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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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步步追迹

    “就是这里么?”望着十几步外的小茅屋,于宜低声地问甘璎。

    甘璎并非在委蛇的引导下在夜里的空中看见了这样小的茅屋,而是这场景就刻画在她的脑中,以致他们在法华寺中迷了路好容易走出来之后,一眼便确定是在这里;她盯着茅屋,点头,极为肯定地答道:“是这里。”

    于宜走在前面,甘璎紧跟在后面,走进了小茅屋。于宜轻轻地推开门,探头望进去,顿时被恶臭味熏得退回,在外面深吸一口气这才又探头进去;和外面强烈的光线相比,连窗户也没有的屋里暗得几乎看不见。

    于宜干脆走进去,甘璎也跟着进去,在门内稍微停留一下,他们才看得清屋里的情景,里面许多杂物纷乱地堆积着,一张破烂的胡床摆在进门右手的墙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赤身裸体地仰躺其上,发出均匀的鼾声,不该被看见的部位突兀地呈现在甘璎眼前,她楞了一下还来不及偏过头去,于宜从地上拾起一块毡布盖在了那人凸起的部位上。

    甘璎一手掩着鼻子,另一手去拉于宜,意谓出去,于宜却没动。他朝胡床走近两步,近前仔细地看床上躺着的那人。看了好一会儿,他维持着姿势不动,没有要反身退出去的意思。甘璎有些恼怒,退也不是,干脆也向前两步,站得比于宜还要近前地探头去看床上那人,却见那人长得丑陋,倒像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一般,却有着显然的呼吸。

    那人睁开了眼,神光如炽地瞪着甘璎。甘璎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于宜站着,只是稍微弓下腰,头垂下,目光仍窥看着那人。

    “你们是谁?”那人手按住于宜刚刚盖住他腰上的毡布,翻身坐了起来,扫视着床前的两人,和气又冰冷地问道。

    “我们……小女子是来求医的,”甘璎心跳得快,初时的恐慌已经变作了别样的刺激,目光如水地瞟了一眼身边的于宜,低下头说道。

    那男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求医,求什么医?”

    “小女子婚后多年,始终没有怀上身孕,万般无奈,听说法华寺后院的师尊灵验,想来就是这里,求个喜签。”甘璎并不慌乱,但装出慌乱的神色说道,又带着切切的哀怨和期许。

    男子活动了一下脖子,神情疑惑又轻蔑,“哪儿有这样的说法?”

    “是坊里的刘阿娘说的,既然没有,一定是他搞错了。”甘璎站起来,瞪了于宜一眼,于宜面朝着那男子,并没看见甘璎瞪他,甘璎见于宜不应,忙拉了他一把,“打扰了师尊休憩,还请恕罪。”先转身逃出了屋子。于宜这才也点头哈腰地转身出来。

    屋里面那人一句嘲讽的句子追着出来:“年纪轻轻,不种瓜怎么得瓜?”

    两人不敢停歇,一口气走出法华寺范围,到北边的街市许远,找了一处树荫

    下站住。

    “你是有意的么?”于宜有些沉着脸说,但也没那么恼怒,轻轻摇头。

    “不是我急中生智,我们就被捉住了。”甘璎辩解道,脸上红扑扑,不知是走得急还是心娇俏,似笑非笑,哼了一声,“你盯着他看那么久,觉得他是么?”

    于宜这才沉思,许久后说道:“我不知道委蛇怎么看我杜师公,不过我看这人比杜师公还要强上许多,要论这里有人是大奸大恶的,大概非他莫属。”

    他既恨杜子恭,又畏惧,以及觉得自己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所以从不和委蛇在杜子恭身上有所交流;杜子恭形灭神存,是几千里之外的事,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眼前的那人,委蛇对那人却是忌惮极了,对甘璎说那人是所有人的敌人,这是从未有过的。

    “是大奸大恶的人,还是大奸大恶的事?”甘璎沉吟着问道,虽然那人的裸体令她一时唐突,但看不出那人有那么令人厌恶,委蛇说那是一只老鼠,更是费解。

    “也不尽然一开始就是恶人,一开始就是坏事,而是一步一步的,或许开始还算是抱着好心,做的好事,只是一步错出出错,不知不觉而成为大奸大恶的。”于宜心中有危诡,他觉得这念头既是在甬东岛时便有的,也是刚刚心头泛起的,以及未尝不是对许久以后的自己所做的开脱,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一丁点。

    甘璎轻轻叹息,“可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宜早已经有了主意,他靠近甘璎,悄语地说了他的计划,甘璎连连称是。稍微休息一下,两人仍是恢复一大早去法华寺的模样,甘璎是个小家碧玉,于宜是她的丈夫,再循大路回到寺中。瞅准无人,甘璎溜进一间精舍取了一件破旧的迦南法衣给于宜披上,于宜心想那人放浪不羁,胡乱地穿上那法衣;再和委蛇相沟通,变作茅屋里那人的模样,个子稍许有些矮,但样貌完全一样。

    他一个人走进寺中的方丈间,在道安行者面前坐下。

    甘璎则来到寺内正殿下厢廊的蒲团上跪着,假作祈祷,一边等着于宜得手出来。小半天过去,恢复作原状的于宜在她身旁跪下,低声说道,“我已经问得大致清楚。”

    “是怎么样的?”甘璎急切地问道。

    这当然不适合在此说,于宜打着手势,领甘璎出了寺,回到东市上吃些东西,再回昨日租下的客舍,关上门。

    “他们是想做什么?”在外面一直不说,忍了辛苦,甘璎有些雀跃地扑在于宜身上,兴奋地问道。

    “再有几天有个无遮大会要在法华寺外举办,他们想在无遮大会上挟持皇帝,拥戴太子为帝。他们是知道未央宫里那个是假的。”于宜没有抗拒甘璎拥抱,也是小心翼翼的,进了屋还是压低声音说道,他想起北边不称皇帝,改

    口纠正道:“说错了,是天王。”

    甘璎听见天王一词,眼睛一低,顿时黯然神伤,松开拥着于宜的手臂,坐在床边,垂下头,说道:“这事,我们还是别管了。”

    “不是应该他的事偏要管么?”于宜懂得甘璎心中的块垒,微笑着说道。

    “不能帮害了他的人。”甘璎轻声说道,这是朴素的判断,但她也并没那么有把握。

    “我想,道安所说的师尊不是怀着好心要害那个人的,不论他成功还是失败,我想大局都会变得糟糕,千万人颠沛流离,战乱不休,这一定是苻坚不想看到的,龙也不愿。”于宜连说两个我想,但语气相当肯定,意谓那境况差不多一定会发生;他琢磨着,继续说道,“而且,我猜并不是那个人害了苻坚;他如果死了,苻坚才是真的死了。”

    “我……已经没那么在乎他了。”甘璎神情泫然,眼神空洞,无声说道。

    于宜听明白了,他抱抱甘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不在乎是他最好,我们要做点什么避免灾祸,这是有意义的。”

    “该怎么做?”甘璎问道。

    “还不知道,现在只是确信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以及他们大体上要做的事,差不多什么还不清楚。我估计还有些时间,我去盯着他,看他做些什么安排,再从他安排的事去着手阻止,假设阻止其中一部分是能够动摇他们计划的根本的,我们人地生疏,不好正面硬扛,只能作如此想。”于宜回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思索,此时才对甘璎说出来。

    “我能做些什么?”甘璎神情里半是厌弃,半是期待。

    “明天我们分开行事,你在无遮大会的场地附近转转,看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以及同寺内的学徒和行者聊聊看无遮大会的事,晚上回来我们再合计。”

    计议已定,当天没什么事,下午不那么炎热时两人便携手在东街市上闲逛,买些无用的小什物,俨然夫妻一般。晚上两人还是一人睡一头,气氛比头一天要轻松得多,偶尔说些“种瓜得瓜”的话,彼此秋毫无犯。

    第二天两人一同到长安城内西边,甘璎换了装束,按于宜所说的在法华寺附近独自闲闲地走,四处观察,进寺中问无遮大会会期内的种种安排,不论什么都问得清清楚楚。于宜则在寺后的乱坟茔后的树林中选了一棵适当其处的大树,爬上树冠中隐藏起来,毫不懈怠地盯着昨天那人所住的小茅屋。

    于宜在树上盯了整整一天,茅屋里的人既不出来,也无人来访,眼见天已经黑下来,到了该回去和甘璎汇合商议的时刻,于宜稍微犯难,便决定不走,心想非在这里守得个结果不可;甘璎虽然柔弱,可已经有了变化,自己怎么能太担忧一人而误了众生之事。他想到这里心有些酸,但仍是硬起心肠。

    不知夤

    夜何时,于宜半睡半醒,也不知是听见还是看见,猛地愣怔地清醒,见夜色中一只几乎半人高的如狼一般的小兽由屋里窜出来,往自己这边而来,心中一惊,顿时完全清醒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那只小兽由远而近,由自己脚下走过,仍往北去。于宜知道北边树林之外便是民居街坊,再往北便是和东市对称的西市,既然那小兽于自己无害,便该由它去,自己还是该抖擞精神来盯着那茅屋。但这念头一闪而逝,他感到这是不对的,飞快地滑下了树,远远跟在那小兽后面。

    那小兽不若寻常兽类般警惕,毫无察觉,出了树林忽然幻化成人的模样,是个年幼的童子,一路前行,浑不知自己被人跟踪着,进了一处街坊,在街坊间一所小院子外轻巧地推门而入,在院中树下的阴影处坐下,口中默念,似是在对着屋中睡着的人施法。

    于宜跟得轻松,早已经提前一步地上了旁边院子的墙头,伏在屋顶观看这边。

    屋内的灯亮起来,一个男子气息咻咻地走出来,在厨房中取了一件东西回到屋中。于宜望着院中情形,他心中已经有所预感,这像极了几年前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幕,那一幕来龙去脉他都清楚,此刻便要重演,觉得自己该出手阻止,又觉得万万不可,救了一人,便救不了众人,许多人。

    于宜正犹豫,听见下面屋内传来一声惨呼,是个老妇人的痛嚎,接着稍微停顿,又连着痛嚎好几声,同时一个男子的声音高声咒骂:“你这个恶魔,恶魔,恶魔,你也有今日!”说着哈哈大笑,笑声中混着那老妇人连连惨叫。

    一名老年男子的声音在旁张皇地喊道:“孽畜,住手,你在做什么,那是你娘亲啊!”接着是几人撕扯的声音,再接着便听见幼儿的号哭,还不止一个,混在一起乱作一团。老妇人的痛嚎渐渐减弱下去,老年男子高吼一声,顿时没了声息,只听见那男子翻来覆去地痛骂恶魔,以及儿童惊恐的啼哭,渐渐嘶哑。

    隔壁院子亮起灯,一个中年人出到院子里,隔墙问牛四出了何事,语气稍微不恭,男子由屋内冲到院子里,跳着脚恶毒地譬骂回去。问的人也大怒,对骂起来,一边说另一边多管闲事,也是魔鬼帮凶,只要敢露头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一边说另一边修西方妖法,不敬父母,早晚要出事,现在果然出了事,自己已经派人报里正去了,就怕他活不到明天云云。两人拉锯般的骂来骂去,不时在地上捡个东西丢过墙去砸人,都没砸中。

    于宜见那小兽化作的童子就坐在杀人的男子几步之外,那男子却浑然不见,不由心想,这人是什么人,为何才要计划劫持大秦天王的人却派人以幻术要来害他,不是害他,而是害他的一家,当然反过

    来也正是为了害他,这是为何?隔壁那人说此人修行西方妖法,和无遮大会的图谋又有何关系?他边想,边走到墙边跳出这家院子,落在坊间道路上,藏在墙角暗处,仍是观察动静。

    过了许久,坊里正才领着十余人持刀携棒地赶来,连同周围被惊动出来看热闹的人在一起足有数十人,一涌而入杀人这家,联手制伏了那疯狂的男子,于宜乘着天仍黑混在众人中间进到院子里,见刚刚躲在树下施法的那童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男子被用棍子捆起来丢翻在地上,口中塞了破布堵住。屋内一共抬出三具尸体来,是一对老年的夫妇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另外抱出一名三岁多的男孩还活着,浑身无伤,早哭哑了嗓子,伏在抱他的女人肩膀上哀哀地抽泣。

    死的人里没有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在内,也许她早就不在了,总算逃过了这一劫,于宜心中觉得,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也觉得愧疚极了,是自己放纵了那男子杀人,只消在那童子作法时稍干扰,或许不至于发生如此惨剧——可直到此时为止,整件事还是混沌不明,时间如果能倒流,再来一次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如何的选择。

    等到天亮,坊里正命人将杀人的男子绑缚送去官府,一边商量善后,去别处请这家人的亲戚来处理后事。人群本来已经要散了,散了就没头没脑的了,忽然有人发一声吼,说牛庆本质不坏,都是入了阿卡夏教,饮了有毒的水才心智癫狂,每日都说些愚不可及的话,终于犯下如此弑父母的大罪;那传阿卡夏教的歹人就住在不远处,也该将他一并捉住送官,以绝了将来再有类似事的因。这话一出顿时群情汹涌,有人领路,众人皆跟着,一路上汇入的人越积越多,足有数百人。

    于宜混在其中,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心中已隐隐有了轮廓,只是还不太明白整件事内在的机理为何,他知道只要一直跟着这群人走去,当一个看客,在这件事的尽头他会发现整件事的秘密所在,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