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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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爱与死

    有更多发光的卵粒从她的口中鼻子里随着水流涌出来,但它们毫无例外地离开她身体一步外便黯淡了下来。唯有那一个,发着光的卵粒,姚玉茹不知道它确切是什么,却在努力地想要它保持着内部的明亮,想要它“活着”;她也没有别的手段,唯有聚精会神地望着它,心中默念着咒语,这是有用的,期望它一直那么亮着。

    它不是独特的一个,只是姚玉茹恰好选择的那个;它保持着亮度,但只是亮着,并无特别的生机;她知道这不大对,但仍然执拗地维持,一边慢慢思索,想找出问题所在。

    一股暗流毫无征兆地涌来,如同平地上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那个发光的卵粒猛地朝旁边闪去,一下子漂移到了三四步之外,霎时便消失在众多的浮尘中找不见了。

    姚玉茹下意识地追了两步,心中黯淡,停了下来,意识到除非有特别的法子,不然这样决计是不成的。

    她随手笼住了新的一个吐出来的发亮的光粒,双手相合地护住它,这样水中的暗流便不容易带走它;这是个简单的法子,也是个奏效的法子,姚玉茹将合拢的手掌凑近口鼻处,她呼吸的节奏必须放得更慢,这样从口鼻出来的水流才不会冲激已经在里面的光粒,以及会有更多被唤醒的光粒进到手掌呵护的狭小空间内。

    过了不多久的时候,她便知道这是对的,目光乜斜着望进去,手掌相合的空间里已经浮游着十数个发光的卵粒;又过了一会儿,简直已经数不过来,不论如何也有几十个之数,而它们开始相互首尾相连地黏连在一起,像是糖葫芦串一样,联结起来比单个游离的时候更为明亮,在掌中摇曳生姿。

    她在心中念动复生的咒语,反反复复,周而复始,她甚至在指缝间看见了里面透出来的少许光亮。她想,这是对的,我终于找着了对的方法,同时她的心也在下沉,心想,这太慢了,我难道要把整个湖水都呼吸吐纳出来?这似乎又是不对的。

    又一阵暗流涌过来,这次姚玉茹感受到了,她稍微侧转身,用背挡住了暗涌的大部分,有少许暗涌从她身边滑过,加大了速度冲向她拢在口鼻前不远的手掌,姚玉茹心一慌,感觉得到水流由手掌开放处涌了进去,由另一边指缝间涌出,数个发光的卵粒被水流带了出去,但已经连接在一起的粒子门只摇晃了一下,像是自行化解了水涌来的力度,那并不算小,在姚玉茹的掌中岿然不动。

    那是它自身的力量,姚玉茹喜悦地想,它或者它们不想被冲走,不想褪去光华,它想活着,哪怕极为渺小,但这是真正活着所表现出的本能。这给了姚玉茹莫大的鼓励,她想,我并非孤单作战,它是我的伙伴,我大概不用做所有事,它会帮我。

    她接着这么呼吸

    吐纳,被唤醒的粒子发着光由她的鼻口出来,游进手掌当中,在那儿游荡一会儿,联结成串,或许不该称之为为串,而是如线一般,变得更加明亮。很快不止一条发光的线粒,而是两条,三条,许多条,长短不一,他们在姚玉茹的掌中或疾或缓地游动,变得更加粗壮,更加明亮,也更为活跃。先是一条线粒溜出了她的指缝,接着是更多的,很快姚玉茹看到它们在逃逸,一来她腾不出手去捉它们回来,同时她想,这有何不可?

    她紧张地盯着那些游离出去的线粒看,害怕它们因为离得自己远而褪去光亮,但这并没有发生,一条线粒体游出去了离她已经有两三步之遥,依然显著可见,光亮并未减弱。

    姚玉茹放松下来,这样她可以专注于自己,心中默念复生之咒,呼吸吐纳湖水。不知过了多久,成千上万条发亮的线粒体环绕在她周围上下,将周围湖水映照得明亮澄澈,先前悬浮于水中的污物也消失不见,或者说,它们变作了明亮的一部分。

    在每一条发光透亮的线粒周围,那些原先浑浊的微尘逐渐地由暗变明,发出微光来。对于每一个暗粒而言,线粒们转化晦暗的速度比姚玉茹要慢得多,但它们的数量足有成千上万个,很快,姚玉茹便不用自己用合拢的手掌来培育它们,它们足可以生成更多的发光线粒。

    所有线粒都围绕着姚玉茹的身体,最远的已经到十步之外,它们差不多停在了这个距离,像是遇上了无形的阻隔,更远一些的暗尘即便被赋予了光亮,也瞬间又熄灭了。

    姚玉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个,她所有吸进肺中的水里已经不包含着晦暗的浮尘,而都是活跃着的线粒,他们那样地进去,又原样地出来,或许增多了一丁点活力,但在不远处的线粒们,存在着一个明明灭灭的边缘,它们都没法再拓展得更远。

    在此时此地,姚玉茹是造物主,她赋予了这些暗沉的浮粒们生命,同时她知道自己还未达到自己的目的,手指托着腮下,悉心沉思。

    她想,这是我还不够专注。

    要怎么样才能更加专注呢?姚玉茹问自己,从入水到现在,也许只有一会儿,也许有小半天,也许有好几天了,她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得如何,也没想过任何此境之外的事,她专注在这些水中的浮物上,也许是过于的专注了。但这最多赋予它们可以活跃于她身体的十步以内。

    她心中产生的疑惑似乎让整个光场为之稍暗,每一条线粒的光芒都要变得弱些,这不算大的变化也立即被她留意到了,她抖了抖身体,让自己振作精神,欢颜起来。

    和专注无关,她想到了这个并且立即确定如此;与此同时一个念头悄悄地潜伏过她的境界而浮出了水面,她想,活着,因何而希

    望活着?她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此时此境的疑惑,今后大概也不会想,而她飞快得出的结论是,因为希望被爱。

    婴儿微笑与啼哭是因为希望被爱着,孩童跳跃奔跑都是因为希望被爱着,少男少女困惑又犯傻是因为希望被爱着,成年人做的事,庞芜繁复,远远近近的也无一不是如此,人希望被人爱着所以才能活着,有勇气活着,活得有明丽的色彩,有喜悦的心跳,姚玉茹有些迷醉地这么想,如果没有了爱,没有了被爱,即便是这些微小的线粒它们也不想闪耀,这个巨大的晦暗的湖代表着对生命的无望,绝望。

    姚玉茹见过苻坚身上致命的箭伤,以及烧伤,当然知道他不是死于绝望,更别说是对爱绝望。她知道自己此时这个念头有些愚蠢,但忍不住这么想,或者说,苻坚当然并非死于绝望,但要救治他,想要这些代表着生命的微粒扩散得更远,占据整个湖泊,从而使苻坚能够复活过来,非从此入手不可。

    爱有许许多多种,她知道这一点,究竟哪一种才是有意义的,以及此时是可以履及的呢?父母之爱,男女之爱,伙伴与知己之爱,乃至……不分男女的爱,乃至于对金钱、权势、名声的好望,无一不是深沉的爱;她自己是施法的一方,而被施法的人是苻坚,父母之爱和伙伴与知己之爱自然是完全说不上的了,权势名声也是她无力企及的,剩下的似乎只有男女之爱。

    “哎,”在内心的深处,她听见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姚玉茹脑子里有些糊涂,她觉得这叹息并非自己发出,而是另有别人,但这完全说不通。要在未来拯救赤亭戎,扳倒姚苌,必须救下这个人,而救这个人却要面对这样为难的事,谁在为自己叹息,她听得出那声叹息是柔性的,是个女人,或许那是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自己。

    她沉吟一下,便放下了那声叹息,接着想该怎么做才好。

    毫无疑问,她是个女人,而苻坚是个男人,但究竟是要自己带着强烈的爱的情感为苻坚祝祷就够了,还是非要使苻坚本身能够感受到被爱,这两者完全不同;这是一个锱铢必较的问题,前者容易,她只要透过回忆就足够,回忆自己从晓事以来喜欢过的人,回忆那时自己的感受,那就是爱;后者则要复杂得多,也是她无法做到的。

    难道需要她假装爱他,来让他感到被爱——这一点使她禁不住头晕目眩。这是荒诞的无稽之谈,她绝不会这么做;即便她假意那么想一下,毫无疑问这是欺骗,对神灵的欺骗,也必将适得其反!

    她踌躇再三,排除了仅仅回忆自己爱与被爱的经验可能带来的充盈感就可以使代表着生机的发光粒子扩散地更远的可能性,或者说,她宁愿先尝试难的那个,不大可

    能做到的那个,而不是容易得多的那个可能性。

    我会认认真真地爱他,绝不欺骗神灵,让他感觉得到自己是被爱着的,姚玉茹心里这样想,这样对自己说,但这只是这一刻,过了此刻,出了此境,当苻坚活转来,我会记得此时的誓言,我丝毫也不爱他,这只是权宜之计。在这一刻我是真的,但仅仅是此刻。

    姚玉茹想通了此节,心中稍有惶惑,更多的是平静,她知道自己竭尽了所有,未留下一丝气力。

    她闭上眼,想象在天水老院子门外留下茉莉花的那人是他,想象在追捕白狐的狩猎时中箭的那人是他,在天梁山道上夜遇的那人是他,在云中邬一间院子的葫芦架下一眼望见的那人是他,他们是同一个人,是大秦的天王苻坚。

    这在最初有些难,姚玉茹回忆那些时刻看见的人并不是苻坚,而是其他人,她觉得他们的脸也都变得陌生了;稍微纠正了几次之后便顺畅得多,不再差错,愈到后来愈生动,最后在葫芦藤架下的那个人正是苻坚本人无疑——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这一丝最微末的怀疑像风的影子一样,倏忽地出现,同时便消失无踪了。

    姚玉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她从未想过,专注地爱一个人这样令她心绪沉静,现在她心无旁骛,只等着一件事发生——他可以活过来。

    这一刻,困在她左右上下十步以内的线粒们通体光芒大炽,他们越过了那似墙非墙的界限,朝着四面八方游去;当他们最初离开姚玉茹身边时,自身的光体似乎一暗,但随即便自我振发起来,变得更为明亮,而同时它们已经唤醒了所游经水中的暗沉粒子,它们要么集结在激发体上,要么几个自己联结在一起,成为新的线粒体。

    所有的线粒体发亮照耀水中,亮到一定程度,他们自己差不多消隐无形,只有在稍微弱光的局部,能够看到它们游动的身姿。

    光,一点点光,一簇簇的光在湖水中以姚玉茹为中心向四面扩散开来,先还是小小的一片,宛如一碗水中的一滴,接着继续扩大下去,变作一碗水中的一隅,渐渐变大而至于占据小半,由小半再进而继续扩大到半数。

    在此时,扩展中的一部分明亮水域遇到了反击,此处明亮的水域进一分,在别处浑浊的水域也对应地进一分,各自此消彼长,反复的拉锯过后,战线得以稳定,弯弯曲曲。整个湖水像是被分成了对等的两半,一半是透亮清明的,一般晦暗浑浊的。

    姚玉茹悬浮在自己这边望向对边,虽望不见什么,但可以想见她可以想见对面也有个如自己一般的人,那个人也许名作死,或曰恨,线粒的死亡是由他带来。生与死,爱与恨,将整个湖分作了两仪般的两半,从水面到水下皆为如此。

    这是没预料过的情

    况,戎人的法术里没有与人斗法的法术,姚玉茹唯一擅长的是射箭,其次是剑,但这些手头都没有,即便有她也不认为此时用得上;总之,她没有什么手段可以御敌;而她也知道此时不可退,退无可退。没有多犹豫的,她踩着水朝对面走去,她本来就在湖的差不多中心的位置,走不到几十步,便望见墙一样的肮脏水体立在不远处。

    她继续朝前走,走到澄澈水体的边缘才停下。整个湖水都曾经一样的肮脏,她已净化了半数,另外一半又有什么可畏的?她出于对如此光与暗分明对立背后的缘由的畏惧也好,尊重也好,才没有径直地走进晦暗的水体去。

    一团暗影也悠然地接近,那是一团巨大的暗影,中间最坚实,越到边缘便作氤氲状,像是一个人被一团黑云完全地笼住;同时它也像那些发光的卵粒本身,只是它不发出光,而是完全相反,他发出的是暗,这样说起来很怪,但姚玉茹就是这么感觉到的。

    同时,不知为何,姚玉茹觉得这暗影似曾相识,但他明明没有露出脸。

    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想要唤醒他?那暗影似乎发出这样的声音,或者并不是声音,只是一个念头,这念头直指向姚玉茹的心,使姚玉茹明白它在说什么。

    他没有完全死去,还有一部分活着,我想救他,他活着对我很重要。姚玉茹心里是这么想的,也就等于她这么对那暗影说。

    活着都贪恋活着,可是这和我无关,我掌管死,他已经死了,你必须停下,暗影冷淡地说道。

    不然呢?姚玉茹不想这么说,但她没有别的话可说,而那种她认得这暗影的感受也越发的强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