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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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倦兵还乡(二合一)

    天色已晚,前途黯淡,老军候心乱如麻。

    在接到中军将令之后,老军候好不容易召集齐太原屯骑所部,赶往西边的中军大营,却在留守的将领刘文渊处得知了一连串噩耗。大军攻城一败涂地,定兴侯和晋王生死不知,谢玉成临阵战死,三军溃散,败局不可收拾,中军大营眼看风雨飘摇。

    当然,刘文渊能受定兴侯信任,留守中军大营,也不是没有能力的人。他劝说老军候暂留此处,自己在太原屯骑的掩护下率领三千人越过壕沟列阵,保证从浮桥通往中军大营的道路通畅,让败兵得以回营。他们一直担心,如果肃慎人挟胜势而来,此处浮桥能否得守?若能守,那么今夜过后,整顿败军,战局或有转机。若是不能守,那么之前定兴侯费尽心机挖出来的壕沟,反倒困住自家败兵的求生之路,前线的败军,就真的是走投无路,坐以待毙了。

    然而,那种最恶劣的情况一直没有出现,中军大营也陆陆续续地收集着败兵。没有遭逢敌人的诡异情况,反倒是让老军候坐立不安,他连着派出了十几波斥候,依旧却毫无消息,便想着直接带兵前往城下一探。刘文渊死命地劝他,说是就算离开此处,那么与其去城下冒险,不如南下东去,往屯粮桑丘大营处,看看那边情况如何。

    “报——”一名亲兵冲过来,向老军候禀告:“营外有一人,自称陈翔,奉中军苏参军的命令,前来求援。”

    “快带他进来。”老军候说道。

    正在一旁劝慰老军候的刘文渊挑了挑眉,说:“这人你熟吗?此时战局纷乱,小心奸细浑水摸鱼。”

    “他是陈昂的亲弟弟。”老军候不在意的说。

    “那个陈昂?祁县陈氏?”

    两位将军正说着,满身狼狈的陈翔在亲兵的引领下来到老军候的面前,没有过多地客套,直接说:“老军候,南面桑丘大营将遭受肃慎人的攻击,苏参军特意委托我来求援。”

    老军候没说话,刘文渊倒是先说了:“桑丘大营不是邱原驻守吗?什么时候变成苏庭越主事了?桑丘大营比这儿的中军大营还要坚固,四千精锐连一个晚上都守不住吗?”

    陈翔看了眼刘文渊,解释道:“邱将军之前接到中军将令,已经率领两千人与中军汇合,参与攻城战,眼下生死不知。临走前,邱将军已将营中诸事交付于苏参军。如今桑丘乃三军屯粮要地,却兵微将寡,面对新胜之强敌,唯恐有失,故来求援。”

    老军候慨然说道:“大败之后,粮草至关重要。我们在这儿守了这么久,敌人没有动静,肯定是去南下攻击桑丘了。事不宜迟,我这就点齐兵马,支援桑丘。”

    “你别急啊,不差这一时半会。”刘文渊赶忙拦下了老军候,继续问陈翔:“你来求援之时,肃慎人已经到了吗?”

    “尚未。”

    “那你凭什么说,肃慎人现在正在攻击桑丘大营?”

    陈翔顿了顿,压制住怒气说道:“之前苏参军遭遇过一次刺杀,结合战局,推断肃慎即将大举进攻桑丘,切断我军的粮草补给。两位将军,今夜桑丘之得失,实为战局之要点。”

    刘文渊按了按太阳穴,苦恼地说:“天色渐晚,夤夜行军太危险了,万一被伏击,得不偿失。眼下神武右卫鞭长莫及,雁门屯骑迟迟未来,老军候的太原屯骑已经是我们能调动的唯一的机动兵力了。中军大营收留的这些败兵,士气低迷,惊惶未定,还需要太原屯骑的翼护。不然,光凭我这儿三千人,挡不住肃慎人的进攻,中军大营易手,我军真的就是连立足之处都没有,分割两地,任人宰割了。”

    陈翔忍不住破口而出:“刘将军你到底担心什么?三军缺粮,不战自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立足之地。”

    刘文渊严肃地看着陈翔,说:“你觉得我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肃慎人对我军情况了如指掌?为什么肃慎人早先不进攻中军,偏偏方才敢于直接进攻晋王中军所在之处,为什么他们就那么笃定中军将一触即溃?为什么,肃慎人又能从西边,北边,南边三座大营中,准确地判断出南方桑丘大营屯驻粮草?你们这批行军参议能说蛮语,熟悉地理,时常往来行商,在辽东肃慎部也有不小的利益吧。”

    陈翔愕然,连声解释道:“将军在怀疑我吗?将军可能有所不知,我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祁县陈家嘛。”刘文渊打断了陈翔的话。

    “当年平定伪齐之时,我正是齐王麾下,见过令尊的风采。伪齐储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何等的令人神往。平齐之后,我久镇河北,便对你祁县陈氏也做过一番了解。你祁县陈和太原陈那藕断丝连,而太原陈更是与伪齐皇室密不可分。伪齐最后一位皇后,不就是太原陈氏本家之女吗?算起来你还得叫一声小姨,不是吗?“

    “你说,我在担心什么?”刘文渊目光灼灼,盯着陈翔。

    这一瞬间,陈翔想到了许多,他想到了陈文小心翼翼不敢让太原陈子弟入晋王幕,他想到了为什么父亲迟迟不愿归宗太原陈,他想到了为什么太原陈对于祁县陈归宗之事,向来是期待却不催促。脑海中闪过这些后,陈翔毫不犹豫地慨然对道:“将军若与祁县陈家有嫌隙,不必大费周章,直接杀我即可,反正败军之下多死少死一两人也无从追究。可若因私怨而妄加臆断,贻误战机,那就悔之晚矣。”

    刘文渊还想再说什么,老军候就发话了。

    “行了,文渊,别说了,我信他。他哥哥在我军中向来冲阵在前,他坑谁也不可能坑他亲哥哥,那不是太无心肝了吗?”老军候走过来,拍拍陈翔的肩膀便要出发。“本来,就算他不来,我也是要去桑丘大营一探的。”

    刘文渊叹了口气,也不再阻拦。说到底,现在时局危殆,没有太多斟酌犹豫的空间了。干什么不是赌?去援救桑丘大营固然在赌陈翔的忠诚,不去援救,又何尝不是在赌桑丘大营的坚固与肃慎人的愚蠢?此番试探,陈翔没有太大的问题,桑丘大营也是自己一直担心的。罢了罢了,也许是我大败之后,太过于惊弓之鸟了。再信一回吧。

    老军候带着陈翔前往太原屯骑临时的驻地,宣布了赶往桑丘支援的命令。然而,命令下达之后,众将士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老军候皱起眉头,说道:“怎么了?平日里一个个的都很牛气,说自己不必神武卫差,只是缺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神武右卫鞭长莫及,神武左卫被打崩了,轮到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怎么,不敢了?”

    曲长洪涛低着头走上前,双手抱拳,说道:“大人,您别激我们了。您的激将法,我们听多了,也疲倦了。打仗的时候,让我们做脏活累活;要破城了,把我们甩在一边,不等集结到位就先上了。现在好,现在前线撑不住了,大军溃散,连晋王和定兴侯都死了,还要我们急行军。老军候,您是个好人,但也不能拿咱们太原人,这么好欺负啊。”

    老军候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听将令了是吗?你们这是要兵变吗?”

    洪涛回头看了眼各曲的将官,坚定地对着老军候说:“大人,我们不敢违背将令。只是,我们听从的是定兴侯的将令,是晋王的将令。我们会驻守在此处,如果有肃慎人前来,我们也会竭力击退。但是,如果要让我们上前线,或者调动到其他地方去,大人,哪怕您是我们这只队伍的主官,在上有元帅的情况下,也不能随意调动我们吧。”

    “你们,你们明知道定兴侯和晋王在前线生死不明,你们还……你们以为老夫年纪大了,鞘中的宝剑就不锋利了吗?”老军候气得就想拔剑而出。洪涛一个快步冲上来,抱住了老军候的双腿。其他的将官,也一起往前了一步。

    “大人,这不是我洪涛一个人的想法,这是军心所致啊。大人,求求您,别逼我们刀剑相向,给彼此留些颜面吧。”洪涛哭着说,泪水涟涟而下。其他将官按剑半跪,沉吟不语。老军候按剑茫然。

    雪,渐渐大了起来,雪花落在老军候斑驳的发间,映衬着这位老兵的沧桑和无奈。而他最无奈的,是看到自己刚刚提拔的吴楷,和最为信重的陈昂,也半跪在地上。

    收容前线败兵也能带来副作用,那些败兵为了逃避愧疚的心理,会渲染战场的恐怖和敌人的强大,太原屯骑保护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这样情绪的感染,士气更加低迷。加上河北健儿相比于关陇武士,对大周缺少了那份认同感,更多的是为了建功立业而战,这样的心态,处于优势时看不出来,一旦处于劣势,作战的意志和积极性就远远不如关陇武士。

    当然,事实上之前太原屯骑不是诱敌,就是牵制,还有被打散做斥候巡查,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和原本的建功立业的期望值相差太大,如今时局危险,又怎么能期待他们还甘之如饴地去做救火队长?老军候还用老一套当然不管用。

    陈翔冷眼旁观,暗自分析太原屯骑的心态和想法。他知道,要将这只部队带到桑丘去救援,要说服的不是老军候,不是洪涛,甚至不是这几十个将官,而是太原屯骑的每一个将士们,给他们一个继续奋战的理由。此时此刻,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才能让这些太原屯骑再度鼓起勇气,奔向未知的战场?

    “山药蛋--开花--结疙瘩,圪蛋亲--是俺--知心人。“陈翔唱起了三晋特有的开花调。熟悉的乡音乡情,勾起来将士们的回忆,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陈翔唱了两句,喘了口气,大声地说:”弟兄们,我是陈翔,是太原祁县人。陈昂,那个傻大个,是我的哥哥。我们离开太原,都有小半年了,我想家了,你们呢?“

    “谁不想家啊,你在唱啥啊,生巴巴的勾人啊。”

    “早知道这样,早早退役了,回去搂着自家娘子多好啊。”

    太原屯骑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陈翔大声说道:‘’是啊,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呆在辽东经受冷风吹打了,我不想再在战场上玩命冒险了,我想回家,我想念家乡的面疙瘩,想念家里的老陈醋,想念心里的爱人,想念我的爹妈,我的儿女,我想啊,我想死了。“

    抽噎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是啊,谁不想呢?

    “但是我们回不去了,我们战败了,回不去了。就算我们想要逃回去也不行啊,辽东回到河北蓟县,至少有一千里的荒漠草原,一千里啊,走要走上一个月啊。我们身边才有几天的粮食,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活活饿死在草原上啊。”陈翔哭喊着说

    “有人说,没关系,我们是骑兵,骑马比步行快。可马匹的力气,也是需要粮草的,牧草来的时候已经被我们啃过一遍了,秋冬落雪,回程还能有牧草吗?更别提肃慎人也有骑兵,也能一路追杀。这种情况下,咱们已经掉了膘的马,能跑得过人家吗?我们回不去了啊。”

    “少废话,有什么办法就直说,卖什么关子。”陈昂大声吼道。

    “哈哈,我哥训我了。对,我是有办法。办法很简单,我们要粮食。要带够足够的粮食和驮马,要带够我们自己吃一个月的粮食,还要让座下的马匹吃粟米,吃豆子,养出肥膘,撑得住长途的奔跑。我们需要粮食,堆积如山的粮食,可粮食在哪里!”

    “赫拉山城里有粮食,谁想去攻,可以去试一试。还有呢?桑丘大营有,有定兴侯储备着能供给全军熬到明年开春的粮食。想回家的人,想要足够粮食的人,我问你,两个地方,你选哪儿?”

    “有人会说,我哪里都不去,我怕,我就留在这儿。没问题,你留下来吧。还有一种安安全全可以得到粮食的法子,等到肃慎人拿下了桑丘大营,等到三军断粮,全线奔溃的时候,等到肃慎人来招降,来找寻奴隶的时候,跪下来,求你那异族的主子,赐予你一些活命的粮食。这法子很安全,只要你拉的下脸就可以了,不过只有一个不好。”

    那就是,给肃慎人在辽东当一辈子的奴隶,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回到太原,再见一眼父老乡亲,再看一次故乡山水,亲朋故旧。不要再想家了,你已经没家了。等到那一天,你在肃慎人的皮鞭下瑟瑟发抖时,你在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对着满月暗自啜泣的时候,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后悔当年自己没有勇敢一点,没有去桑丘大营取得足够的补给,返回家园。这样,哪怕是死,你也是死在回家的路上啊!

    啜泣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二哥。”陈翔大声喊道:“我要回家,你跟我回家吗?”

    “我跟你回家”陈昂猛地站起身,发自内心地喊道。

    “我也跟你回家。”吴楷站起身喊道。

    “回家!”

    “回家!”

    “回家!”

    小范围的口号越喊越响亮,共同汇成太原屯骑近两千人的共同呼声——回家!

    陈翔扶起洪涛,然后对着老军候双手抱拳,跪了下来。

    “大人,请您带着我们太原男儿,回家!”

    老军候面沉如铁,凝重地看着陈翔,缓缓地扶起他。然后对着太原屯骑的诸位将官和骑士们,庄严地承诺:“老夫,答应你们。只要我一息尚存,定会将尔等带回太原。现在,随我,出发!”

    “诺!”全军应和。

    这场意料之外的兵变消泯于无形,太原屯骑再度士气高昂,老军候感觉有些恍惚。今天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无论是突然的攻城召集令,还是更突然的大军溃败,元帅身亡,还是方才的一切,都如走马灯一般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我真的老了吗?后生已经如此可畏了吗?看着陈翔和陈昂二人兄弟相拥,整装待发,老军候不禁这样询问自己。

    辅兵牵来马匹,老军候收拾心情,翻身上马,看着暗淡的天色和未知的前方,再度鼓起斗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可不能让年轻人给看遍了,越是战局危险的时候,越需要我这把老骨头顶上去,哪怕听起来嘎嘣嘎嘣的。

    我不需要回家,我的家就在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