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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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小人君子 上

    “大军且发,地理为重。请参军调我至前军,随同斥候,核校地形,画成图册,为三军行止提供参考。“陈翔低着头,对苏庭越说道。

    苏庭越问:“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军法处不呆,一定要跑前线去冒险吗?”

    陈翔的头仿佛更低些,说:“参军何必明知故问。事急情切,行事孟浪,破绽颇多,无以自辩,只有行此事,权当赎罪而已。”

    苏庭越向后一靠,说:“你,何罪之有啊?”

    “我……”

    “你没罪,你哪儿有罪啊。”苏庭越抢白道。“大军克发,军法处的参议怎么可能沟通内外,混淆事实,收买证人,串供翻案呢?若真如此,军法处威严何在,如何还能整肃三军,威仪赫赫!不!是!吗!你,怎么可以有罪!”

    陈翔默然。

    苏庭越嗤笑道:“所以啊,你无罪啊,为什么要自请出外呢。你以退为进,莫不是还要我挽留你。”

    陈翔说:“不,这不是以退为进。这事儿太急,破绽太多,军法处众人迟早会反应过来。如果对我没有严惩,那么反而是鼓励了军法处的奸邪舞弊之心。我之过,不能明惩,只能暗罚。将我撵出去,陪同斥候去画前线地图,不失为一种心领神会的惩罚。”

    苏庭越冷笑,说:“说得好,那么我还得谢谢你这么善解人意喽?”

    “不敢,属下不过是,知错领罚而已。”

    苏庭越笑道:“你知错了?你真的知错了吗?我都不知道你哪里错了。你救了你哥哥的心腹兄弟,你让那个被强暴的村姑心甘情愿原谅了对方,你没有引发对军法处新颁布法令的争议,甚至你现在还主动出外,减轻了可能对军法处从事们的负面影响。你做得很完美啊,你哪儿错了啊。”

    陈翔咽下口水,他知道,苏庭越越是这样表现,说明心中越是怒极。他知道苏庭越想要他说什么,他犹豫了一番,知道这样会引爆苏庭越的情绪,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徇私枉法。”

    “好个徇私枉法,你也知道啊。”苏庭越的声调骤然拔高,仿佛利剑出鞘。“陈季云,我问你,如果张喜不是陈昂的生死弟兄,这颗人头是不是就斩下去了?你陈翔会不会说动当事人去,他陈昂会不会扯什么新法旧法裁判不公?”

    说道这里,苏庭越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不会,对吗?你们不会关注自家亲眷以外的事情,也不会关注无利可图的事情。”

    陈翔有些默然,说:“我非墨子,无力兼爱天下。”

    “没有谁可以兼爱天下,世间人情有亲疏远近,自然之理。所以出现纷争后,需要用律法来仲裁剖析,使得远近心服。可是你呢,你无兼爱天下之公心,却有为至亲枉法的私心。”

    “世人皆如此。我不过随波逐流,和光同尘而已。”

    “正因为世人皆如此,世间方才多事!”苏庭越正色道。

    陈翔扯了扯嘴角,不说话。

    苏庭越说:“你似有不服?”

    “不敢。”

    “什么不敢,想说就说。我苏庭越还真想听听你的惶惶大论!”

    陈翔来回踱步,踌躇片刻,说:“那我就放胆直说了。世人皆如此,故世间多事,不错。但世人为何皆如此?不过是上行下效而已。苏参军又何必少见多怪。”

    “你放肆。”

    陈翔敛容说:“我确实是放肆了。”低下了头。

    苏庭越深吸一口气,说:“不,是我沉不住气。我说了要听你的惶惶大论,就不会以言罪人,我要你说个痛快,你接着说。”

    陈翔抬起头来,“那我就接着说了,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君子德如风,小人如草倒。晋王借招募参议之机,向三晋豪族索贿,此事参军不会不知道吧。参军以为法令可以仲裁天下纷争,可这法令能裁决到晋王的头上吗?商君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故而法令有威,上行下效,秦国变法有成。参军习申、韩之法术,可有能力将这敛财索贿之罚,及于晋王之身吗?其上如此,又如何怪下面人枉法徇私?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苏庭越面色铁青,攥起的拳头捏紧了,却不知向何处挥出。“你,有胆。”

    陈翔肃然说:“这不是有胆,只是有识。参军是君子,君子巡正道而行,只能用道理来说服,哪怕是逆耳之言,参军也不会怪罪的吧。若是和一个小人交涉,我自然也会顺其心意,权衡利害来分析。”

    苏庭越有些轻蔑地一笑,说道:“有胆有识?你?哈哈,我倒是觉得,那小人,说的不正是你吗?上下欺瞒,毫无敬畏之心。一意徇家族之私,忘君臣忠义之公。谁说小人无能卑鄙,你就是一个能窥人短处,说话诛心小人。”

    “是,我是小人。可天下不都是由我这样的小人组成的吗?顾父母,念妻子,故而有产者有恒心,易治理不造反。可既然朝廷享受了有产者心安易治的好处,自然也得承受家在国前,门户私计的弊端。圣人用人,无需求全责备,而在于各得其所。我为小人,可也是有用的小人,亦可为君子所驱策。参军你说呢?”

    “要我说。道之不行,不是和光同尘同流合污的借口。的确,晋王是我的主君,我是他的幕僚,我没有办法用法令来约束他。但这是执法者之过,而非法令之过。你可以指责执法者失位,但不能违法。正因如此,才需要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努力,上合君心,下应民意,崇法令之严,肃纲纪之要!岂可习陋习,因弊病,助纣为虐,徇私枉法?你我道既不同,又谈何相与为谋,又谈何为所驱策?”苏庭越整暇以待,正色说道。

    “既如此,那就请参军放我去前线亲冒矢石,如此,参军对内对外也有个交待。”陈翔说道。

    “可是有人建议我,说是你这样惹麻烦的人,还是早点逐出军营的比较好。你说,我为什么还要让你去巡查地理,给你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呢?”

    “因为参军是君子,因为参军不会徇私枉法,自然也不会因私情而害公。因为参军明白,在下是聪明人,在下是有家口的人,一个有顾虑而又聪明的人留在前线,是对得起消耗的那份粮食的,不是吗?”

    苏庭越说:“说的还行,为国出力,我不会阻你。但你要记住,如果再有此等因私费公之事发生,就不会像这次这般轻易了。”

    “诺。”

    看着陈翔渐渐远去的身影,苏庭越叹了口气。

    人才难得,可六朝多少兴亡事,尽付门户私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