黄河以北,军国重事,我可一言而决,算来八年了。这八年来,我安定秩序,恢复生产,任免官员,调度军队,也算是小有所得。前面几本书册,是我那八年来治理河北的心得。”齐王站起身子,幽幽说道,双眼迷离,似乎是在回忆那些叱咤风云的岁月。

    “后面的这些书册,是前段时间以来,我整理出来的,对河北三十六郡,各地的郡守、郡尉、以及各军府统领的人品才能的总结。当然,也有一些我麾下还可堪任用之才,都在写上面了。你可以酌情处置,量才委用。”齐王犹豫了一些,还是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萧宝英顿时感到,手中的这些书册沉甸甸。齐王托付给他的,不仅仅是几本条陈,他这是将在河北的门人旧将,悉数托付给了自己啊。

    “齐王,你何至于此啊。”

    “兰陵侯,你我都是明白人,眼下的局面,我还有出镇河北的可能吗?这些人顶着我齐王旧部的名号,还能有前途可言吗?若这些人真的觉得前途无望,心怀怨愤,甚至是酿出了祸端。那时再处理,可就完了。”齐王忧伤地感慨道。

    萧宝英沉默了,他知道,齐王并没有说错。对于这位允文允武的大周宗室第一人来说,他的路,已经走到底了。

    齐王自嘲地笑了笑:“行啊,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该托付的东西,也都托付出去了。几位,且自行其是,不用客气。恕我无礼,先行告退了。王妃,替我招待一下诸位客人。”说着,他晃晃悠悠地就要离席。

    “阿宪,你别这样。”大长公主快步抢上,扶住了齐王,心疼之余,口中忍不住呼出了齐王的小名。

    “到底是亲姐,也罢,兰陵侯,我想和家姐说两句体己话,不介意吧。”齐王颓然一笑,抬头看向萧宝英问道。

    “无妨。还请齐王切莫过度伤怀,保重身体,将来或有机缘。当年萧某饱尝故国破灭之痛,旦夕且死,可熬过那一段,最终却是柳暗花明。”萧宝英劝慰道。

    “兰陵侯好气度,只可惜,我与你,终究是不同啊。”齐王叹息。

    大长公主一路搀扶他回到了书房歇息,口中还不住地埋怨道:“既然都生病了,还逞强喝这么多酒,找死啊你。”

    “你真的认为,我病了?”齐王问。

    大长公主把齐王塞进了书房的檀木长椅,不满地说道:“没病装病,不也是病吗?”

    “这不是方便我那侄儿吗?省得每天到内朝去,让他感觉尴尬。再说,我这一病,倒也方便。什么时候报个暴疾而亡,也显得正常些不是吗?”齐王冷笑道。

    “你这是什么话。那我是干什么来的,逼你来的吗?”

    “你瞧我,糊涂了。阿姐能过来,说明我那侄儿还有那么点良心,看来这鸩酒是喝不到了。他可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吗?”

    大长公主皱了皱眉,说道:“我看你啊,身上没病,病在心里。他怕你多想,特地让我告诉你,请你好好养病,操劳了这么多年,也得好好休息一下,这大周江山,还是要仰仗你这样的宗室重臣。”

    “你瞧瞧这话说的,“你这样的宗室重臣”哈哈。行了,我算是明白了,称病不朝,朝廷大事切莫再问,醇酒美人度过余生,侄儿总算还有点良心。”

    “你还是有怨啊。我懂你,可是你也得站在天子的角度考虑考虑,他也难啊,他被立为皇嗣才几年啊,本来就是根基不稳,威信不固。眼下又是这么个局面,他也是在尽力保全你,保全叔侄一场的情义啊。”大长公主低下声音,难得地运用起女性的声音,柔和地劝说道。

    齐王红着眼睛,说道:“我理解,我当然理解。元丰二十一年,先帝招我回京,我二话不说,放弃了在河北的权柄,快马加鞭,从邺城到长安,我一路上跑死了八匹马。当时,天下人都以为,我是因为天子病重,太子新丧,奔着那可能的皇位而来。那个时候,阿姐,你也在疑我,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整天整天地守在弘儿的身边,寸步不离,对不对?”

    大长公主沉默不语。当时时局动荡,太子病逝,先帝哀伤过度,病入膏肓。她身穿甲胄,亲自入宫,守在先帝次子独孤弘的身边,寸步不离。

    “那个时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没有怀疑过我,那就是大哥。只有他知道,天下初定,功臣彪悍,一旦东宫失位,天子病重,中枢就需要有刚健有力的宗室来稳定人心。我,当年是奉诏而来的,奉的是大哥的亲笔血诏!上面还有勋卫、翎卫、策卫这内三卫统领的誓文。”齐王大吼。

    “什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怎么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大长公主大惊失色。

    “你知道,大哥在那诏书上写的是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太子死后,大哥没有第一时间册立皇次子独孤弘作为太子吗?”齐王紧紧盯着大长公主的脸,目露凶光,狠狠地说道:“那是因为,大哥当时想要传位于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大长公主喃喃说道。

    “收到了那封诏书,我吓坏了。我日夜兼程赶赴长安,身边只带了七名骑士。可我一进长安就发现,新换上来的京兆尹是我的岳父,勋卫、翎卫、策卫这内三卫的统领,对我毕恭毕敬。当时我就意识到,只要亮出大哥给我的那封诏书,我瞬间就能掌控局势,黄袍加身。那个时候,我若真的想当皇帝,阿姐,你就是把阿弘护得再好,又能如何?”齐王冷笑道。

    “那后来怎么会……”

    “我没有亮出诏书。我在京兆尹和内三卫的支持下,控制局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力救治大哥。也许真的是皇天庇佑,大哥总算是缓过来了。大哥醒来之后,我当着他的面,就把那封诏书给烧掉了。我告诉他,这是乱命。大周才刚刚建立,如果此时弄什么兄终弟及,那么无疑是埋下了宗室内部相互怀疑猜忌的种子。然而大哥却说,阿弘无帝王之才,迟早会败坏家业,既然兄弟一体,不如让我来继承皇位。诏书烧了,再写一份就是了。”

    “大哥确实一直对弘儿看不顺眼,可……”大长公主愣住了,此时齐王说的一切,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想,但是仔细回想起来,仿佛也有几分道理。

    “是我说,你是大周的开国天子,按照宗法,只要你还有后人在世,这皇统一脉,就不能落在别支上面。你要传位给我,是打算自己杀了弘儿,还是让我去杀了弘儿?内乱至此将连绵不绝。如果你一定要传位于我,那我宁可现在就服剑自刎。就这样,我劝住了大哥,这才有了册立皇次子独孤弘为太子的册命。”

    “我……”这些话,此时都是齐王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的证据。但是大长公主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尽管这个事实,也许就只有她,这个从小和他们一同长大的姐妹,有可能相信。

    “皇次子初立,是我主动折节屈身,恭敬相待,努力衬托出他的威严。当然,在你们眼中,这些是大哥对我的惩罚。元丰二十三年,大哥病笃,想仿照周公辅成王,让我辅政,我以天子成年,推辞了。当然,在你们眼中,这是大哥对我的试探和猜忌。新皇登基,在苏勋的劝说下,我主动交出了所有的兵权,帮助皇帝更换了内三卫的统领人选,并且任由皇帝调回杨维桢,来平衡我在长安禁军中过高的威望。当然,在你们眼中,这我心虚恐惧,退步自保的手段。陛下打压我,我理解,他要建立威信,我一步步地放手,我一步步地远离朝堂,就是想要让皇权最终巩固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天下人疑我,我问心无愧。天子忌惮我,我甘之如饴。因为我看到,大周,这个我和大哥为之付出了毕生努力的国家,正在帝王之位的平稳交替,一点一点地强大起来,巩固起来。阿姐,你现在居然说我有怨?我何怨之有啊。今天的这一切,我早就看到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求仁得仁,苦心所得的。我怎么会有怨呢?”齐王惨然笑道。

    大长公主忍不住抱住了齐王的脖子,说道:“对不起,对不起,阿姐误会你了,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不知道你为了大周,为了弘儿,付出了这么多。”

    “阿姐啊,你说错了。”齐王喃喃说道。

    “什么?”

    “你们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皇族,荣辱与共,生死共同担当。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少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一旦社稷崩塌,山河变色,株连九族的时候也少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权柄嘛,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楚人得之,楚人失之。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齐王笑着说。

    大长公主正色看着齐王,说:“你我姐弟近四十年,我仿佛今天才真正认识了你。你比大哥还要了不起。”

    齐王摇了摇头:“阿姐,我比不了大哥。他扫平乱世,席卷八方,将天下从战乱重新带回了和平,天下人都享受着他的福祉。而我,心中有愧。阿姐,你还记得这次东征之前,我曾极力反对吗?”

    “记得,我听你姐夫说过。你极言远涉千里而动兵,虽有智者,难谋完全,不如以长策动摇肃慎诸部,使其自相残杀。事实证明,你的看法确实有远见。”大长公主说道。

    “事后来看,如此而已。可当初我也是心存侥幸,既然陛下一意孤行,我也没有竭力死荐,当时想着的是,如果有一员名将带兵,多半可保无忧。我,肯定是不可能出征的。杨维桢留在京城是为了平衡我,多半也不能出征。童彻在江南,于瑾久病,不奈辽东苦寒。于是我想到了曹景宗,举荐之前,我登门拜访,邀他作为此番东征的首领。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久闻齐王至诚至信,看来还得加两个字,至蠢。这家伙素来荒诞,没个正形,我还不至于和他计较,吃了这个闭门羹,也就罢了,回去再去思考适当的人选。谁能料到,最终,天子竟然是让晋王挂帅,定兴侯为辅。千里远征,需要的是临机决断的魄力,晋王不知兵,定兴侯久为副将,机敏有余,果决不足。这个人选我和杨维桢都反对了,可天子依然一意孤行。杨维桢好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放弃了劝说,沉默不语。我一意劝阻,惹得天子震怒。甚至说出了“王叔是不是想亲自领兵”这样的话,我也只能不说什么了。”

    “这不是你的错。阿宪,如果你这个劝阻者都有错,那满朝上下,岂不人人有错?”大长公主不解地说道。

    齐王颓然一笑:“这么问,说明你还不懂。曹景宗懂了,杨维桢懂了,天子心知肚明,我后来也懂了。阿姐,我问一问你,东征将士远征肃慎不利,壮士埋骨荒野,热血空撒疆场,是谁之过?他们是为谁而死的?”

    “是晋王之过,是天子之过。他们是为大周社稷而死的。”眼下无人,大长公主大声说道。

    齐王摇了摇头:“不是啊,阿姐。你可知天子何以要让晋王挂帅,还需要让晋王以古稀之身,远涉苦寒的辽东,去打这场仗?因为晋王是宗室之中唯一能凭借其辈分压我一头的人。你可知道天子为什么要让定兴侯路昭明作为辅佐吗?因为路昭明是军中少有的与四位国公和我都没有太多联系的孤臣。一场东征之后,赏罚任免之权,在晋王的手中。只有晋王亲提六军,才能够对于东征军当中的齐王旧将,了解拉拢;只有晋王亲提六军,才能够名正言顺地以他的名义控制战后的人事调动;只有晋王亲提六军,才能够不动声色地在河北诸郡齐王一系的人马中,分化出一个“投靠晋王派”来形成制衡。路昭明,也就能够凭借自身作为这一派系的首领的地位,进位国公。”

    齐王激动地说:“阿姐,你懂了吗?为什么天子要坚持这个并不合适的人选,为什么晋王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亲提六军。因为这场东征的目标不是肃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满腹的机心,满腹的算计,是对着我啊!为此,他们甚至不惜违天时,逆地利,冒风险,行远征,视人命如草芥,置社稷安危于不顾。”

    齐王伸手,指向了自己:“你明白了吗?那些死了的东征将士,他们是为我而死的。因为我那个侄儿要顾全叔侄之间的情义,不想要给我一杯鸩酒三尺白绫这么难看,所以就要让十万将士远征异域来博一个削我势力的机会!用心何苦啊!用心何苦啊!”

    齐王的双手激动地晃动,青筋暴露,神情痛苦。大长公主握住了他的双手,却久久无言语。

    “阿姐,你说我是不是早该死了?我早点死掉会不会比较好?我是不是应该和大哥一起走啊。阿姐,我是这个国家的缔造者之一,可我从未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绊脚石……”齐王哽咽了,两行清泪从眼眶之中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