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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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款洽

    入夏以来,已经怀孕五个多月的杜清在刘牢之面前念了许多次安宝斋的乌鱼面,说汤头鲜美,不知用了什么香料,香味沁人心脾,消烦解暑。刘牢之总笑笑说想吃就唤人去买来就是了,这事简单至极。杜清便没了下文,刘牢之事务繁忙,还以为她已经吃过了,没想到昨天夜里杜清又说起,神情有些微微的怨艾,埋怨刘牢之好久没陪着她出去逛街,连顺道吃个面也不能行,刘牢之这才知道原来重点不在乌鱼面,在于他很久没有陪她。

    “必须到店里去吃,买回来面都泥了,汤也不清。”杜清躺在床上,抚着腹部。

    “我回头请他们家的师傅到家里来煮面。”

    “那怎么行!”杜清气鼓鼓地翻过身去,背对着刘牢之。

    一大早,刘牢之在自家庭院中晨练已毕,冲凉回到明庭中,杜清和仆人们已经备好了早饭,连同九岁的长子刘敬宣和才四岁的女儿刘舒一起坐着仰头等他。

    “今天难得这么凉爽,都出去吃乌鱼面。”刘牢之不入座,站在门口先对众人说道,又冲着杜清说,“换衣服吧,不去吃那么一回,你总是不肯死心!”

    杜清欢呼一声,捏捏女儿刘舒的脸蛋,冲着儿子刘敬宣明媚地微笑,便起身快步回屋换衣,见她脚步闪忽,“你慢一点,没人催你!”刘牢之惊得在她身后喊,又对侍女吼道:“还不赶紧跟上!”侍女哦一声,赶快小跑着跟去。

    刘敬宣有些不满地抬头望着刘牢之,嘟囔着说道:“可是我不想出去。”刘牢之凶狠地瞪他一眼,他顿时不敢再说什么。

    一家四人都换了恰适外出的衣服鞋履,连同侍女和三名侍卫一起出门。出门不远,他们途经过诸葛侃家的前院,见院门紧闭,杜清有些担忧地轻轻问道:“你和他近来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刘牢之语气轻描淡写,他从来不和自家女人说军营中的事。

    “你们是要一同上阵的人,可不能太小气了。”

    “小气?胡说八道。”

    “改天在家里设宴,请他过来,大家乐呵乐呵,心里面的芥蒂就算过去了,这么做,你看如何?”

    “再说吧。”刘牢之有些没好气,觉得女人自以为是。

    一行人到了市集,街上人潮如织,比往常营休日这街面上的人还多了许多,刘牢之心中有些怪异,忍不住抓住儿子的手,同时招呼妻子跟得距离自己近些,刘敬宣不开心地挣扎了一下,但挣不脱,只能幽怨地顺从。

    几天前有亲近的人警告刘牢之最近凡事小心,说有人想要对他下手。那人极为可信,而刘牢之自知仇雠众多,听之信之,安分了好几天,每日营中事务一毕便即刻回家,回家之后便不再外出,家中也增加侍卫,几天下来不见有什么动静,又觉得自己过分小心,不免会被人暗中耻笑

    ,这才反其道地带着全家出现在街面上,侍卫也不特别多带,而他心中知道这是有危险的。人一多,他表面上行若无事,神经却已经绷紧。

    前面街上忽然有些纷乱,一个挑着货担的货郎撂下货担,猛地反身揪住一人,口中大喊捉贼,被揪住的那人双手把住货郎的手想要掰开,旁边人围了上去,好几个人拉拉扯扯,外面许多人围住想看个究竟,一时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漩涡。

    刘牢之脚步加快,想要快些越过这个人堆,却见人潮忽地一涌,足有六七个人一起朝自己要行的路上压过来,他飞快地闪念,是松开儿子的手以自己双臂之力将这些人推开来,还是自己背过身来反力撞开这些人,两样各有好处也有不好处,稍微犹豫一下,只见人群中一人冲出,直撞向刘敬宣。

    这下他刘牢之再无犹豫,松开右手手,挥起拳头朝那人击去,只听嘭的一声,顿时将那人打得横飞出去,同时他自己上前一步,完全遮挡在儿子身前。被打倒的那人身后的几人稍微一滞,仍是涌上来。他们原本距离刘牢之已经极近,顿时靠上,一人挂住刘牢之的右手手臂不放,另一人用身子欺近他胸口,一人抱住他的左手,一人从左手边越过去。两人扑倒在地上,一人压在他左脚上,一人阻住了他右脚上前。这几人的动作看上去似乎全为无意,又显然配合极为精妙,顿时将刘牢之下一步除了后退之外所有的变动全都堵死。

    一把匕首在人缝中猛地刺出,直取刘牢之的腹部。刘牢之被众人贴住了,并没看见,只是下意识地退后,左手手臂反手揽住刘敬宣,两人一同退后两三步,已经靠在了临街的一处铺面伸展出来的柜台上。

    既飞快地推开,身前顿时有了空隙,刘牢之心中半是惊疑,半是怒气充盈,冲后面那几个侍卫大声喊道:“保护好夫人。”说完他飞起一脚,踢在地上一人的脸上,又踢得飞出去几步,顿时一动不动了。

    这时他瞅见面前一人手中匕首的寒光,心中更怒,双臂一振地冲过去。一人斜地里扑来想抱住他,被他反手一肘击在面门上,顿时瘫软在地,同时一人从另一边飞扑抱住他的腿,刘牢之不能行走,一拳击在那人头上,将那人击晕过去,这才摆脱。

    眼见瞬间刘牢之赤手空拳击倒三人,持匕首那人没抓住刚刚刘牢之不能动的须臾,此刻见刘牢之朝自己望来,心惊胆战,掉头拨开人群就跑,跑了两步反手将手中匕首朝刘牢之奋力掷来,刘牢之顾虑背后的刘敬宣不敢躲闪,硬着头皮用身躯一挡,幸喜挡在匕尖没有朝前的位置,啪地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这时街上行人乱走,惊叫声连连,场面混乱已极,刘牢之只嫌自己耳朵眼睛不够用,忙转回拉住刘敬宣的手

    ,朝刚刚拥挤时和杜清被人群分开的地方去,也隔得不远,才不过六七步,却见杜清摔倒在地上,手护住腹部,侍女半跪着遮住她,那几个侍卫一人横躺在地上血泊中,地上还有两人倒在地上,另一个侍卫正挥刀砍向一个路人,那路人身体矫健,精妙地让开,奋臂去夺刀。

    刘牢之一惊,来不及多想,挥拳便朝那路人脑后打去,打到一半直觉自己脑后生风,忙低头一闪,同时手中拳头撤力,反手击去,顿时击中一人腹部,那人呃的一声惨叫,佝偻着跪在了地上打滚,口中干呕不已。

    这边那路人一把抓住侍卫的刀背,手中用力一扭将刀夺了过来,同时一脚踹倒侍卫,这才得隙转头,见是刘牢之,惊了一下,连忙站开垂手在一边。刘牢之也觉得一惊,认出那路人竟是刘裕。两人面面相觑一下,还来不及说什么,那被夺了刀的侍卫已翻身就逃,顿时消失在人堆里。

    刘牢之心中虽然迷惑,见场面缓和,忙冲到妻子身边蹲下,只见杜清急促喘息,脸色苍白,惊恐地望着自己,只是吓坏了,倒不像受了伤,心下稍宽,这才又起身将儿子拉在自己身后,此时他心中对刚刚的局面已经有了认识,对站在一边的刘裕拱手为礼,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刘裕手捧着短刀,刀柄向着刘牢之递给他,警惕地环顾左右,说道:“这里不安全,将军还是早些回到府上为宜。”

    这时候被刘牢之一拳击中腹部的刁逵站起身来,附在刘裕身旁,望着刘牢之的目光既困惑又愤怒。

    “那个人,大概是被收买了。”刘裕下巴冲着刚刚那个刘府侍卫逃走的方向说道。

    刘牢之将短刀挥舞两下,恨恨地嗤笑,说道;“是我大意了,多谢兄弟相助。”说罢他令刘敬宣和侍女一起扶起杜清,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几人,便往回走。

    刘裕离得不远不近地跟着刘牢之一家,预备着还有第二次袭击,一边抽空回头感谢刁逵相助,安慰他被刘牢之击中腹部的那一下。

    “我要是看清那是刘牢之,就不敢出来打他了。”刁逵恨恨地说道,他要是有人正好在和他对搏,当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打他那一下,大概我就被他打倒了,当时我也真是犯险。”刘裕后怕地说道,当时他觉察到身后有人袭来,还以为只是个无名鼠辈,心想拼命挨一下,夺了那侍卫的刀就能扭转颓势,没料到那是刘牢之本人,以他的武勇彪悍,被他击中大概半条命就没有了,说不定也就无力辩冤,而被认为是袭击者。

    “所以,你又欠我一笔……”刁逵说了半截便停住,他知道刘裕不喜欢这样的话。刘裕叹息了一下,并不说话。

    刘裕和刁逵远远地随着刘牢之一家离了街市,直到距离刘牢之家已经不远

    才停下,但仍然望着他们一家的背影走远。

    刘牢之多走了几步,觉察到后面跟着的刘裕已经停下了,转过身对刘裕这边深揖,刘裕也赶紧深揖还礼,两下这才分开。

    “以后他会承你的情,但大概诸葛侃会恨死你,哪怕那些人并不是诸葛侃派遣的。”两人往回走时,刁逵悠悠地说道。

    “肯定不是。”刘裕点头,思索着说道,“我才来营中不久,也听说了刘将军许多事,表面上最可能的人大概最不会这么做,这么做实在太蠢了。”

    “但你的确坏了最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人,也就是诸葛侃的意,要是他没这么做而有了这个结果,该有多快意?”

    “我没报着让刘将军承情的念头助了一把力,也但愿诸葛将军别因此而恨我。”刘裕自认磊落,但他也知道此事古难全,心中有些忐忑,同时觉得再来一次仍会选择那么做。

    “三弟,你说,这件事最终会怎么了局?”刁逵心中有惑不得其解,问道。

    刘裕嗯了一声,琢磨许久,才说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倒好像并非为了想杀死刘将军或他的家人,而只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一样。”

    “哦,你为什么这么说?”刁逵晚到一点点,没看见事情的全貌,但他随即就悟到,“即便你我都不在,我看也没人能拿刘牢之怎么样。”

    “你说到的正是关键。”刘裕冷笑说道,他在秋雨轩二楼上望见情况有异,先下了楼混在人群中,只是盯着刘牢之身边的怀孕女人,仍想着尽量避免出手;场面一时忽然大乱,许多人将刘牢之和他妻子分各开来;跟在后面的侍卫中一人忽然暴起发难,拔刀砍倒另一个侍卫,一个侍卫吓得逃走,那砍倒自家人的侍卫伸手去抓那怀孕的女人,他这才冲过去,对上那侍卫。如果他不冲出去而那女人最终也没事的话,这事倒好像变作针对他刘裕的陷阱,让他暴露出来——当然不会是这样,在北府军和京口此地他还什么都不是,只是难解的疑窦看起来让他不免这么想。

    “那么,是谁,想要闹得沸沸扬扬?”刁逵又问。

    这句话激起刘裕心里暂时深藏的担忧,感觉到一丝惧意;那本来随着时间推移以及和刁逵建立了新的关系而已经有所松懈了,但这句话令他想到,刁逵不是个糊涂人,他既然会关心袭击刘牢之的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以及为了什么,又怎能稀里糊涂放过他被自己刺杀的怨恨?

    “明天,且看看营里会如何吧。”沉默了许久,刘裕幽幽地说道。

    经历这一番变故,两人都无心再回到市集上寻乐,便各自回大营中自己的宿处休息,这时候北府军营中关于参军刘牢之遇袭一事已经传回,虽不至于沸沸扬扬,也宛如无数水泡不断地浮到水面裂开,有许多猜测,许

    多现场未必有的状况口耳相传。麦芃巡检仓库回来也听说这事,问起刘裕怎么回事,刘裕只说自己并未亲见,不好乱说。

    没到第二天,晚上刘牢之已经有了动作,亲自提着一盒食盒到刘裕的宿处。

    “知道你不肯到我家去,这是你救的那女人亲手卤的,聊表寸心。”刘牢之揭开盖子,展示盒中盛着的四味卤肉。猪羊鸡鸭各占一个食格,都切碎了码得整整齐齐,色泽诱人;食盒里还有两双筷子,一壶酒,以及两个杯子。他自顾地将酒壶和杯子取出来摆好,杯子里各倒了一杯酒,自己面前摆一杯,另一杯推在刘裕面前,筷子也一人分一双。

    刘裕躬身示谢,先说:“夫人没事就好。”接着就问:“逃走的那个人,后来找着了吗?”

    “干嘛去找他,无非是受人差遣才来做这样的事,说不定已经死在了那个旮旯里,找也只是白费功夫。”

    刘裕楞了一下,心想刘牢之府上自家侍卫,通常是远亲或者同乡才对,怎么会是无名之辈,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说的是府中的那个侍卫,他杀了自己的同伴,推了夫人一把,当然是……其中的一员。”

    刘牢之皱眉,面露厌恶之色,说道:“那个人中午就已经捉回来,嘴头子硬什么也不肯说,我用刑稍微过头,不小心把他打死了。他戕害自己人,这么死掉也是活该,只是没问出背后的主使者,十分可恨!”

    “我看,大概未必是……”刘裕觉得自己这么直接说出人名来十分奇怪,脑中飞转,接着说道:“未必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是的人,愿将军明鉴。”

    刘牢之微微一笑,问道:“我看起来有那么笨么?”

    刘裕不由狼狈,赶忙赔笑说不,他看出刘牢之大概心中已经有了具体的猜想,并非诸葛侃而另有其人,一个月前的事态不会重演,心中欣慰,便不多问,只与刘牢之推杯换盏,将酒壶中的酒饮尽,将食盒中的卤肉吃尽。

    “刘兄弟,你我同姓同宗,你才来到军中不久,就为我解决了大麻烦,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接下来我想还会有第三次,这一定是冥冥中的缘分。”刘牢之举起最后杯中的一点残酒,诚挚地敬祝道,“但愿下次是我帮你。”

    刘裕听得出刘牢之好似在以刘备三顾茅庐之比,尽管不舍贴切,心中也有些趾高气扬之意,表面仍是谦和地微笑,忙也举起残酒,轻轻叹息,说道:“帮的情谊太浓厚了,还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是最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