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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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章 大丈夫

    这次郭昶没有跟来,只有苻锦和李彦一起,他们来到院子里便把苻坚和端木宏由各自房间请来院子里,大家席地相对地坐下,显然两天过后,事情已经进一步地接近了抵定,人各自神情郑重,危襟正坐。

    “父王,玉茹姐还是没有回来么?”苻锦先对着苻坚问道。

    苻坚面无表情地摇头。

    “嗯,这也没什么,我们最后落实的计划里未必需要劳动她,她不在也免得多心。”苻锦如释重负,微笑着说道,她转向端木宏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些别样的东西,接着对苻坚神情凝重地问道:“父王,你准备好了么?”

    “我还需要怎么准备?”苻坚摊开手,有些不快的答道。他脸上和身上的烧伤这几天才结痂,有的脱落了,露出嫩红的肌肤,和先前好的肌肤颜色不同,对照起来十分刺眼;有些地方还是新鲜的脓,痒得忍不住抓;这里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让文武百官看着他时不怀疑,苻锦预备的计划全仗持着这个,而他没有把握,心中低落极了。

    苻锦点点头,她看得出苻坚心中的犹疑,也知道此时的父王要是忽然出现在未央宫里众人面前,着实难有说服力,但箭已经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们已经接近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就在明天夜里,”苻锦微笑着说道,她看看苻坚,又看看端木宏,确认他们在专注地听自己说话,“明天下午父王便随我们一同入城,在城中李彦已经租下一处住处,不用呆许久,呆到夜里就好。下午的时候,妈妈在玉堂殿中会忽然晕厥过去,是得了很重的病,到晚上时她便出懿旨召姐姐和王休一同入宫觐见,姐姐和王休的车驾队伍会经过父王住的地方,在那儿稍微停留,载上父王进宫。端木……哥哥和李彦也混进队伍一起进去。夜里给清凉殿值守的侍卫预备的膳食里也会下了麻药,届时由李彦和端木哥哥一同进去清凉殿,能不经战斗便擒下假的天王最好,如果惊动了值守,那么强行也要拿下,这……便要全靠端木哥哥的神鬼剑法了。”

    她原本不知,但后来听郭昶说起端木宏一战击杀兄弟盟两名剑术最高的剑士,剑术已经可谓神乎其技;强取不是首选的策略,作为备选也是必要的。

    “你妈妈她怎么了?”苻坚忍不住问道。

    “她好好的……当然是装的病,没事的。”苻锦没想到父王在这里问,稍微慌张一下。

    “我是说,你妈妈她也知道了这件事么?”苻坚轻轻摇头,叹息着问道。

    苻锦回过神来,眨眼想了想,“不是我去安排的,我没有再进宫去,都是姐姐在帮着安排的,我不知道她怎么对妈妈说,但妈妈的确是好好的,她会装病,深夜召见姐姐和王休两个,只有这个方法,不然我们也没有别

    的法子进宫去。”

    “进了宫,到拿下清凉殿之间的那段时间,我不去玉堂殿。”苻坚沉吟着说道。

    “父王不必担心,姐姐和我商量好了,那段时间父王藏在空着的玉芙宫,既在东阙门去玉堂殿的路上不远,距离清凉殿位置也近。”苻锦从容答道,语气中倒有三两分的冷淡。

    苻坚点头,他一步步地想苻锦所提的步骤,觉得处处大体可行,唯一的疑问在于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能在百官面前露面而不受到怀疑。

    “父王,你和那个替身更换回来之后,不用立即就露面的,可以在乌云阁里待上一段时间修养,这段时间我们可以选择最好的时机,从容露面,哪怕等叔叔回长安以后再动作也不怕,甚或是更有利的。”苻锦像是看穿了苻坚所担忧的,先他的疑问提出一步说出来。

    苻坚叹了一口气,转向端木宏,出言询问道:“端木兄弟,你看这样的安排如何?”

    端木宏一直在想别的,听而不闻,苻坚这么问他也只听了半句,楞了一下,说道:“好。”

    苻坚点头,对苻锦说道:“听起来不需要我做什么,只消任由你安排就可以回到那个位置上。”他语气消沉,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叹一口气,“那就这样吧,我没有意见。”他看着坐在苻锦身边并不说话的李彦,心里空茫茫的一片。

    “明天上午有件大事,道安行者主持的法会将在法华寺外的空地上召开,那个人也会出席。这事和我们无关,但对明晚上我们的行动是有利的。”苻锦不偏不倚地说道。

    苻坚转头对着端木宏说道:“端木兄弟,你为我做件事可好?”

    端木宏楞了一下,问道:“什么事?”

    “我们一直没说破的一件事,那个人被擒下了之后,原先说要把他换出未央宫的,我现在要说,不用了。”苻坚目光凶狠地盯着端木宏,特意在这里顿一下,“你为我直接把他杀死吧,不用费心地运他出来。”

    “为什么?”端木宏还没回过神来,苻锦在一边惊讶地问道,“他没什么过错吧?”虽然这么说,但语气也弱了下来,并不十分坚持。

    “他是没什么错,但这件事至今,总应该有人要付出代价,”苻坚心里想的是别的,说出来之后也觉得怪异,“他如果活着,想要有所动作,怕也会激起不小的波澜来,为着接下来的安宁,直接杀了他,是最好的。”

    苻锦悻悻地点头,她想起自己夤夜爬上乌云阁,那个人和他的陪伴侍妾喂自己喝红糖水的事来,那人冒充父王当然可恶,但想起来也终究没什么大恶,罪不至死,真正有罪的该是叔叔苻融和太子苻宏才对,她这么想,但她也完全理解父王此时所说的要立即杀死那个人的用心和必要性。

    端木宏还在发怔,苻坚见端木宏神不守舍,

    又问了一次:“端木兄弟,你不想这么做么?”

    “如果我面对的是一位金鳞甲卫,那人和子平大哥剑法差不多的话,”端木宏这时才完全地回到实务上来,他想到这个醒转来的苻大哥和自己熟悉的苻大哥明明是同一个人,但两天相处下来,只觉得他既相似又有显然的不同,他脑子转得快极了,像是一生里也没这么繁复地思索过,“我未必能打过他。”他有意省略去了一句话,苻坚应该会记得的。

    “不用担心,金鳞甲卫不以剑法见长,子平并非正授的金鳞甲卫,他是……领金鳞甲卫的衔才陪伴在我身边的。”苻坚有些生疏地说道。

    端木宏心中怀疑又被印证多一分,轻轻点头,说得含糊又暧昧,“如果我可以闯过去那一关了,我会那么做……为苻大哥。”

    “杀了他,脸剁得稀烂,丢进园圃中。”苻坚恨意夹着快意地说道,轻拍手掌,双手相抚摩,见众人反应冷淡,强笑着说道:“那么,就等明天到来,我们按部就班地来。”

    苻锦点头,她起身告辞,李彦一直没说话,此时也不说话。端木宏也站起身,对两人拱手作别,转身便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苻锦在背后唤道:“端木……哥哥,我有事要对你说。”

    端木宏转过身,见确实是苻锦在招呼自己,心中一怔。苻坚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们,李彦好似有意地快步走出了院子。

    “上次来,我也没见着谢姑娘,”苻锦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便对端木宏说道,“这次也不见,可见我在城里东市里见到的那个人正是她了。”

    “她……的确走了好几天了,她……是在城内哪里?”端木宏心先是如同被撞,砰砰地跳,接着听见苻锦见到她了,眼前一黑,身体摇了摇,要容易站定,语气虚弱地问道。

    苻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她藏在了东市一家名作陌上青的酒肆,换了装束,荆钗布裙的,做些杂务,像从来就在那儿一样,我盯着看了许久,一定是她,世界上不该有如此相似的人。”

    “哦。”端木宏脚趾动了几下,像是想要立即迈步便奔出去找谢熏,可又站得如树根一般牢固,也不知道该对苻锦说些什么,心中一片空茫。

    “你会去找她的,对吗?”苻锦追问道。

    这时苻坚手撑地地站了起来,鬼魅一般悄声地往自己屋中走去。

    “等明天的事情完了,我就去。”端木宏觉得自己分作两半,一半已经嚎啕哭得衣袖湿透,一半却冷漠的不相干似的,“也许那不是她。”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立刻去。”苻锦目光锐利,轻声又清晰地说道,“你没想明白,不是明天,事情忙完了最快是后天,实际上,这件事未必会一定成。”

    “如果你是我,你会立即去。”端木宏喃喃地顺着苻锦的话

    重复一遍,他的内心因为怨恨而疲沓地没有一丝力气。

    “她是个女孩儿,人生地不熟地来到这里,不论什么原因走的,端木哥哥,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要多宽容她些,让着她一点儿。”苻锦的眼睛不知怎么的红了,她轻轻摇头,也不多说,转身快步走出了院门去。

    端木宏颓然地靠向树干去,慢慢地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谢熏为什么会离开,自己为什么既想去找她,又不想;渐渐地那个痛哭的男子占了上风,苻锦所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多宽容她也说中他的心坎,散落的力气一点点收束起来,让他下定决心,这就去长安城中。

    我只要见到她,问问她为什么要走,然后就立即回来,端木宏心想;他回来之前,苻坚在这里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甚至连做饭也不会,太可怜了。

    他走进厨房去,包了几个饭团,饭团里包了干肉、青菜,放进瓦罐上悬着的木格上,瓦罐里盛了大半水,这才走进苻坚的屋中,苻坚盘腿坐在床上沉思。

    “苻大哥,我要进城去一下,争取晚上就回来,你一个人小心些。家里没有吃的了,我做了几个饭团放在锅里,你只要点上灶,等水烧沸之后……约莫一刻钟,饭团就熟了,等它凉了就可以吃。”端木宏有些歉疚,交代得尽量周延,猛然想起来还缺了什么,“等下!”他飞跑出去,用水桶在院中水井汲了水,用勺子舀了装满一口大碗,小心地端在苻坚的床头桌子上放好。

    “我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苻大哥,但是熏儿……她走了好几天,我都没去找她,是我不对。”端木宏接着说道。

    苻坚点头,挤出笑容来,苦涩地说道:“如果有些事情我不记得了,端木兄弟,你别怪我,我是死去了又活转来的人。”

    这句话既在端木宏意料之中,也出于意料,因为这解释了苻坚为何刚刚没有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你需要一把桃木剑,一个人从死亡活转来,有什么理由要求他记得所有事,忘记了一些事情岂不是再说得通也不过?

    “怎么会呢,我不会的。”端木宏也差不多苦涩地说道。

    “找着她,带她回来,不用担心我。”苻坚温和地笑,目光中有些幻彩,“明天晚上,我就回到未央宫了。”

    端木宏点头,拘谨地转身出去,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开门出了院子,轻轻拉上门,才猛地转身飞跑,跑到不远处树林中解了马缰绳骑上去,朝着长安城方向打马奔去。在路上奔了一会儿,离院子也远了,路上无人,他啊的扬天大吼一声,胸中烦闷才猛地倾泻出来,连吼了好几声,浑身这才轻松了些。

    入长安城时差不多已经是下午申时后半,端木宏问着东市的方向,一路赶去,很容易便望见了路边高高悬挂的陌上青的店招。他也不

    敢靠得太近,在东市一处竖巷中一处人家门前的系马桩上系住了马,才走两步,听见有人声在后面唤,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着奴仆装束的中年人,远远地对他喊道:“你不是我主人家的客人,不能把马栓在这儿。”

    端木宏一愣,刚想反问对方怎么看出自己不是主人家的客人,顿时恍然大悟,自己栓了马却不登门,转身就走,自然不是主人家的客人,这显而易见。他想自己系马之所以立即被人发现,自然是因为这里牵马的贼子也多,那奴仆是专门看守的,心中感慨,便说道:“那马我不要了,就送给阁下。”

    “不行,谁要你的!”奴仆呵斥着,快走几步便要去解马缰绳,端木宏抬脚就跑,让那人即便解开了马也追不上自己。

    他一口气奔回东市街道,又跑了十几步,思忖那奴仆绝追不上来,这才放缓了脚步,来不及自嘲居然将马送给别人逃走的事,目光警惕地看往来行人,慢慢地往陌上青酒肆靠近过去。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离陌上青还有十余步便站住,望着酒肆的门口,这时远未到寻常人饮酒时,许久没有人进出。

    只十几步,他走过去进门,便可能和谢熏打个照面,但他踌躇极了,不愿这么做,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他停在阴凉处远远望着门口,这才想到,以谢熏在建康时身为大将军谢玄的独女,何等尊贵,居然在这样一家酒肆中偷藏起来,究竟是因为何种原由?或许真的是苻锦看错了,确实有个女子看起来像是谢熏,但并不是她;又或者干脆这是苻锦和那李彦设的什么陷阱等着自己去投。如果是这样,他反而无畏得多,施施然地走过去进了那酒肆的门,从柜台到后厨到处找一遍,找得到谢熏最好,找不到便拂袖而回,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像是犯了痴一般,端木宏比自己想象的不洒脱还要更甚,一直到天黑下来,店铺里的灯点亮起来,端木宏还是既不进,也不退。进陌上青酒肆的客人来了许多又走,他一度想混在进去的客人中走进去,但始终还是没那么做。

    街上走动的人渐少,端木宏知道长安城中有宵禁,估摸着剩下的时间不多,他终于迈出脚步,却不是向着陌上青的门口去,而是向后转去,找着一处巷子,转了几转,找着一处容易攀援的矮墙,小心爬上那矮墙边上的屋顶,在屋顶上这才又向陌上青的方向走去。他在踌躇不决时已经看好陌上青和旁边的建筑紧紧挨着,从稍远处的房子屋顶走到陌上青的二层墙边,抓住可攀援的柱头,敏捷地爬上陌上青的楼上屋顶,小心翼翼地走到陌上青后面,稍微搜寻一下,便望见一间屋子里亮着烛光。

    他站着的位置高,顿时从窗口望见屋里坐在床边泡脚的那人正是谢熏,模样在烛光下似乎有些生疏,但确凿无疑的正是她,屋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男子,正和谢熏说着什么,神态亲昵。

    看见这一幕,端木宏心头如中重锤,眼前发黑,身子一晃,险些由瓦面上跌落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