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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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带血的和平

    持刀的人两眼发直,恍惚了一下,几乎摔倒,但随即恢复了正常。他屏息静气,举起刀比划了三下,对着已经画好的头颈线猛地斩下,那中年女人的头骨碌地朝前滚去,切得浑圆的腔子里鲜血怒涛一样喷涌而出,几乎溅到羽西亚诺的座马身上。

    刽子手劈下长刀之前,羽西亚诺难受地伏低在马颈上,眼睛闭着不敢看行刑的场面,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扯动缰绳调转马头离去。王怜之在她身后一直看着,刽子手恍惚的那一下,正是他施展幻术迷了刽子手的心意,但见羽西亚诺未必有坚决阻止行刑之意,他更没必要介入在内,便又抽脱出来。

    行刑既毕,他们狼狈地离了欢送他们的人群,王怜之望着面色苍白的羽西亚诺,心中诡异地想,当着他们的面处决一个人这当然奇怪,好像是在示威,但也在情理之中,显然这个人是在做暗中不利于自己或羽西亚诺的事,杀死她实际是向自己示好,虽然令两人感到惊恐,但有什么不好呢,这是纳努人的习惯,怎么能以自己的观念来做判断?入乡就应该随俗。

    一个骑兵在前面引导,一百多名库阿亚战士在一名骑马的勇士率领下跟在两人后面,这同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王怜之由巴农人仅仅派了两名勇士护送而失陷在纳努人的手中,此去即便都在纳努人的地界内,他们宁意更谨慎些,同时这也是为了表达对王怜之乃至羽西亚诺的重视。

    刚离开纳努人寨子时,王怜之感觉到安心,对回到上清垒接下来不论是公还是私都充满激动的念头,但一路朝北而去,离纳努人寨子越远,离上清垒越近,心绪就越发消沉起来。他想到自己实际是从巴农的寨子出发,回到上清垒首先要面对的人是陆衍,该怎么对他说陆评死在了路上,而同时他带回一个纳努部族的女人,以及显而易见接下来上清垒将会和纳努人和平相处,辛苦谈下来的巴农与上清垒的结盟,实际面临着破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王怜之忽然有些糊涂。

    他内心激烈地交战,神情岿然不动,羽西亚诺常常转过头来看他,他总是微笑以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所烦心的事态复杂,既非言语可述,何况言语不通。

    行了一半路程,他以为可以想到最好的法子,就是不止上清垒和纳努部族结盟,同时也令纳努部族与巴农部族结盟,这样的局面好处无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无愧于心,可不消把这拿去给陆衍说,他自己就知道这太轻佻了。上清垒和纳努族的冲突不过是近两年来的事,仇恨有限,上清垒本来是外来的人,站不住脚回甬东就是了,他去年来上清垒,就是为了切实地把这问题搞清楚;但巴农部族不同,他们是百年的仇恨,在这里退无可退,

    而最迫近的就是陆评刚刚才死在纳努人手中。

    煎熬到最深处时,王怜之几乎想要拉着羽西亚诺的手,由众人的眼前飞奔着逃掉,逃到无人的地方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地避开这强人所难的局面,他毫不怀疑羽西亚诺会喜欢这么做,反而不会这么做的人是他自己,他只是想想。

    王怜之仍然脸上保持着微笑,内心却已经拧紧,浑身上下都在用力,想要为此刻难说是困局与机会的局面找出解方来。

    他们行了半天,夜里宿在山林中,纳努人以他们两人为中心布设警戒,十分谨慎,王怜之还是头一次这么抵近观察,不由心中感慨,这是在纳努人自家的境内,他们也如临大敌,严谨地布防,队形、调度都有可称道之处;真要和这样的敌人拼命缠斗下去,即便上清垒和巴农人联手,也难不付出重大的伤亡而能在他们手中讨得了便宜。

    第二天中午,他们接近了海岸,先是经过往前上清营所在的地方,已经完全夷为平地,只还剩些地上浇灌的沟渠形状看得出这里曾经有人耕种,人们居住的屋舍、篱墙一点痕迹也不剩下,只能想象在那疯长的植物丛下还可以找到些烧黑的梁木残迹。王怜之来甬东岛之前,上清大营已经被毁,他是在上清垒中,由伙伴遥指上清大营的方向,叙述前一年上清大营如何失守被毁。平时上清垒中人偶然派人冒险到这边找寻遗落在地里的种子,但绝不敢久留。

    他还是第一次行走在这里,不期然有当时战事历历在目之感,心跳眼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为所有人谋得永福,既是甬东天尊道徒的,也是纳努人的,也是巴农人的。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望得见矗立于海岸壁上的上清垒砦墙和旗帜。王怜之认为不可让纳努人护送队伍距离上清垒太近,便纵马赶在最前面,调转马头面对着队伍,举手喊停。羽西亚诺见状,忙也策马奔到带队的那名库阿亚勇士身边和他交代几句,库阿亚勇士便号令队伍停下来。

    王怜之将手放在心口,对着那勇士点头致意,做了个请回的手势,然后他奔到羽西亚诺身边,做手势要她紧跟着自己,接着调转马头,两人缓缓地朝上清垒砦外的山坡行去。

    上清垒中早有哨兵望见外面的情势,待两人骑马走到门口,将砦门开一条缝让两人进入来。两人进来之后砦门便立即关上。

    赵林一身戎装地守在砦门后,他先前听瞭望哨禀报有一队纳努部队出现,便下令砦中人备战,后来又听瞭望哨说望见王怜之骑着马共两人缓步过来,心中疑惑的同时颇多喜悦,忙叫人去请作为人质滞留在上清垒的陆衍出来相见。陆衍还没到来,王怜之已经进了砦,随着他的人却不是认得的陆评,而是另外一个少女,身穿着纳努装

    束,这时他才发现,原来王怜之也同样穿着纳努人的服侍,心中大惊,忙令人将两人的马牵走,乘着陆衍还未来引着两人上了砦墙,令守在此处的兵士站得远远的去。

    王怜之还担心迎面遇着陆衍,这下见陆衍还不在,而赵林引着两人到僻静处问话,心中忧虑顿时去了多半。他望着远处纳努人护送着自己来的方向,已经不见纳努人的踪影,心中更是一宽,对着赵林行礼,肃然地说道:“师兄,我回来了。”

    赵林冷眼盯着羽西亚诺看,心中疑惑,问王怜之道:“难道说,布农人寨子被纳努人攻陷了?”

    王怜之叹息一声,觉得赵林这话听来随意,却有触类旁通的启发,说道:“不是布农人的寨子,是我在回来的路上被纳努人擒住,陆先生的儿子也死在……那过程中。”

    “然后呢?”赵林觉得差不多已经猜到后面发生的事,结合眼前看到的就不难想见,可这意味着什么?

    王怜之觉得此处决不能俭省地说,那会让赵林连自己也不信任了,便从在巴农寨子里因暴雨阻拦而推迟回程开始说,说陆评的妈妈安排回程不走较安全但费时的西线,为了赶时间选择直接穿过纳努人地界,结果在路上被纳努人的出草队遇上,当即冲突,自己四人中殒命三人,其中就有陆评,而自己也被纳努人俘虏;在押送去纳努营地时自己反过来制住对方仅剩的羽西亚诺,两人一同去了纳努人营地,见过纳努人的宗后和军事统领,虽然言语不通,但也形成了意愿上的默契,所以对方派遣士卒送自己回上清垒。

    赵林听见陆评在途中啊殒身,脸色已经全阴了下来,听见王怜之制住对方的同时却选择一同去纳努人营地,眉毛扭在一起,又是困惑又是气恼,再听王怜之说两边形成意愿上的默契,虽然极力按捺,气息已经粗了起来。

    “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赵林冷不防地直接对羽西亚诺说道,实际上王怜之已经说过她的名字了。

    羽西亚诺楞了一下,连连摇头。

    赵林吁了一口气,释然的同时更觉得心累,又转回对王怜之说道:“你……她……究竟算什么呢?”

    刚刚王怜之讲述事情过程,当然不会说和羽西亚诺的情愫互动,自己也觉得这里一定有许多启人疑窦的地方,见赵林问起,轻叹一声,说道:“我一时冲动,已经和羽西亚诺定了终身,所以,她算我们这边的人。”

    王怜之算是赵林的师弟,由甬东岛派来,又是甬东岛岛主王道及的独子,虽然在上清垒中没有职务,上清垒由赵林全权统辖,但赵林管不了他,反而他的地位隐隐地还更高些,他既然说羽西亚诺是我们这边的人,赵林当然只有承认。

    “但巴农人怎么办,陆先生又怎么办?”赵林压抑着怒气沉

    声问道,他也不是真地有疑问,而只是质问王怜之;他觉得如果真按王怜之说的,那最好陆衍自认倒霉,自行离去,和巴农人联手的事一笔勾销,想也不要再想了,和纳努人是不是能和平相处?看起来也是个虚无缥缈,毫不正经的臆想。

    王怜之最初觉得那个方案轻佻,但后来反复想,觉得即便可能性很小,也不妨一试,听赵林提起,便说道:“这事我和陆先生去说这件事,没准会有……意外之喜。”

    赵林只觉得王怜之顽冥不灵,哈哈干笑一声,说道:“好,那这事就麻烦你,我就偷点儿懒,不管了,这事你全权处置。”说着转身就走。

    自从陆评被杀之后,王怜之从未和人说过这么多话,浑身舒畅,也就听不出赵林话中带着嘲讽,他领着羽西亚诺回到自己的住处,做手势要她安静地呆在这儿,不可四处乱走,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羽西亚诺不大情愿,也只好听从。

    王怜之让照顾自己的两个童子帮忙照看羽西亚诺,他这才脱身出来去找陆衍,出门不远就见陆衍也来找他。两人一照面,陆衍神情惨恻,王怜之心中惭怍,有些抬不起头来。

    陆衍被赵林遣人找到砦门下等候,稍微晚到了些便既不见赵林,也不见王怜之踪影,一问守门的兵士,已经知道和王怜之回来的并非陆评,而是一个纳努族的少女,心中已经猜到多半出了事情,强忍悲恸,撑着一口气来找王怜之问究竟。

    “小师父,你们在路上出了什么事?”陆衍意茫茫地问道,仍抱着一丝侥幸。

    王怜之一路上都在准备这一刻,老老实实地说道:“陆先生,你请节哀,令郎在路上遇到纳努人袭击,不幸殒身。”他心想陆衍接着问自己为何却带了一个纳努女子回来,自己决计回答不出来,脸涨得通红。

    陆衍抱着的一线希望破灭,眼中的光芒顿时熄灭,神情呆滞地停顿一会儿,声气消沉地又问道:“为什么纳努人会出现在你们回来的路上?”

    “我在罗罗山寨子时连下了三天暴雨,大概酋长或尊夫人担心我回来得晚了,所以要我们穿过纳努人的地界。”

    “原来是这样。”陆衍顿足叹道,又停了一下,问道:“那小师父在那边寨子和迪巴井诺谈得如何?”

    “一如先生在这边和我们所谈的,没有变动。”

    陆衍神情稍缓,连连点头,说道:“那好,待我回去之后,我们两边就一样一样,一件一件地落实实施,往后麻烦的事情还多着呢。”说完,他潦草地拱手,心意缭乱地转身就要走。

    “先生,”王怜之于心不忍,但还是拧不过自己的执着,阻住陆衍,躬身问道:“先生在这里住了数十年,不知道对纳努人的语言懂得多少?”

    “纳努人的语言?纳努人的语言和巴农人语

    言相差得不远,细微处不好说,大体懂得不难。”

    “陆先生,小子有一言相告,这一言看起来大概是幼稚极了,但求先生施舍些耐烦心来听。”王怜之心中喜悦,他深深地一躬,以从未有过的乞怜语气说道。

    “哦,什么事,什么话,你但讲无妨。”陆衍声气衰弱,只强打精神。

    “小子以为如果天尊道、巴农人,和纳努人,这里所有的人,如果能够和平相处,不必相互攻伐,岂不是最好?”王怜之嗫嚅一下,好容易把这简单的话说出来,说出来之后自己也觉得幼稚得不值一哂,就像自己只是为了讨一个女子的欢心而发的梦呓一般。

    “啊……”陆衍语气即便有些嘲讽,也很节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喃喃地说道:“谁能说这不是最好,可这实在不现实啊。”

    最为难的部分既然已经说出,王怜之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将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掳到纳努人的营地,遇见羽西亚诺,相互喜欢上,誓约生死,而纳努人的女头领和男头领愿意结好上清垒,所以将自己和羽西亚诺送回,而自己有意将三方联结在一起,共商和平相处的可能性。

    这故事是仓促编的,有真有假,真假掺杂,王怜之自己不甚有信心,讲得磕磕绊绊,他一边讲,一边分出精神留意陆衍的反应,只觉得陆衍气息紊乱,显然是他内心的矛盾凄楚至极,又惭愧又执着,勉强地讲完,不敢直视陆衍,脸偏在一边偷偷地看他。

    “那姑娘既然在这儿,我也难得和一个纳努人相对,我去和她说说看,如果所有人都能够放下刀兵,那该有多好,那确实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陆衍奋起精神,强挤出少许欢欣来,然而惨淡。

    (本章完)