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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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将门虎子 (二合一)

    杨玄羽一头扎进了营中,将满载一身霜雪的大氅甩到了一旁的侍卫身上。

    “我来了,现在情况如何?”杨玄羽的声音有些沙哑,神情也憔悴了许多。看着营中一串高级将领,问道。

    “情况不妙,肃慎人烧毁了所有松河上的浮桥,也堵住了所有能涉水而过的浅滩。肃慎人的旗杆上挂着定兴侯、李鸽将军、谢玉成将军的头颅,很影响我军的士气。”贺弘毅皱着眉头说。

    听到谢玉成的名字的时候,杨玄羽身形明显一滞,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晋王呢?晋王没死?”

    “肃慎人说晋王被俘了,还弄了个穿的不错的老头在哪儿装模作样。别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们明面上将士们一直在说,所谓的晋王,和所谓的这些头颅,都说是肃慎人的诡计。三位将军和晋王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反正肃慎人也不会让我们所有人一个个细细端详。”

    “你还别说,哪怕是谎言,肃慎人这个谎言也撒的很有水准。三位将军是宁死不降的,说他们做了俘虏没有人信。咱这晋王嘛,身份高贵,说不得也真有当了俘虏的可能性。”素来谨慎的刘文渊也不禁嘲讽地说道。

    “松河上的浅滩,冲过吗?能攻得下来吗?”杨玄羽又问。

    贺弘毅摇摇头,说:“我带雁门屯骑冲过一次,不行。涉水而过,速度起不来,就是当箭靶子。落雪了,水寒伤马骨,更伤骑马人,侥幸冲过去也没什么战斗力了。对岸的肃慎人是越聚越多,很明显,松南八部也投奔了忽而都。当然,最重要的是,元帅殒命,粮草被焚,军队能够稳住不崩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再要强冲确实强人所难。”

    “军中粮草可支撑几日?”杨玄羽又问。

    “节约使用,不过五日。”刘文渊答道。

    营中一片沉默,众将仿佛都在无声地叹息。绝粮、失帅、孤悬异域,离邦千里,哪怕是众将久经沙场,身经百战,也从未遭逢过如此绝境。

    “冠军侯?”刘文渊看着杨玄羽仿佛突然发呆,忍不住打断。

    “噢。”杨玄羽回过神来,望着众将解释道:“方才我只是在想,若是家父在此,会如何决断?”

    杨玄羽的父亲,大周四位国公之首,郑国公杨维桢。以他的行军之法,此时此刻,会如何决断呢?

    杨玄羽缓缓踱步,慢慢说道:“如今之势,军中缺粮,迫在眉睫。唯有强渡松河,掠夺松南八部,方可维持大军的军心士气。此时正是三军生死存亡之刻,全军将置生死于度外,自大将而至小兵,皆当奋力向前。败者,斩!乱军心者,斩!一通鼓毕未破敌,斩将!再通鼓毕未破敌,十丁抽一斩!三通鼓毕未破敌,皆斩!”话语之间,双眼微眯,凶煞之气,不怒自威。恍然间,那威势仿佛有如郑国公杨维桢附体,决断三军,势慑群雄。

    杨玄羽踱步走到贺弘毅的面前,悠悠说道:“什么叫难能可贵,什么叫强人所难?若家父在此,仅凭方才一席话,就能斩杀阁下,以头颅号令三军了。”

    贺弘毅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可你不是郑国公。”

    杨玄羽点点头,说:“是啊,我不是家父。哪怕是以家父之严酷,也需要持节,方才敢阵斩大将。我也没有家父这样的威望,能够在斩杀阁下之后,震慑部下,不生变乱。所以,如此严酷的将令,我做不到。非不愿也,实不能耳。”说着,杨玄羽扶了一把贺弘毅,缓和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诸位年齿比我稍长,是我的前辈,对眼下局势必然洞若观火。如今大军新败,桑丘被焚,摆在我军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若是想要扭转败局,必须不惜代价不计损伤,强渡松河,劫掠松南。否则,那就只能撤。可问题来了,谁愿意做这个代价,谁愿意做这个牺牲,又有谁能够催动士兵去做这个牺牲呢?晋王若在,呵呵。定兴侯若在,借着晋王的名义,或许勉强可以做到。可现在在此营中的各位,连同我在内,没人可以。这也是诸位会特地在这儿等我这个后生小辈的原因吧。”

    杨玄羽的一番诛心之言,说的众将沉默不语。杨玄羽看上去粗豪勇猛,可也是郑国公这位当世兵法大家的长子,家学渊源,军中这些心思,了然无疑。

    “有人说我是万人敌,有项羽之风。可是连项羽,在破釜沉舟之前都知道小心谨慎,让前锋先打两个胜仗激励士气。置之死地而后生,说得轻巧,都是有为将者事先的布置和计算,如果单单置之死地就能生出蛮勇,那世间还有败仗这回事吗?这些道理,别人且不说,诸位是老行伍,怎么可能不知。”

    “呵呵。”杨玄羽自嘲地笑道:“所以,强渡松河是找死,撤兵归国是等死。可如果找死强渡松河,那是全军溃散,为人俘虏;若是等死撤兵归国,各位将军带上亲卫,搜刮一些粮草,丢下部队独自逃跑,还是有机会返回中原的,对吗。只是谁都不愿意承担临阵而逃的罪责,一个撤字,谁都不敢说,谁都不愿说。怎么办呢?只能等着这位年轻气盛口无遮拦的冠军侯来说了,反正这家伙年纪轻轻就立功封侯、有父荫、有圣眷,哪怕背点锅,起复也容易。比不得诸位,艰难百战,方得尺寸之功,一旦背上首倡撤退的污名,一生都不能洗清了。诸位,这些心思我都理解,没什么,我担些骂名也无妨,好好商量嘛。诸位又何必欺我年轻识浅,哄我呢?”

    “冠军侯何必如此羞辱我等,新丧元帅,大军行止自然要集结众将公议,是你冠军侯路远来晚了,并不是我等故意要让你担责任。好啊,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贺弘毅久经沙场,出生入死,又岂是怕死之辈。我再战松河,最多也就是拿这条命丢在松河上罢了。”贺弘毅慨然说到。

    杨玄羽嗤笑:“贺将军,可是觉得,被我这个小辈用言语所辱,受不了了?那你的脾气和连老军候都比不上啊!人家强渡松河,援助桑丘大营的时候,可就指望着你雁门屯骑的支援啊,若是之前你能尽早集结部队,和太原屯骑一同南下支援桑丘,也许战局就截然不同了,可结果呢?人家老军候抱怨了什么吗?哦,瞧我这记性,难怪营中如此安静,我忘了,老军候已经回不来了。他的魂魄依旧留在辽东,留在松河以南,回不到不再这座营中,听你贺将军的慷慨陈词了!我真是为他感到庆幸,哦不,是遗憾啊。“

    贺弘毅的热血上涌,脸颊通红,张嘴想要争辩什么,却无奈地长叹。

    杨玄羽摆了摆手,说:“算了吧,你若是真能催动雁门屯骑不顾死伤,强渡松河,那也好,你们死完了我神武右卫马上顶上去,用人命填也填出一条路出来。可我怕只有你想死战,雁门屯骑没有战意,强逼之下酿出兵变,到时候你投松河自尽,算是临难一死报君王,一了百了,又把难题甩给我们了,何必呢?”

    杨玄羽的话语尤其尖酸刻薄,刘文渊不忍贺弘毅被逼得如此窘迫,出言缓颊道:“好了,冠军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知道你和谢统领、老军候相交莫逆,对他们的战死,我也很痛心。但逝者已矣,现在我们需要同舟共济,一同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再论其余。”

    杨玄羽笑了,说:“渡,怎么渡。定兴侯、谢玉成、老军候,不怕死的都死在战场上了,剩下我们没来得及死的将领和一群心慌意乱的士兵,怎么渡?”

    “那你说怎么办?”刘文渊也有些火气,反呛道。

    “撤啊,我说过不撤了吗?”杨玄羽摊摊手。“往西撤。军心不可逆,能撤多远撤多远,能离故土近一步就近一步。宁可饿死在归乡的路上,也别留在此处,最终沦为肃慎人的奴隶。所以,撤。这话是我说的,是神武右卫统领,冠军侯杨玄羽的提议。一应后果,我来担。”

    说出口了,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众将心中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年轻气盛。

    “可是,大军撤退,怎么可以无人断后呢?至少要有一只部队在抚远故城驻守几日,卡住肃慎人向西追击的道路,拖延几日,给大军的逃亡争取时间,不是吗?”说着,杨玄羽那手向众将一指,众将的心又提了起来。

    谁都不愿断后,可既然是杨玄羽主动提出了撤退,那么如何安排撤退的,自然也由他说了算。人家背了锅,自然有指谁去断后的权力。

    贺弘毅知道,因为自己没有及时集结部队同老军候一同渡河,让杨玄羽不满。此番断后多半是自己,当下也不畏缩,昂然抬头,与杨玄羽对视。

    “想什么呢,断后的人,当然是——”杨玄羽指了一圈人,最后指向了自己。

    “是我啊!”

    众将愕然,刘文渊厚道地说:“冠军侯,不用意气用事。神武右卫战力相对完整,归途中还需多多仰仗你。”

    “正因为神武右卫战力相对完整,士气尚可,所以才是我来断后啊。不然呢,你们军心已乱,士气崩溃。断后?能守几天?我可不想等我们撤出百里地,编制混乱,无法统御的时候,肃慎人再冒出来给我们致命一击,那可就死得太冤枉了。”

    这是赤裸裸的奚落,可眼下没人在意杨玄羽这番话的羞辱,有的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刘文渊有些不忍,说道:“可你们是天子禁军……”

    “行了,刘将军,别假惺惺了。这儿的都是老行伍,怎么做最好,不知道吗?你当我不想多留一些关陇儿郎回中原?你当我吃饱了撑着那么想救这些河北人?肃慎人中有伪齐余孽,伪齐的牌子还是能蛊惑人心的,若留下的是河北健儿,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败军失帅,乏粮断后,人家直接投敌我都丝毫不会感到意外。那是断后呢,还是资敌呢?那还不是个死?索性战个轰轰烈烈,也算是给河北健儿卖个好,给咱大周积些德。”

    刘文渊感觉杨玄羽的身形更高大了些,反衬出了自己心底的一些小心思,当下有些自愧不如。拱了拱手,说:“冠军侯高义,既然您已盘算清楚,我也不多劝了,山长水远,一路保重。”

    杨玄羽一把拉过刘文渊,说道:“话还没说完,何必急着走。”然后转头看向众将。“诸位,我可以倡议撤退,也可以断后,但请诸位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想独自溜走,可以,别带太多亲卫,三五个人,少拿点粮食,给大军多留点生机。还有——”

    说着,杨玄羽又转头看向了刘文渊。“刘将军,你不能走。我知道你素来为定兴侯所重视,视作可以托付重任的良将。此番行军你也一直在中军处理繁杂的军务,带领大军撤退,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别人能走,你不能走,你得尽可能地维持撤退途中的秩序,尽可能将更多的人带回中原。”

    “无论是军中的资历还是爵位,我都难以服众,更何况我曾是齐王部下……”

    杨玄羽打断他的推辞:“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门户之见。至于说服众,谁不服啊?”

    贺弘毅第一个站出来说:“我贺弘毅愿听从刘文渊将军的调遣。”

    “愿听调遣。”众将纷纷许诺。

    刘文渊知道,杨玄羽挟自身与乃父的威势,加上主动揽下了倡言撤退和断后这两件难事的恩情,确实能够强行推举自己来统御诸将。如此情形,诸将只要不想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多半真的会听从自己的调遣。可是杨玄羽与自己素无来往,这一番苦心……

    “国事为重,数万将士的性命,我可就托付给刘将军了。”杨玄羽拍了拍刘文渊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低语:“若你真的能将大军带回去,居功至伟,连天子也会对你另眼相看。机会我给你了,封侯拜将在此一举,能不能把握就看你的了。”

    “定不负冠军侯所托!”刘文渊大声应下。他明白,若真如此,自己这个齐王旧将的身份,也能够自然而然地变成郑国公一系。这,对于军中前途,也许更好。

    杨玄羽点了点头,看向诸将。“但愿诸位记得今日所言,切莫忘记。好了,话说完了,你们快走吧,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众将鱼贯而出,刘文渊最后向杨玄羽鞠了一躬,心中想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果断决绝,真不愧是将门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