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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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月

    开春二月。

    天色微亮,鸡尚未鸣,苏烟早早起床来到院子当中,开春的早晨任然残留着隆冬的余温,微微吸一口气,便是一道白气自肺腑而出连带着昨夜的舒适感一块儿随风远去了。

    苏烟,平淡得透露出一股子女人味的名字正是院中的少年。时年十七,幼年时随母定居凉州城中,自小无父,而那个待人待物都万分温和的女子却也在少年六岁时身染重病,最终一年之后在家徒四壁的木床上撒手人寰,留下无依无靠的少年一人。

    家世贫寒的少年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院中枯井旁,缓身正襟危坐,轻轻吐出胸中浊气,舌抵上鄂,配合着呼吸三长两短,屈指轻弹后脑天池穴一十三下,如此反复三次,然后伸手搓面,直至满脸通红这才作罢,如此异于常人的早课苏烟早已烂熟于心,早些年由于家中一穷二白,母亲死后少年亦大病一场,差点死去,索性是碰见刚刚采药回城的药铺孙老头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孙老头便传了他这一道法子,长命百岁到不至于,但至少能让少年的身体好了不少,再然后孙老头看少年无依无靠就让少年去自家药铺当了一个小学徒,工钱不多,饭管够,这才让父母双亡的少年如此平平安安的度过这几年。

    身材消瘦的苏烟坐在井口望着发了一会呆,随即想起了昨晚离开药铺时孙老头告诉自己他将搬去京城与儿子同住的事来,微微想了想,少年起身跑进里屋,从自己睡了十七年的木板床下小心翼翼的摸出一个三尺左右的小木匣,打开扫了一眼,顿时心满意足的合上匣子,将匣子揣进怀中,关好门窗,朝着城东跑去。

    相比于城西穷人扎堆的凉州城东大街,最大的区别莫过于这一地的青石板铺成的大道了,来来往往的行人慢悠悠的走在大街上,惬意的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

    在这世上一日之计在于晨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熙熙攘攘的东大街前,一位留着稀疏胡须,身穿泛黄道袍的青年道人正抱着签桶贼眉鼠眼的盯着过往贵妇小姐的胸脯看个不停,身前的木桌边上则靠着两杆白布大旗,用毛笔龙飞凤舞写着一副大气对联:

    道高龙虎伏

    德重鬼神钦

    偶尔有一两位香客上前,这道人便挺直腰身,还不等人发话,便朗声道“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这姿态,若是不懂行的人遇上还真当是哪一位名山上来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可若是遇到了道门中人,只需一瞧青年道人头顶的武当逍遥巾与手中的龙虎山小桃木拂尘,便会会心置之一笑,扭头便走。

    “莫非是这两句话念错了?”半天颗粒无收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青年道人低着头喃喃自语,随后悄悄从怀中摸出一本书籍,伸手翻了一两页,有些疑惑道:“没错啊?难道是不够唬人?”

    道人一字一句从书中又找了一堆句子,这才抬起头来,正准备朗声吆喝一两句,恰巧看见街对面一青衫少年低头跑来,双眼一亮,开口道:“小娃娃,看你行色匆匆,眉目间有急躁之意,可是遇见了什么难色?要不坐下来容贫道算上一卦?”

    一路小跑来的消瘦少年只是闻言抬头一笑,摇摇头道:“不了,多谢道长好意!”

    兴许是这一句道长触及了一早晨生意惨淡的道人那道心弦,光看脸庞倒有些仙风道骨的青年道人急忙开口道:“只收你一半卦金如何?”

    苏烟只是摇头笑笑,正准备快步离去,忽然听见一声及不合时宜的声音,最终少年顿了顿脚步,转身停在卦摊前,望着这位青年道人轻声道:“道长,小子今日出门较急,倒没带多少银钱,七文钱可够道长算上一卦?”

    素来脸皮极厚的道人破天荒的老脸一红,伸手不易察觉的摸了摸肚子像是吃了大亏一般挥手一拍道:“罢了罢了,算贫道吃亏,小家伙你想前程还是姻缘,亦或者是寿命?”

    苏烟挠了挠头,小声问道:“道长可能算已去世之人?”

    年轻道人愣了愣:“可是可以,只是你确定?要知道,人死如灯灭,前世重重便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切皆是过往云烟,又何必舍去自身不问,问一个了无牵挂的已逝之人?”

    少年像是没听见,只是低着头轻声道:“以前听娘说,善因得善果,死后阎王老爷会一一清算,我就想知道爹娘是不是还在地府受苦,又或者是投胎之后可曾投到一家好人家?总不至于在世之时被我拖累,去世之后也找不到一户好人家吧?”

    长着稀疏胡须,眼眉狭长的青年道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在多问,随手从木桌下摸出笔墨纸砚,闭着眼密密麻麻画了整张图的天干地支,许久后,道人睁开眼,对着眼前身怀赤子之心的少年柔声道:“如你所愿。”

    少年抬起头长舒一气,对着道人展颜一笑,从怀中摸出七枚铜钱,放在木桌上,正欲离去,却见青年道人轻咳一声,指着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道:“贫道这还缺个盛放这些东西的盒子,要不用这七枚铜钱换下你那怀中的木匣如何?”

    苏烟低头一看,只见怀中的木匣正露出一半身子,犹豫了一会后抬头对着一脸期待的青年道人道:“这匣子不值几个钱,是小子采药时从山中捡到,不值得道长花钱买下,如果道长喜欢,等待会我把里面的东西送出去之后再送给道长如何?”

    年青道人点了点头,少年这才匆匆离了摊位,朝着孙家药铺跑去,待到少年跑过前街渐渐远去,直到转了一个角彻底看不见身形时,道人这才苦着脸将铜钱一枚一枚收起,小心至极的放在怀中拍了拍,然后蹩了一眼身前木桌上足足少了一半墨汁的石砚台,青年单人忍不住痛心疾首道:“亏了,道爷我亏大发了!”

    东街四十七号,孙家药铺一如过去几年那般,平日里人来人往以至于老旧的红漆木门表面都已被磨蹭的光滑犹如铜镜表面一般,此刻却紧紧闭着,唯有屋檐下吊着的一块招租的小木牌随风轻荡着,似在等着苏烟似得。

    贫寒少年站在大门前一时间似乎有些无地自容。

    苏烟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笑声,转过身子,果不其然,一位身边拥簇着一大一小两丫鬟的红衣少女正坐在茶楼包间居高临下的望着少年,毫不遮掩她的鄙夷神色。

    少女长得极为标致,丹凤眼,黛山眉,据说是京城某个韩姓大人物的小女儿,只是自从少女早些年来到山高路远的凉州城之后也不见京城来人看望,仿佛远在天边的那位大人物也忘了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儿一般,算起来至今也有足足五年有余不曾相见。

    而少女也从来不写信,只是每天带着一群丫鬟四处游园踏青,也不担心银钱问题,倒是少女刚来那会,一次偷偷进山踏青时大概是迷路加上一天没吃饭饿急了,竟胡乱摘了一大堆有毒的果子充饥,当场昏了过去,索性是碰见当时刚刚采药出山的苏烟,可谁曾想醒来的少女竟对当时好心教导其辨认山果少年记恨上了,自此平日里找少年麻烦好似成了一种习惯,如此便是整整五年。

    与苏烟同岁的韩姓少女有个与相貌极为符合的名字,韩稚圭,比之苏烟可文采高多了。

    素来喜爱红衣的少女韩稚圭轻轻将半个身子探出包间隔窗,刚刚发育出雏形的大半个胸脯一下子便悬空而出,少女望着楼下的苏烟讥讽道:“果真是寒门无贵子,书呆子,你想不想知道那小木牌上写了什么?求我啊,说不定本小姐大发慈悲就告诉你了呢?”

    家境贫寒只在私塾外偷偷听过几节课,直到后来因为要了解药材名与药方才得以跟着孙老头学过一些字的少年望着茶楼上韩稚圭初具规模的胸脯上方暴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心中只觉得有些羞愧与不安,慌忙低下头,摇了摇。

    红衣少女瞧着眼前羞怯模样的布衣少年心中没由来得有些微微懊恼夹杂着几分怒气,她冷冷一笑。

    “这位小哥,劳烦问问,凉州府衙怎么走?”

    正当此时,却听有人有人插话,少女双眉轻轻皱起,歪着头一望,只见下方街角正慢悠悠的走来两人。

    一人大约而立之年,身材高大魁梧,却偏偏穿着一套读书人的服饰。一人则是青衣小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牵着一头黑驴焉焉的跟在中年人的身后。

    看样子,是一对主仆。

    “在下初来乍到,实在是找不到地方,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这位小哥海涵。”中年人走到苏烟身前,温和淳色道。

    “不打紧,不打紧。”见惯了私塾那位身材消瘦的周先生的苏烟眼底有些诧异,随即便平静下来。

    周先生说过,人不可貌相。

    苏烟摆摆手,为这位主仆指明了方向,中年人歉然一笑,转头正准备招呼一下身后这个这从跟了他以来一直偷懒犯浑的懒货,却不曾看见这一路以来总是崴脚自个稳当当骑驴的小滑头正直勾勾盯着对街一间茶楼二楼窗口,低声反复喃喃道:“果真有神仙姐姐啊……”

    看着双目炯炯有神哪有先前一分半死不活模样的宝贝徒弟,自誉为脾气极好的中年人一时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转头望向茶楼二楼,随即浓眉微微一挑,温和笑道:“小姑娘,你还缺男侍从吗?一壶酒,不,一碗酒钱,我就卖与你一个听话的小子,怎么样?”

    中年人一旁的青衣小书童一听自家先生如此语言,小脸一白,立刻扭头盯着这位打小记事以来遇人待事素来脾气温和无比的先生,可怜兮兮的生怕先生把自己给卖了,心里想着,大不了以后帮先生背着行囊再骑驴好了。

    本就积攒了几分怒气的韩稚圭加之从小印象当中应是书中所说锦衣翩翩,玉树临风读书种子的形象被眼前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毁于一旦。

    她别过头,冷声道:“滚。”

    中年人也不觉失了面子,只是轻轻一叹,也不知是在可惜今日少了一顿酒钱还是对身旁少年有些失望,他哈哈一笑,踢了一脚小脸煞白刚刚回过神的小徒弟,对着一旁的布衣少年拱拱手,朝着苏烟先前所指方向慢慢离去。

    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边慢悠悠打量着过往街道,一边想着先前碰见的那对少男少女,许久后,他一手伸出,这位除了一副皮囊之外完全符合儒家君子气质的中年男人只是柔和的摸了摸身边青衣小书童的脑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缓缓轻声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眼看着坏了自个心境的魁梧中年人离去,韩稚圭蹩了一眼下面的贫寒少年,突然问道:“书呆子。”

    苏烟抬起头望去。

    只见红衣少女正眯着眼看着他。

    “明天你还要去烂柯寺吗?”

    贫寒少年只得老老实实点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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