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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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火并

    与其说像射出的一箭,不如说像一柄巨斧操纵在一个无形的巨人手中,雷霆万钧般地劈向一段黑黝黝的木头;一百七十六名疏勒勇士结聚在一起,狠狠地锲入不死军团阵线当中,砍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木屑飞溅,身披重甲的波斯骑士们被飞奔的马匹撞倒,被投枪掷中,被弯刀劈砍,站立不动的马匹被冲得东倒西歪,乱作一片。冲击的势头被众多坠地的身体所消解,一时凝滞。随即疏勒勇士们调转马头朝像反方向奔跑出去,跑出一二十步外飞快地重新集结起来,接着又是短促地一击,击在和刚刚打击处稍微偏离一些的位置。

    两次打击实际上都没有能凿穿守方的队形,只是使得波斯人号令和队形散乱,接触面上未死的波斯人就地拾起武器和停住的疏勒骑士缠斗在一起,稍远的波斯人拽着马逃出几十步去,这才得隙上马,但上马也还无法立即反击,指挥官们都在第一次冲击时被击倒了。幸存者相互招呼,竭力形成新的小队,这花了不少时间,在结队上各个重新组合起来的小队也颇有分歧,他们不得不骑着马稍微后退得更远,这才能有更充裕的胆气重新结队。

    距离交战最近的俺哒人步兵队仿佛没看见百步外的交战,他们连队形也不偏转,仍是面向着俱力城;离得更远的阿斯兰步兵队分出了半数的兵力改为面向着自己的右侧,这显然没有必要,因为疏勒人的骑队如果要攻击他们,首先要越过俺哒人的四个步兵队;他们也没法去攻击疏勒人,因为距离太远,没有任何一种战法操典允许步兵队横跨半个己方队形去攻击敌军,他们只是那么站着,预备着并不会发生的接敌。

    在另一侧的俺哒骑兵队列稍微偏转了方向,斜对着交战的疏勒和波斯骑队,不动如山。

    两次冲阵之后,疏勒人有十余人落马,剩下一百四十余人,他们稍稍拉回一点位置,结成锲形,呼号几声,又一起朝前冲去,并不是追杀波斯人四散的溃兵,而是面朝着两百步外的数个步兵队去,显然这几个步兵队之后便是波斯人的中军本阵。

    洛顺尔宁望着一两里外这些疏勒骑兵的冲杀,他本以为不死军团的骑士们会在疏勒骑兵到达之前上马反击,那会像一把钝刀砍在板甲上顿时被弹开,或者差不多四倍五倍于疏勒人的波斯人将会把冲击队形完全地包住,就好像一条蛇吞下一只田鼠那么容易;但接下来他看到的情景既怪诞又令他舒畅,这仿佛是神佑一般,波斯人竟然站在原地不动,来得及上马的人寥寥无几,疏勒骑兵如砍桩劈树一般轻易地冲垮了波斯人的队形,肆意砍杀,波斯人四散奔逃。接下来的场面混乱看得不清楚,洛顺尔宁策马朝那边奔了十几步,望见那队疏勒骑兵撤出又返回

    ,反复地砍杀,胜负已定,兴奋地握拳庆祝,顷刻又见疏勒骑兵意犹未尽,集结了朝着位于阵线更深处的德拉姆步兵队冲去,顿时心中觉得有些不安;他也不知道先有不安的感受还是先望见了位于那队骑兵最前的骑者正是乐勒,望见乐勒令他喜出望外,见乐勒率队朝着德拉姆步兵队冲去又令他如坠深渊。

    他想不出一个腿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的人还能骑上马冲锋,有勇气率领着那么一丁点兵力冲向波斯人最为精锐的不死军团,而且确实将不死军团冲得垮掉,他浑身战抖,为自己不在乐勒的身边一同冲锋而万分沮丧;但德拉姆步兵队是不同的。

    四个德拉姆步军队伍飞快地合在一起,构成一道足有七八层人的短墙,正好兜住了疏勒骑队的冲击,为首的六七十人轰然倒地,但密集队形坚韧无比,恰到好处地将这柄斧头完全包住,人和马挤在一处,毫无回旋的余地。德拉姆步兵全都手擎着小圆盾,这使他们没法抗击第一次冲击,但当他们付出少许代价之后,他们也完全无惧骑兵失去了速度之后骑在马上原地不动的砍杀。只一轮缠斗,差不多半数的疏勒骑兵被砍死刺杀坠落下马,冲击队形内侧的骑兵们情况稍好,他们赢得了少许的空隙,奋力地冲出波斯人的包夹,但冲出的人不多,寥寥无几,作为一支部队,他们差不多已经被整个地歼灭了。

    洛顺尔宁看得呼吸几乎停住,心砰砰地跳,人群纷乱了一阵子,他辨认出熟悉的影子,乐勒,乐勒仍然在马上,他虽然冲在最前面,但顺利地脱出了重围,跟在他身边的疏勒骑兵连二十个也没有。坠地的骑兵所遗下的马四散奔溃,德拉姆步兵队快速地集整,像是丝毫没有受损一样地重新立在了原处。

    疏勒骑兵朝着俱力城方向奔跑了十余步,又调转了头,重新面对着德拉姆步兵队。在他们斜后方的两百步外,不死军的溃骑集整成队,开始缓步向疏勒骑队的后面包夹过去。

    洛顺尔宁本来已经放下了心,顿时又吊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没人拦阻疏勒骑队疾驰回他们城下的本阵,他们先胜后败,击溃了波斯不死军骑队,足以鼓舞守城军队的士气,也是重挫对手的士气,但随即他们在德拉姆步队前损失了大部分战士,算起来这次出击的交换比未必划算,而随着不死军骑队封住了他们的退路,情势又陡然急转。

    “快走啊,快走!”洛顺尔宁心中焦灼地想,祈求地低声呼喊;在他这边看来疏勒剩下的二十余骑仍然有机会在不死军彻底封住去路前脱逃出去,但时间刹那地流逝,这种可能性只存在了一小会儿便消失了。疏勒骑队的那些人也许出于愚蠢,也许顾惜着刚刚三次冲击中受伤未死,在地上苦苦挣扎的战友—

    —这实际上就是愚蠢,任何人此时不可能把伤者救回去;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想着回去。

    疏勒骑队的人们稍微停顿一下,似乎在交谈着什么,为时也短暂;乐勒举起了弯刀,策马朝着德拉姆步兵队中间最厚的位置冲去,其余人跟着在他两侧,形成一个宽而疏的箭头。

    “他们很勇敢。”一个声音在洛顺尔宁身后柔柔地说道。

    他猛地回头,阿洛尔不知何时策马到了他身后,关切地望着他;他点头,立即转回头去看,看乐勒率先冲进了德拉姆步兵队中,顿时便不见了,随后两翼的疏勒骑兵们一个个地撞入到敌阵中,好像轻柔的羽毛落入了水中,再也没办法脱离。

    这是乐勒早就说过的事,洛顺尔宁觉得这没什么,可是鼻梁整个的酸楚,眼中有泪却流不出,脸上痉挛,只想一头撞向沙子里藏起来。他哆嗦着,忽然瞅见马鞍前挂着一柄刀,想也不想地拔出来,学着乐勒刚刚举起弯刀的样子。这姿势仿佛有谁灵魂附了他的体,他双腿一夹,手中缰绳猛扯,将座马驱动跑起来,向着远处德拉姆的步兵队形冲去。

    他一个人,挥舞着短刀,纵马朝德拉姆步兵队的后方冲去,像一滴水冲向一处水塘。他不在意从敌人的背后插上一刀,毕竟他只有一个人;他也不在意乐勒吩咐他去做的事,他并不理解那些,即便理解一些,也不觉得那是伟大而荣耀的,他宁愿在最后时刻冲锋在乐勒身边,战死在他身边,他们是朋友,同生共死的朋友。他有一点委屈,乐勒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就聚集了那么多和愿意和他一起冲陷死地的伙伴,他偏偏不在其中。

    马跑得四足离地,像是要被风吹得偏倒似的,好像它也被感染了悲怆的情感,每一步都唯恐不用尽了全力,洛顺尔宁知道自己不必想更后面的事,属于他的冲锋只有一次。

    德拉姆步兵队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得洛顺尔宁几乎可以看清楚马匹行将撞上的那个士兵的脸。有人惊呼了一声,许多人转身过来,看见冲阵的一骑,他们既不屑,又慌张,举起盾弓着腰预备着马匹的冲撞。

    不是一骑,在洛顺尔宁身后十余步还有另一骑,她既是追赶着洛顺尔宁的,也是预备着毫不犹疑撞击上德拉姆步兵队本阵的,在她身后二十余部,三四名俺哒的军官簇拥着卢加追赶阿洛尔,最近的两个骑兵队率先整队地跟了上来,

    嘭的一声巨响,洛顺尔宁的马重重地撞在首当其冲的德拉姆步兵身上,将那个人撞得飞出去,他的马歪歪地斜摔出去,压倒旁边的三个德拉姆步兵,洛顺尔宁自己腾空而起,越过众人的头顶,摔进了人群当中,刀没握住地飞出许远去,落在不知何处。

    洛顺尔宁被摔得头昏眼花,他被人提着手臂站起来,以为脸上会

    挨上一拳,或者胸口被砍上一刀,但都不是,他被推着一直向后,撞入到一堆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和伤者当中。德拉姆的军官们高声呼喊,指挥着部队快速地转向,挤着一起形成坚强而富有韧性的砧板,预备着由前方突然出现的敌人;那不是敌人,是俺哒人,俺哒骑兵像敌人一样以冲击队形飞速地撞向德拉姆步兵阵型的正面。

    数百俺哒骑兵锲入波斯人步兵队列中,几乎凿穿但没有,最后两三层士兵牢牢地钳住了俺哒人的锋矢箭头,使他们整个地停顿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和刚刚发生在疏勒骑兵身上的遭遇差不多,停下来的骑兵被德拉姆士兵飞快地从马上击倒,只有冲击时位于中后方的骑兵得以幸免,他们中也只有一部分人在混乱中得以调转马头飞奔出去,大部分人被受了伤的猛兽一般的德拉姆战士杀死,马匹四散。

    阿斯兰军团的步兵队望见位于自己后方的俺哒骑兵忽然攻击镇守中路的己方步兵队,这次他们不再犹豫,飞快地往回跑,跑到德拉姆步兵旁边结成防御骑兵冲击的阵型。波斯人中军百余骑护送着将军靠拢两支步兵部队,不死军骑兵快速地奔回,依托着步兵队列旁,结成新的边翼。

    卢加一击德拉姆防线不破便撤回,回到先前出发地,以此形成本阵,原本部署在整个联军最前面的步兵和阿斯兰军团交叉而过,率先回到本阵;先前被部署得远的两支俺哒队伍则不得不横跨整个战场回到己方阵线,他们穿过波斯人的阵地前时,人数既不足,侧面更是不得不完全暴露在波斯人面前,但在混乱之际波斯人选择坚守不出,什么也没做。

    洛顺尔宁坐在伤者和尸体的中间,这儿在波斯人新阵地的右侧,远离俺哒人的阵地,距离俱力城也远,仿佛绝地一般。他稍微晕乎了会儿,想起自己之所以在这儿的缘由,既失望又欣慰;站起身来张望一番,疏勒骑兵和德拉姆步兵交战时伤者和死者都累籍在这里,这使他想起在黑水山中巡逻队被波斯人袭击后自己乘着夜黑去翻看同伴尸体的情景,这一幕仿佛相似。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地上的人们,小心翼翼是担心对方还活着却以为自己是敌人而骤下杀手,通常是拍拍那人的肩膀,轻轻地说道:“我找我兄弟,勿怪勿怪。”然后才去翻动,实际上多数人都已经死了,多数是疏勒人,少数是波斯人;活着的人漠然地任由洛顺尔宁翻弄辨认,洛顺尔宁辨认不是乐勒之后就轻轻地对那人道歉,说道:“撑一下,再撑一下,所有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被弯刀砍裂肩胛而能暂时不死的人能撑多久呢,还能怎么好呢,被枪戳穿胸膛还能喘息的人会好么,身上有许多伤,血几乎流干的人还会好么?这些念头在洛顺

    尔宁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差不多翻了一二十个人或尸体,累得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正要去翻下一个人,背后一个虚弱的声音问道:“你在找我么?”

    洛顺尔宁转头去看,说话的那人不是乐勒是谁,他心中一悸,像是一把小匕首在心上浅浅地插了一下,并不怎么痛,但有暖流涌出来,赶紧爬了过去,和乐勒一起并排卧着,心里有许多话,不知说哪一句,说出口的是:“我做到了!”

    “俺哒人。”乐勒脸色蜡黄,节俭地说道。

    “对!”洛顺尔宁点头,飞快地打量乐勒身上,浑身是血,但没有明显受伤的部位,右腿上次受伤的地方缠着厚厚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的布条,但洛顺尔宁不敢问,伤口也许不在表面,而在内里。

    “你如果……”乐勒说话越发地低声了,他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下来喘气,将息了许久才接上来,“死了怎么办?”这是他在责怪洛顺尔宁莽撞,可也有显然的赞许之意,合在一起更有侥幸的喜悦,像是偷着了不得了的东西。

    “如果你说的是天道,我就不会死。”洛顺尔宁机敏地答道,他同时也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假设迷住,仿佛冥冥中得到了神祗的首肯一般,尽管他不确定那是哪个神,是不是和乐勒信仰的神同出一系,这太奇怪了。

    “美中不足……的是……”乐勒仰望着天空,口中只有出气,眼睛里的神光慢慢地,也是飞速地流失,他没有预计今后的任务,好像天道只为他保留到这里。

    “是什么,是什么?”洛顺尔宁心中悲戚又起,他伏近乐勒,将耳朵贴在他嘴边,希望听到他最后交代的话,不论什么,他都会为他竭力去做到。

    此时号角声起,远处的马蹄声如滚雷一般由远而近,大地微微地震动,人声鼎沸,旗帜交错而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