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字体: 16 + -

第478章 众生之梦

    苻坚渴得醒了来,觉得胸前仿佛压了块石头沉重,用力呼吸了好几下才轻松些。屋子里没什么光,葛月枚在身边,头枕在手上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常有的状况。

    他也不想摸黑起来去桌边喝水,而是继续躺了一会儿,回想刚刚做的梦。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莽原上,他和许多人一同艰困地行走着,天上落着雨,地上泥泞不堪,每一步都耗力甚巨;有人忽然倒地便难以爬起来,近旁的人看也不看一眼,自己走自己的路。他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这些人是谁,队伍零散,不知往何处去,只知道跟着前面的人就对了。

    他不记得在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在一片绿得有些幽暗的莽原上,一群人像刚刚打了败仗,满心沮丧,但至少还活着,因为活着还有些喜悦;但活着,也只是暂时活着,不知道前面等着的是什么,又忐忑不安;范文清和孩子们,竺笙像是另个世界的记忆,和这里毫无关系。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苻坚心想,这个梦既不十分坏,显然也并非吉兆,那么,是为了什么?这其中有什么样的奥秘?

    他忍不住地推醒了葛月枚,葛月枚习惯得睡得不那么沉,顿时坐起来,飞快地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问苻坚道:“陛下要喝水么?”

    苻坚嗯了一声,葛月枚便下床去桌边,摸着火褶子点亮了蜡烛,倒了一杯水端过来。苻坚喝了,杯子递还给葛月枚,“现在什么时候了?”

    他的声音比葛月枚清醒得多了,他也立即意识到,抱歉地说道:“不,我知道你也不知道,你才醒。”

    葛月枚轻轻地笑了一下,凝神听周围的动静,此刻万籁俱寂,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想就快要卯时了。”她伸着懒腰将杯子拿回桌子,“陛下还要喝么?”

    “不要了,”苻坚说道,他等葛月枚回来坐在床边,“我做了个梦,你帮我解解看。”

    接着他便把做的梦讲给葛月枚听,葛月枚听了有些发怔,说道:“这个我可不懂,”她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只会解那种特别好,或者特别坏的梦,那些都容易,陛下这个梦嘛……我实在不懂。”

    苻坚也笑道:“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今天可是个重要的日子。”

    他不说,葛月枚也知道,这既是苻坚天王去年十月重兵以来的第一次面向城中百姓的正式亮相,也是以这样的形式对七八天前长安那场疑似的内乱对长安城百姓乃至全国人民加以的宣慰,重要性不言而喻,天上下刀子也该去。

    “是呢,不知道会如何,”葛月枚有些惆怅地说道,叹息着,说道:“当然什么也不会发生,不会有不好的事发生的,陛下,你不用担心。”她知道苻坚之所以早醒,之所以问她梦的意义,当然是因为他在担心

    着什么。

    “我不担心,”苻坚躺倒了下去,双手交叠地枕在后脑勺,闭上眼睛。葛月枚等他躺了许久,发出鼾声来,这才去桌子边吹灭了蜡烛,又上床来睡。

    苻坚这一次也没睡多久,再睁眼天也才蒙蒙亮,屋内的光线仍是黯淡。

    “陛下,你如果有点儿担心,那就别去,人的感觉是很准的。”葛月枚一直没睡,见苻坚醒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已经昭示天下了,怎么能不去。”苻坚起身,便让葛月枚为他更衣,换了内衣便要下楼去,葛月枚又拉住他,说道:“不如找个理由,换个时间再去。”

    苻坚站住,站着想了好一会儿,轻轻叹道:“能出什么事呢?”他轻轻地拿开葛月枚的手,往楼下走去。

    葛月枚飞奔几步赶上,牵着苻坚的手肘,眼神怪异,口中嗫嚅说不出话来。

    苻坚知道她这么依依不舍是为什么,他也牵着葛月枚的手,就在楼梯上坐下,望着她温柔地说道:“会有一天,你会和我一同出去,伴在我身边,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有你。”

    “我知道。”葛月枚有些失神地说道,她靠过去依偎在苻坚怀中,手指在他衣襟上的符文上划过,轻柔地说道,“我还是想对你说,但凡有一丁点预感就胆怯些,掉头就走,这不丢人,就算有侍卫们保护着你,你也要小心点才好。”

    “我知道了。”苻坚点头,他本想劝葛月枚不必太担心,但想想这岂是劝得了的,便打消了主意;原本紧张的是他,现在好似紧张转到了葛月枚身上,他自己反而全不紧张了,“我找个理由早些回来就是了。”

    说罢他便起身下楼,下到清心殿里,内侍先奉上些吃食用了,接着服侍他重新梳洗,为他穿黄袍,带通天冠。

    此时余当也到来,对苻坚禀告出行的状况,还是如之前预计的那样,余当率领内侍二十四人骑马,苻坚本人及四名太监乘云母宝车在前,皇后苟芸敏及其他四位苻坚的妾夫人以及几十名宫女分乘五架车辇跟随在后面;整支队伍由四百名换了缀银布袍披红色长氅的禁军随行护卫,其中骑马擎旗者百人,步行擎旗者百人,另两百人步行携着百面足有一人高的木盾牌。

    “带盾牌做什么?”苻坚听了余当的报告,有些惊诧地问道,这次去无遮大会,说好了卫队不带兵器,即便他是天王,对方忤逆不得,但言而无信总是不好的;而盾牌到底算不算兵器,这也很费思量。

    “手里没点东西,心里始终不踏实。”余当狡黠地一笑,眼神期盼地望着苻坚,希望他不要阻拦。

    “城内,离宫城不过……”他本想说百步之遥,心头转了转,知道这也不太对,无遮大会的会场在地图上最接近未央宫宫墙的地方两点之间或许只有百步距离,但论实际的两边路径,

    以及现场的状况而言,真的出了什么事,怕不也还是要狂奔上好几里路才能回到未央宫的范围内,谨慎一些是必要的,葛月枚才提到过;他想多半余当也有了什么预感,所以才做这样的预备,“这样也好。”他点头,赞许地说道。

    “皇后有自己的车辇乘坐,但入会场时她最好坐在云母车上陛下的身边。”余当凑近苻坚,压低了声音说道。

    苻坚一惊,这并非原本的安排,觉得这像是临时加的一般,但抬眼见余当神情忠耿,并不像在作怪,以及他闪念想到这样的确在人民面前亮相的效果更佳,甚至不这么做才是荒唐的;而同时也借此机会和苟芸慧有了接触的理由,一举两得;只是这样仿佛有些对不起葛月枚了。

    他稍微思忖,点头称好。

    苻坚在前,余当在后,两人出清凉殿,在殿前下阶去,由太监扶他登上云母宝车,余当上马,一队人离了清凉殿前,由驰道奔向未央宫东阙门内的逐月广场,在这里稍微等了一会儿,便接着皇后和夫人们的车辇到来,为首的玉英车帘幕垂下,后面所有妾夫人的车辇也都垂着帘幕。他们这一队也不急着和天王的车队合并上。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余当半踏上云母车对苻坚轻声地提醒,“陛下,你该去请皇后上云母车了。”

    “哦,好!”苻坚几乎没想起来这件事,他赶忙撩起袍摆,由余当接着手从云母车上跳下来,走到玉英车辇面前,一只脚踏上踏板,撩开帘子另只脚刚要跨上去,却见一身盛装的苟芸慧已探了半边身子出来,手自然地搭在了他的手上,目光定定地望着他,却不开口。

    苻坚心中一荡,忙先站定,接着将苟芸慧由车上接下来。两人目光交流几次,每次都匆匆一碰便闪开,没什么话可说,一同走到云母车前,仍是苻坚托着苟芸慧的手,让她先登上云母车,接着自己再抓着把手登上去。

    四名太监原本站在车上的四角,既然苟芸慧登上了云母车中,太监便改为跟在车辇后跑。

    云母车车厢后半部分是个半圆的卧榻,卧榻后面全被流苏的帘幕所遮掩住,前面有块立板,挡住了卧榻的大部分,立板之外是半露在外的厢斗,和车厢一样宽,长只有两尺,刚刚够两人站立着凭栏向外观望。苟芸慧上了车却没站在厢斗她的位置上,而是径直便闯进了卧榻上坐下,也留出了位置给苻坚。

    苻坚有些尴尬,他在厢斗处站了一下,冲着车下的余当挥手,余当便上马率领着侍卫在前开道,随即云母车走动起来跟在后面。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苟芸慧在车厢后面幽幽地说道。

    苻坚只觉得脸上的笑容僵住不动,进退两难,为难了一下,终于转身钻进了后面,和苟芸慧面对面地坐着。车厢有些颠簸,但

    他从未预备好和苟芸慧这样单独相处。

    “你,”苻坚口干舌燥,迟疑了一下,这有不少时间了,显然苟芸慧在等着他开口,“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陛下宠爱年少的夫人,是男人的常情,往前我也从没说什么,没管着你什么,但这次我回椒房殿十天了,你还没来见过我,这又和以往不同。”苟芸慧语气平静地说道。

    要苟皇后和众位妾夫人回到未央宫来住,不过是此时苻坚掩耳盗铃的做法,自己便没有当真,听苟芸慧这么说,先如惊雷入耳,随即便失聪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也乱作一片。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未央宫东阙门距离法华寺门前的法会会场不过数百步,须臾便至。马蹄声由前面奔到车旁停下,骑者下马,向车内谨声说道:“启禀陛下及皇后殿下,会场已经到了,前面车辇没法通行,要陛下及皇后殿下下车来行。”

    车内,苻坚冲着苟芸慧微微地连连点头,低声问道:“那我们一起出去,没什么事吧?”

    “明天晚上,你来我那里。”苟芸慧也低声地说,这是她的条件。

    苻坚点头,他伸手拉住苟芸慧的手,先自己起身,接着稍微用力地把她也拉了起来,两人穿过厢斗,一同下了车,两边穿着银甲的禁卫军已经面朝外地围出一条向前的通道,侍卫们也全都下了马,在禁卫军身后围成一条较小的甬道,两层卫士将苻坚与苟芸慧和外面的人分隔开来。

    余当立在云母车旁,一手摆着指向道路前面,躬身作请。

    苻坚手和苟芸慧牵着,不由自主地转身四顾,透过站成了两层护卫的人缝看见外面人山人海,不知有几千几万人,排成许多条队伍,都悄声不语,这些队伍的前头有十余面各色的旗帜聚在一起,场中还有几十面旗帜分布各处,像是军阵一般,只是旗帜下或立或坐的人都是布衣的平民。

    禁卫军队列在外,像是被修建整齐的园圃一样将人民隔在外面,侍卫站在内侧,留出通往场内,直至场中高台之下的道路,不算宽敞,但和挤迫的人海比又算得上殊遇。

    一位年老行者在前引领,苻坚跟在几步之后,苟芸慧行走于他身旁,余当紧紧地护卫在他两人身旁,再往后是十余名妾夫人和侍女。一行人庄严肃穆,缓缓地向高台下行去。

    苻坚走在路上,又想起夜里那个梦,和此刻差异何其大,但自己为什么会梦见?他不知道,也许路人做梦是此时的自己,自己做的梦其实是路人的梦,庄生梦蝶不是奇想,而是普遍的故事,大概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

    他透过护卫人群的缝隙望着外面的人们,人们也在望着他,滋味莫名;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他们既崇敬他,爱戴他,又憎恨他,想要成为

    他。他们有千万个之多,不管在这里还是在更广袤的大地上,而他只有一个。

    “我骗了你们,你们拿我无可奈何。”耿鹄这么捉狭地想,心中有隐隐的快意;“不,我没有骗,”苻坚这样坚持地想,“我就是我,我是上天选择的天王,我会做得比往前的那个我更好,因为,我也是人。”

    无遮大会所处的这里,本是汉时的桂宫所在的位置,汉末百年战乱中早被夷为平地,只剩略高出城北北边地面的夯土台基。几十年前苻健定都长安重修汉时旧宫殿时,曾想要重建桂宫,但一时费用物资不足,只能搁置下来,先重建了未央宫和长乐宫。苻坚即位之后几次想要启动工程,都被王猛劝阻,不止劝阻不修宫殿,还捣毁了许多台基,规划区坊,允许人民买地建房,长安城内的居民由此扩充了数万户约二十万人口。

    新民居都集中在桂宫遗址的北边,南边一直空着,王猛去世之后许多寺院在此兴建,法华寺是其中最大一间,寺前的空地足有二三十亩,四四方方,边上紧挨着未央宫的宫墙。

    这是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宫墙有一天也会坍塌,两座宫殿半数成为普通人的住房,半数成为公共的场所,人们在这些地方汇集,听讲学问,增长智慧;而自己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像乌云阁那样大的空间就足够了。行在人海中的小径中的苻坚不知不觉地这么想,我在长乐堡里的屋子就只有那么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