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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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金刚怒目

    由宋家媳妇头前带路,韩溯一行人在这片窝棚区里不断向南穿梭。

    此时已天近正午,太阳正烈,烘烤着地面。虽是午时,但这一片都少见炊烟,一路只看见三三两两的流民,这些人个个衣不蔽体,四肢干瘦有若骷髅,倒卧在阴凉地里,也不知是在乘凉,还是已经僵死在地了。

    “老爷,我们这一片,住的虽然都是逃荒逃难的人,但是因为家乡不同,为了争抢水源和好一点的屋子,都是抱团居住,彼此之间很少往来的。靠近麦地和官道的那些茅草房,都是本地人居多,家里大多还有男丁,这些天麦熟了,那边的男人都去做麦客,替人割麦挣钱。”

    “你呢,你住哪里?”

    “回老爷,我男人还在的时候,也是在官道那边住的。”宋家媳妇此时眼圈还红肿着,但已经不哭了,她为韩溯指示着周围环境,边走边说,“民妇的丈夫死的时候,我和他们说,我丈夫是伤病不是疫病,不会传染的,他们都不肯信,把我们母子都赶了出来,也不让我丈夫入土为安,就把他一把火烧成了焦炭……唉。”

    “后来呢?”翁敦治问道。

    “后来我们就被赶到这一片窝棚里住,这里的人都是半死不活的,连出去偷抢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还喘着气罢了。这里的老鼠倒是特别大,个个都像小猫似的,有的时候,人饿的没力气了,老鼠就以为你已经死了,就来啃你的脚趾头。”

    “啊。”翁敦伟听到这里,忍不住啊了一声,涨红了脸。

    “老爷,到了,就是前面。昨儿逃来的那些人,都挤在那边的龙王庙里,您看,庙外的那些也是。”

    韩溯顺宋家媳妇的手势看过去,哪里有什么龙王庙,只是一片残垣断壁罢了。外围一圈半塌的围墙,连墙砖都没剩下几块完整的,只有个土坯的基底还在;庙顶也破破烂烂,瓦片剥落,露出庙内的木头横梁。

    庙外是零零星星的地窝子,把原本这一片平地掘得坑坑洼洼,这些地窝看上去也不是新挖的,已经有些年头了。

    韩溯回忆了一下,盂县一带居民,大多住土木石头结构的单瓦房,其次是砖瓦房和青石砌成的窑洞,也有部分穷人住土窑洞。即便是挖地窨式的土窑洞,形制也与眼前的地窝子有所不同,这倒不是说地窨子宽平深阔而地窝子简陋低矮,而是修建风格上的区别。由此判断,这一代的地窝子,应当是之前西边逃来的人留下的遗迹。

    众人离那庙不过几十米,韩溯一边思考,脚下也没停,转眼就到了庙前。

    龙王庙这一带不仅荒芜,连棵树都没有,那一圈残墙也只能遮出极为有限的一小块阴影,将将容纳一个人蹲下不晒的宽度。之前宋家媳妇所说庙外的人,就蹲坐在矮墙下,一排数过去,大约二三十人。

    这些人只是蓬头垢面,有气无力的样子,不像窝棚那一片的人毫无生机。

    韩溯心道:这些新逃来的难民,只要短期内补些营养,就可参与劳动,倒是可以为己所用。之前那些倒卧在地,人不人鬼不鬼的骷髅,便要救治,就不知要耗费多少银钱,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韩溯走到庙门口,引起墙下众人一阵骚动。有的妇人把孩子移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众人保持着戒备的同时,都在好奇地打量着韩溯一行。

    翁敦治翁敦伟分列韩溯左右,不丁不八地站着,手按尖刀,冷冷扫视着那些人,防止有意外发生。

    韩溯吸一口气,朝庙里朗声喊道:“里面可是方山谷逃难的百姓?我乃寿阳生员韩溯,奉命前来赈济尔等,若有管事之人,速速出来一见,不然我们便离开了。”

    韩溯此言一出,墙里墙外都是一阵骚动之声,几息的功夫,那扇破烂的庙门打开,露出一个四方平定巾来。

    那人头从门缝里探了出来,瞄了韩溯一眼,见外面真是个秀才老爷,连忙钻出门来,碎步走到韩溯面前,一躬到地,道:“不知前辈当面,学生有失远迎,还望韩相公恕罪。”

    出来那人约三四十岁年纪,头戴四方平定巾,一身长袍满是黄土污垢,下摆还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十分狼狈的样子。

    不过他弯腰施礼,动作十分规矩,显然也是个读书人。

    韩溯开口问他:“你就是这里管事的?报上名来。”

    那中年人一躬礼毕,抬头看见韩溯面容,颔下无须,英姿飒爽,竟是个少年人,但确实是穿的生员袍服,脸上恭敬之色尤甚,答道:“晚辈林洪桥,是方山谷寺沟村童生,昨日夜里逃来这里的,庙里也都是逃出来的乡亲。”

    韩溯淡淡看他一眼,神情不怒自威,质问道:“既是童生,为何不进城?”

    林洪桥被韩溯质问,面上有些为难,尴尬道:“学生家口颇多,有八口人,妻儿都是隐户,学生进得去城,她们进不去。况且……县城里物价高昂,我们举家逃难,仓促之下,也找不到落脚之地,便只能滞留在此了。”

    两人又对答几句,韩溯算是弄明白了。

    这林洪桥原配妻子林吴氏,六年前已去世,给他留下三个孩儿,大的至今已有十六七,小的也有九岁。后来陕地一户李氏人家,因不堪均徭杂泛,就举家逃来方山,定居于此。可惜过黄河的时候,那陕西汉子落水淹死了,林洪桥就娶了那李家寡妇做了续弦,后来二人又生一胎,如此算上当初李家一同逃来的弟弟妹妹,这林家八口,倒有一半人是黑户。

    韩溯听完内中隐情,面色稍霁,又问林洪桥庙内情形。

    “回前辈的话,庙里人多,约有一二百人,都是方山谷这两日逃来的,大多是胡家村、程家村、郑家村的人,庙外这些都是散户,不在各村之内。”

    “你进去传话,凡是能走能动的,让他们全部出来,按各村各姓分别站好,在这庙前列队,本公子要核计人口,以便赈济。”

    林洪桥应了,再鞠一躬,退回庙里传话了。

    不多时,庙里的难民陆陆续续往外走,韩溯让到一边等待,翁家兄弟则护佑在韩溯身前,韩溯心里默数难民的人数,暗暗记下这批难民之中成丁、不成丁和老弱妇孺的比例。

    一炷香的工夫,庙前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群很明显的分成三支队伍,想来就是林洪桥所说胡、程、郑三个村庄了。

    林洪桥最后一个出来,对韩溯拱手道:“前辈,只有几个伤重不起的还在庙里,其余的人都在这里了,学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韩溯对他点点头,又对墙下那些人道:“尔等过去那里站好,否则明日吃粥,你们便没有。”

    墙下蹲着那些人,看庙里的人都服从命令站过去了,却没人来理会自己,还以为自己这些小门散户要被抛弃了,都有些垂头丧气,忿忿不平,此时韩溯发话,个个都从地上爬起,往韩溯所指的空地站好。

    韩溯走去庙门台阶上,背手而立,扫视着门前众人,喝道:“安静!”

    这一句暴喝,直接盖过人群的嗡嗡吵闹之声,场上气氛为之一滞。

    韩溯见效果不错,对自己气场十分满意,看来前世工作留下的功力未减,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对场上众人道:“诸位!”

    说着举起自己手中汉剑,大声道:“我乃寿阳生员韩溯!五月十三日,方山群贼作乱之时,本公子也在山谷之中。本公子便是用这手中之剑,杀贼突围而出!”

    韩溯此言一出,场上众人又是一阵骚动,窃窃私语之声不绝。

    “这位就是林先生所言的韩相公,好年轻的秀才公……”

    “韩相公也遇了贼……”

    “秀才也能杀贼?真的假的……”

    韩溯把剑抱在胸前,静静看着众人议论,待场上声音减弱,韩溯又大声道:“诸位乡亲!本公子昨日逃出山谷,去了盂县县衙!劝言盂县县尊李大人,守备张大人,发兵剿匪,平定山贼!”韩溯看众人脸上显出激动之色,都被自己话语吸引,又把话锋一转,“可是!二位大人不肯发兵!决定让你们自生自灭了!”

    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又仿佛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结果似的,只是各自叹息,或是低声咒骂。

    韩溯转头看翁敦治一眼,示意他起个头,按计划行事。

    翁敦治得令,当即大骂一声:“狗官!”

    “狗官!”

    “狗官!”

    “狗官!”

    场上众人听有人带头叫骂,也纷纷发泄出来。

    韩溯又等一会,待他们骂够了,舒服了,又接着煽动道:“诸位乡亲!你们家园被贼人占领!你们的亲人被贼人杀害!如今,却连城也进不去!更看不到官府的救济!”

    “本公子与你们同蒙此难,你们的苦难,你们的委屈,我韩某人感!同!身!受!”

    “呜……”

    “呜……”

    “呜……”

    听了韩溯这些戳心的话,人群里有人已经流下眼泪,掩面痛哭起来。

    翁敦治、翁敦伟在旁听着,想起自己的过去,也难过心酸起来。翁家当年也是遭了匪,闹得家破人亡,父母姐姐都被杀害,只活下来他们兄弟二人,不禁也鼻头发酸,眼圈一红。

    “但是!”

    韩溯一声大喝,瞪大眼睛,用尽最大的音量吼道:“官府不救你们!本公子救!盂县不管你们!本公子管!你们的苦难!你们的仇恨!你们的活路!”

    “本公子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