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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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柏梁台上

    若恩跟在霍蹇身后,在宫中的青石砖路上走了许久,相似又不似的宫殿和园圃、假山、亭台、沟渠、水泊,走兽、飞禽,宫女,迷了若恩的眼,他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皇宫下经过许多回,却从未进去过;此时来到长安城的未央宫中,觉得穿过那要塞一般的城门,来到了这里锦绣般花园,恍惚中完成了一件事,却并非同一件。

    最后他来到宫殿群外侧的一座高台之下,高台下站立着许多宫中的禁军和侍卫,身披亮眼的盔甲,手持兵刃矗立着,一队骑兵守住台阙处,手中擎着各色旌旗,旌旗猎猎地响。两条长阶对开着,由平地直通到数十丈高台上,长阶每隔数阶站着一名禁军,合计怕不有上千人。

    “这里是柏梁台,陛下正在这里拜将,听说你来了,陛下让我带你在旁观礼,以免等待得烦躁。”霍蹇一边往台上走,一边侧身对若恩恭敬地细语道。

    若恩心想若是塞纳在,他一定喜欢这里的情势,可惜自己实在是不感兴趣,他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他们拾阶而上,登上高台,见高台上四条边上都各矗立着一列禁军,身上披戴的盔甲比台下禁军更为华丽,每人手中都持着一面锦绣蓝色大旗,密密地站着,宛如旗阵,又如城墙一般。台中一侧有一处高台,高台上站着十余人,为首一人正是苻坚,他双手交束在前,望着台下。台下十几步外一名中年人身穿着全身盔甲,头戴兽首盔,披着青色长氅,手持着一根短木棍,面对着几步外的一列兵士。那些兵士都身穿轻盔,手中握着长枪,但枪头都取掉了,只剩下个缨头,齐齐地对着那中年人。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若恩忍不住问道,随即他便知道实在不必问,想到这无非是个仪式。

    “这是演礼。”霍蹇言简意赅地说道,和若恩猜的正是一路。

    一个礼官在边上大吼一声,身旁几名礼官便敲了一通鼓,那队兵士齐发一声吼,挺着长枪朝那中年人逼近一步,那中年人也不示弱,手中木棍扬起在空中,也发一声吼,左脚在前朝着那队兵士跨前一步,右脚才跟上,有如骑马一般。礼官又吼一声,便又是一通鼓响,这次却不停歇了,鼓声急促地连响,一声鼓响,队列士兵便发一声吼,迈出一步,朝那带盔披甲的中年将官压迫过去,那中年人也是一步步趋前,不消三四次鼓声,两边已经相接。只见队列兵士手中十余条长枪齐齐地朝着将官劈去,动作有意地放缓,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见阵势,毫不危险。那将官奋起手中木棍,也是慢慢地击打在一根根长枪上,将那些长枪全都一一地荡开了,那些兵士们也便随着被荡开的长枪,仿佛那上面吸收了巨大的力量,一一地倒地滚开做鸟兽散,溃逃了开去,

    一直到高台的边缘。

    那将官转向面对着高台的正中,对着当中苻坚深深作揖。苻坚点头还礼,由观礼台上下来,身边两位侍郎手捧着佩剑与印绶跟随着。

    这时候若恩才见那将官的正脸,略微一怔,认出正是之前见过的姚苌,姚苌身穿盔甲之后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得多,此时面容肃整,眉眼间有说不出的英武之气,他的年龄赋予了他仪容某种怜悯和慈悲,看上去不那么像个坏人了。

    苻坚亲自大声宣读,以大秦天王的名义封姚苌为建威将军,仍领步兵校尉职,接着便将侍郎手中捧着的印绶,佩剑一一地交到姚苌手上,再俯身与他首耳相交地低声勉励几句。

    姚苌一手捧印,一手捧剑,单膝下跪,低头再拜,接着便起身,退后两步再转向台下,昂然而去。

    他下去不久,先前在观礼台上的众人便飞快的下台来,各自领着自己的队伍井然有序地也由两边台阶下去,瞬时台上只剩下苻坚和十余名内侍,以及周边霍蹇和若恩。

    苻坚走近若恩,说道:“你刚刚来时,我正要给姚苌授印,我想两不耽误,就让你直接到这里来了。”

    “挺有意思的,这个仪式。”若恩说道,他指的是姚苌和兵士们演礼的部分。

    “大秦以武功在乱世中立国,对将领的武勇最为看重,这仪式是为了让将领们记得,领军破阵是为将者的根本。”苻坚觉得若恩的话里有话,他不明所以,先做个解释。

    “大概秦国的盔甲格外坚韧,可以箭射不穿,枪扎不进,刀砍不破吧?”若恩微笑地嘲讽道。

    “将领当然不是单独冲锋,他有他的亲兵,亲兵之外还有他自行供养的部曲,部曲和亲兵都会竭力地保护他安全,不是你看到的这样。”苻坚觉得若恩似乎被简化的仪式所迷惑住了。而他也被若恩的关注点所迷惑住。

    “我不懂得军事,只是有个朋友,在罗马的军团里担任百夫长,他当然有很好的兵器技巧,也有勇气去亲自冲阵,他远远不是将军,但他才是领军冲锋的核心,他是个百夫长,统领着着大概一百多个兵士。”若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总之他就是知道,并且一股脑地说出来。

    苻坚迷惑地,长久地望着若恩,他觉得若恩无意中点破一个真相,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个真相如此简单,以致他自己把他总结出来时感觉难堪极了,最近几年,大秦的将领死于战阵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些,将领既坠,军队即溃,败仗比往前多多了。

    “你是说,这是错的,为将者不该亲自领军冲锋?”

    “我不懂得战事,不知道这一点,那只是我看这个演礼时偶然的感触。”若恩明显感受到苻坚对自己说的话认了真,他也不确定这是对的。

    苻坚长久地思索着,猛地顿足,“你说得

    对,礼部博士编的演礼礼仪是在潜移默化地鼓励将军冲得更前面,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这样的要求,但的的确确,这几年我军各阶将军的战损实在是太高了些,我们还懵然不觉,不知道原因在何处,总以为是那些殒阵的将军他们的亲兵和部曲护卫不力,无谓地斩了许多人。一个博士,便毁掉了我的十数万大军!”苻坚十分懊悔地怕打着自己的头。

    若恩觉得自己的那番感触似乎被夸大了,但这样讨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宁愿回去之后就这个问题请教一番塞纳,看看他意见如何,想想自己一个完全未经战阵的人,却偶然说出巨大的秘密,这本身就是可疑的。

    “我来见陛下,是有事要求陛下开恩的。”若恩收束了胡思乱想,正容地说道。

    苻坚重重地哦了一声,他看看左右,对霍蹇说道:“你把他们都带下台去,让朕和苻镇单独待一会儿。”

    十余名内侍风卷云散般地快步下了柏梁台,偌大的台子上只剩下若恩和苻坚两人,他们差不多对这状况都习以为然了。

    苻坚手指了指观礼台,问道:“我们需要到那儿去说么?”

    若恩有些尴尬地笑笑,说道:“其实我要说的并不用避开人。”

    “没事,是朕对你说的话需要避开人。”苻坚手一挥说,他也没有朝观礼台走去。“你先说你要说的。”

    若恩觉得站在台中实在有些傻,眼中只见基台,不见其余,便朝着台子的边沿走去,站在高台边上,半个身体倾出栏杆,望着半个未央宫,和他先前走过时的感受又有不同,一棵巨大的柏木显得旁边的宫殿园圃楼台为小,但它的树冠不过才及于柏梁台的小半高,像一颗匍匐着的小草。

    “叔叔。”若恩背对着苻坚,飞快地轻声唤了一声。

    苻坚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有个波斯来的伙伴,昨天他被在长安的波斯商人认作是另一人,向官府举发抓了起来关在牢中,我在长安只认得你,就来找你。”若恩稍微有些跳跃地说道,他说完了,意识到不对,连忙补了个,“陛下”。

    “长得像……是那个人?”苻坚楞了一下,像和是两个字各咬得重些。

    “像,但绝对不是。”若恩极为肯定地说道,他半转过身体,面对着跟着过来的苻坚,“也许陛下不止该下令释放他,还可以做得更多,那也很有意思,但我还没想好该不该说。”

    如果不是他,大概沙普尔还在泰西封王城里仍然是万王之王,他欠他的。另一方面,在遥远的泰西封此刻发生了什么?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只是消息还来不及传到长安;当埃兰沙赫尔的王公和祭司们发现沙普尔不在了,他们商量一致的对策是什么,此刻谁是泰西封乃至波斯的万王之王?他也不真的关心这个,只是为沙普尔感到遗憾

    ,想为他做些什么;但他知道,沙普尔自己也知道,凡事不可造次,也许他还是成为他此时被众人当成的那个人更好?

    “听起来,这件事归苻融管,他身兼着司隶校尉,平常也不会管百姓的事,主要针对的是百官,估计由一名从事在分管;我写一个谕令叫人送去,这不会有问题,”苻坚思索着说道,他不关心若恩的这个问题,无论实际情况为何,他都可以按照若恩的要求去办,苻融也不会为难,但若恩说的他还没有想好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用这个人的事暗指我么,以及想要接着说什么?耿鹄闪忽快速地出现了一下,立即又消失了。

    若恩想的是沙普尔的事,他觉得沙普尔肯定有些陷入到了疯狂里,如果他一直在瓶中界生活着,那他的这种疯狂大概容易抑制;但他回到了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才不过过去了十来天,也许泰西封还来不及发生什么,他依然可以回去,赶在一切尚未重新底定之前;但这不可能,除了檀摩加若没法再快速地带他回去之外,他已经在瓶中界里变成了个中年人,谁会承认他是二十来岁的沙普尔三世呢?包括他在库拉格尔的妹夫。

    他将不会重新得到他的王冠,若恩对泰西封的那些王公和祭司们还留有印象,他们会容易地挑选一位新的万王之王,新王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坏,而不应该是这一个不被承认的真实的君王带着邻国的大军去,那荒谬到了极点。

    “你还没有想好的那件事,现在想好了么?”苻坚带着些戒备的神情在一旁提醒陷入在沉思中的若恩。

    “想好了,我不会说。”若恩轻轻地摇头,“我想你如果能帮他下一道谕令开释他,并且要求那些人不能再找他的麻烦,那就足够了。”

    苻坚点点头,毫不迟疑的,接着仍然关心他自己最关心的,“为什么想好了是不说?”

    “刚刚那位将军,我见过。”若恩话锋一转地岔开话题,“那天晚上,还有迦南行者胡图澄。”

    “啊,是啊,”苻坚有些跟不上若恩的话,怔了一下,才说道:“就是你到达长安的第一个晚上,还有京兆尹慕容垂。”

    “那像一个梦一样,”若恩厌恶地说道,“我才从瓶子的世界里出来,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但那位姚将军,”若恩说到这里停下来,轻轻摇头,他想接着说下去,但有些凝噎着说不出来。

    “你……”苻坚不用回想,那晚上经历的事历历在目,也有凝噎得说不出话之势,眼含悲哀地望着若恩,“你不是应该更讨厌我,是我杀死了那个姑娘,我记得,是我刺了最致命的一下。”

    “她刺伤了檀摩加若,她和胡图澄是一起的,而你们又和胡图澄也是一起的。”若恩觉得这样似乎在为苻坚辩护,但至

    少这也是当时真实的关系,他也真的因此没怎么厌恶苻坚。

    “我有些迷糊,我们是怎么转到这里来的,以及转到这里是为什么?”苻坚迷惑地问道。

    “这是我找你的第二件事情,叔叔。”若恩把叔叔二字咬得格外重些。

    “我在听。”

    “我想知道,你们那天晚上聚在那里做什么?”

    苻坚即便已经有了些预备,心头还是猛震,他踌躇一下,用了一句刚刚若恩差不多的话答,耍赖一般,“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对你说。”

    “我不知道该说谁是妖孽,某种角度看更像是我,”若恩开口说道,他没有在意苻坚言辞上耍的诡计,神情复杂,难说是无奈还是嘲讽,“但我没有想要杀死谁,那是一种自保的手段。”

    他说得没头没脑的,但苻坚觉得似乎听懂,嗯了一声。

    “胡图澄用手段迫使你们一起杀死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实际是帮她的,他为什么那么做?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我想,他把她视为威胁才会那么做,而他也把我视为威胁,连续好几次试图杀死我,实际上每一次他都得手了,但因为不能说的原因,每次我都活了下来,毫发无损,这是我说不知道谁更加是妖孽的原因。”

    若恩目光闪闪地望着苻坚,坦白而认真。“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不在未央宫中,不在这高高的柏梁台上,而在那样的地方,你们在谋划什么?你贵为天王,还有什么是你所不满的,得不到的,必须要借助那样一个……”他思索好一会儿措辞,找不到更合适的,“……坏人的帮助。”

    他似乎已经接近了真相,轻轻地摇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